多半時候我喜歡相片勝過攝影機拍出來的動態影像,覺得停在霎那的影像張力更大,留給人更寬廣的想象空間。小時候下雨天不能出去玩或者玩膩了屋子裏的玩具時,便會躡手躡腳地到爸媽房間的五鬥櫃中,取出放在媽媽放手飾的抽屜上麵的幾本相簿,一頁頁翻著手中的相簿,看著像片中的人,好像讀著家裏的曆史。
爸爸有本相冊,有著很多舊時的像片。有他年輕時著軍裝的相片,家鄉故人的照片,連當年在香港調景嶺破舊的難民營裏的都有。像片中的人,除了父親我多半都不認得,而且像片中的人總是很嚴肅,偶而幾張有著手繪的彩色照片夾在其中,為泛黃的相片添幾點色彩,最常看到的是把嘴巴塗成鮮紅色,讓人覺得有點滑稽或些許的突兀。有的照片旁還有父親提的詩句,印象最深的是父親站在香港調景嶺難民營的小篷子前和堂哥以及幾位當年“同是天涯淪落人”的合照,小篷子看起來很像現在露營的帳篷,當然破爛多了,據說是用硬紙板搭成的,一下大雨後還得重新搭起。照片雖小,但還是可以看出父親當年的憔悴和落魄,清楚記得旁邊的詩句寫著“多少蓬頭垢麵客,盡是精忠護國人”。連在落難時期也拍照片,我可以想象,父親是喜歡照相的。母親年輕時的照相簿裏,母親笑著的時候就多了,也許是男女有別,也或許是人生的經曆不同,但最大的不同還是在媽媽的像本裏,照片中的人我比較可以和現實中的人聯想在一起。
每當翻到“我們”的像本時,心情就開心了。像本的第一頁從爸爸媽媽結婚的照片開始,在那個照相還屬奢侈的年代裏,每張相片大都有著特殊的意義,也許是過年過節,也或許家裏又添了孩子或者孩子畢業等特別的事情。有印象以來,每隔一陣子,爸爸就會帶我們去城裏最有名的“國際攝影”照相館拍照。國際攝影的老板是個瘦高又不愛笑的人,成天穿著日本的高腳木屐,走在水泥地上“哢嗒哢嗒”地響著。每次拍照時,他總躲在相機後頭的黑絨布罩裏磨磨蹭蹭的,偶而冒出頭來,板著一張像木頭雕刻過的臉指揮,一會兒要我們頭抬高一點,下巴低一點,一會兒要我們肩膀放輕鬆,眼睛不能眨,嘴不能笑得太大,最後趁人不備,手中握著像手榴彈的橡膠球,一捏,嚇人的閃光燈“轟!”地一閃,我們眼冒七星,總算可以鬆一口氣。難怪那年代很多平常不常拍照的同學,拍起照來,常常是一臉受到驚嚇的表情。高中時曆史課本裏提到清朝時外國傳教士到中國,由於拍照,讓當地人追著搶回“被攝走的靈魂”時,我是頗能理解並同情當年那些同胞的。
我開始學跳舞後,去國際照相館的頻率就高多了,也慢慢習慣照相館老板的嚴肅。有一回我姿勢擺了好半天,嘴也笑歪了,他還在黑布罩裏東摸摸西摸摸的,我不耐煩了,幹脆就對著鏡頭扮起鬼臉,沒想到他一下從黑布裏冒出頭來,嚇我好大一跳,我的驚訝一定全寫在臉上,還來不及細想,他竟靦腆地笑起來,對我說“快好了,再等一下就好了!”當時感覺好像不小心推了大象走一步那麽稀奇。沒隔幾天,同學跟我說她們在上學途中看到國際照相館的櫥窗裏擺了一張很大很大我跳舞的相片,我一聽非常吃驚,放學時特別繞道到國際照相館去看,可不是,就是我對老板裝鬼臉那天拍的。那時我尚未看過衝洗出來的相片,看著櫥窗裏相片中的我穿著緞子做的鳳仙裝,手拿著一把上麵畫著仕女圖的團扇,歪著頭對著鏡頭淘氣地笑著。看著看著,心裏頭的歡喜像泉水般湧著,卻也心頭頓覺抱歉,好像長時間以來冤枉了個好人。櫥窗裏的相片每隔一段時間會更換,但是我那張照片卻未曾被換下。後來幾年我再走過時會得意地跟身邊的朋友說“你看那是我小時候的相片!”直到搬離小城,那張照片一直在國際照相館的櫥窗裏展示著。
每次拍完照後,爸爸照例會加洗很多相片,寄給在南部的叔叔,堂伯父,堂哥和在香港的姑媽,而香港的姑媽經常會把這些相片再輾轉寄給在大陸的親人。高二那年,姑媽一家人第一次從香港來看我們時,從大表姐口中才知道她是“看”著我長大的,她可以把我小時候相片中的樣子,穿的服裝,頭發梳的樣式如數家珍地描述出來,雖然那時候我們才第一次見麵,感覺卻很親,好像就是身邊的家人,我想有一半得歸功於那麽些年來爸爸持續地寄相片給他們,還記得當時表姐用廣東國語很認真地跟我說“你爸爸很痛你的!”
