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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啟華與崔冬梅的故事

(2025-01-05 07:58:55) 下一個

                                                謝啟華與崔冬梅的故事 
                              
      謝啟華是我農場的同事。66屆高中畢業生, 父親是某造船廠的副總工程師,喝過洋墨水,海龜一隻。“早歲哪知世事艱苦,中原北望氣如山”。剛進初中時,老師問大家將來想幹什麽,他說想當一個像他爸爸那樣的造船工程師。因為天資聰穎, 讀書用功,成績很好,當然,如果他早一年上學,他可能會像他的哥哥姐姐一樣進了大學。嗟乎,時運不齊,命途多舛,正好撞上了文化大革命的槍口上。雖然66屆高中畢業生有70%的人分配到了工廠,但他被人揭發文革中曾經偷偷在學微積分,一下子分配到了農場。一轉眼, 4年過去了,而最近二年連隊曆經二次大規模上調上海工廠,第一次,因為連隊 66屆高中生頗多,總不能都上調吧,上調是革命需要,留場更是革命需要,謝啟華被更需要了,第二次上調,都說謝啟華是66屆高中生,呼聲很高,甚至他自己也有點沾沾自喜,但最後是榜上無名。為什麽,其實農場這片江湖, 也卷得很,上調關乎一個人的一生一世,也許過這村,就沒這店了,製造輿論,疏通關節,明槍暗箭, 十八般武藝,不知道謝啟華是不恥於此, 還是壓根不會,所以隻能遙望都市再一年,謝啟華書呆子一隻,智商很高,可惜情商太低。 
  
     農場經過二輪上調,1968 年進場的知青隻留下了大約三分之一, 假如到了年底有第三次上調,這批人大概基本都會上調完。說“假如”可能太保守了吧,連隊傳達了偉大領袖回李慶霖的信,要求解決知識青年上山下鄉的問題,偉大領袖的話,那可是一句頂一萬句的,理解的要執行,不理解的也要執行,全國都在落實知識青年政策了,而且上海從 70 屆開始已經不去外地農村了,雖然說還是四個麵向,麵向農村、麵向邊疆、麵向工廠、麵向基層,但麵向農村就是到上海農場。接著是 72 屆又要來了,留下的1968 年進場的知青都覺得到年底上調似乎是囊中取物,十拿九穩的了,隻是熬時間,耗日子而已,鮮有人再關心什麽國家大事,連隊大事。然則飽暖思淫欲,連隊出現了一個過去從來沒有見過的新氣象,到了日落西山,月上樹梢,田野小河邊,明媚月光下,會出現了一對對卿卿我我的老三屆。照理來說,老三屆下農村正是青春年少,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不過,老三屆下農場的開始的三、四年間,卻鮮見鴛鴦。為什麽?因為農場的領導深諳這批紅衛兵小將的造反精神,定下一條土政策,一旦結婚,就是紮根農場,不得上調。這可是一道緊箍咒啊,一下點到了知青的死穴。4 年多,沒有一個知青敢鬥膽結婚,僭越雷池一步,就是談戀愛也像做賊一樣,偷偷摸摸,戰戰兢兢。現如今卻見鴛鴦頻飛。讓人跌破眼鏡的是中有一人是謝啟華,和他比翼齊飛的竟然是連隊的美女會計崔冬梅。  

      其實謝啟華和崔