從鏡頭前走到鏡頭後也是很特別的經驗。記得小時候,有回爸爸從單位裏借來一部照相機,那年代,別說照相機了,就連相片都是很希奇的,有的相片小得甚至得用放大鏡來看才看得清楚人的表情。爸爸拿著相機興奮地對我們左拍,右拍,裏拍,外拍的。估計爸爸當時對光圈快門知道有限,所以拍出來的相片有的臉黑半邊,有的焦距沒有對好,人模糊不清,倒是人後麵牆上的地圖一清二楚的。但其中還是有幾張是爸爸最得意的作品,包括三哥騎著“中華牌”的三輪車,神氣地舉起右手行軍禮的;我坐在日式木造宿舍的落地窗口旁,陽光從窗外射進來照在我的“妹妹頭”頭發上,一亮一暗,很具戲劇效果。最精彩的一張是黃昏時二哥和三哥還有那隻叫“小黃”的小土狗站在一棵老樹下,樹幹上是他們仨長長的影子。小黃背對著鏡頭,看得出尾巴使勁地擺著,仰著頭看著三哥,三哥則歪著頭憨憨地笑著,一隻手還撓著屁股;長他五歲的的二哥肩上背著自製的玩具弓,在一旁側著臉低頭看著他笑。那一定是趁他們都還沒準備好就按下快門的,畫麵溫馨不做作,叫人難忘。那張照片後來被洗成大大小小的相片,掛在牆上,擺在桌上,貼在相本裏,甚至分寄給散居各地的親戚。二哥非常珍愛那張相片,常說那張照片是他童年的寫照。那麽溫馨感人的畫麵,卻出自毫無攝影經驗的爸爸手中,我想,相機後的那雙眼睛更是關鍵!
輪到我拿相機時,已經是上初中了。那時我有個初中同學家裏很有錢,常常請我下課時教她算數學,回謝我的就是讓我可以常常用她那一台寶貝的柯達照相機,拍完了還衝印出來送給我。我就這樣開始學習透過鏡頭看世界,起先當然拍的多半是同學和家人,慢慢地也喜歡上一些光影的組合,路上的小孩野花小狗什麽的。總之,從鏡頭前麵走到近鏡頭後麵,我發現世界更寬廣了,更重要的是,我可以選擇用什麽角度來看眼裏的世界。有一年過年,我和哥哥們把壓歲錢拿出來合買了第一部照相機,從此可以自由自在地捕捉身邊的世界。由於我對角度和光線的敏感,家人朋友都很喜歡我幫他們拍照,哥哥們幾張“相親照”都是出自我手裏,爸爸也喜歡我幫他拍照,有一張他特別滿意的是有年快過年時,他站在當時剛蓋好的新家大門前,背後的牆上還貼著他寫的春聯,他微微抬著頭,眼光望著遠處的天空。爸爸去世後,我在相本裏找到這張,翻到相片背麵才看到他工整的字跡寫著“翹首望雲天,思故鄉!”我想當年他應該也曾加洗寄給香港的姑媽吧!
後來的日子裏,拍照成了記事的方式,一路從台灣來到美國,東岸走到西岸,從單身到成為人妻,人母。當下不經意地“哢擦”一聲按下快門,記錄著生命的足跡,轉眼竟也走過了將近二十多年的人生。當我準備搬離第一個家時才發現流逝的歲月已換成了一本本沉重的像本,連續整理打包了好些日子,有天下午累極了,索性坐下來翻開一本本像本,那些日子和像片中的人似乎一下都來到眼前。孩子們好奇走過來,看了也搶著翻看,看著小時候的自己,身邊的手足,年輕時的爸媽,以及不同季節裏歡樂歲月的剪影:冬天時他們穿著鼓鼓的雪衣在後院堆雪人;春天時節,他們在粉紅色的李花樹下騎著四輪的腳踏車;秋天裏在紅葉繽紛的山裏健行以及夏天時和鄰居小孩光著身子繞著草坪上的噴水器玩水的景象……時而驚歎,時而互相取笑,甚至在照片裏找到曾經喜歡的一件小外套,心愛的玩具。沒想到那些看似平凡不起眼的相片,竟也勾起他們小小腦袋裏某些珍貴的記憶片斷。那天下午,我們母子四個人就坐在一堆大大小小的箱子間,努力地想把屬於他們生命裏最初的童年牢牢刻在腦海裏。看著他們粉撲撲純真的笑臉,聽著格格的笑聲,忍不住在心裏也“哢擦”一聲,讓畫麵停格在那一刻,存進腦海的記憶體。不知道有一天他們長大後,是不是也會記得那個搬家前的午後和媽媽偶而發出的輕歎聲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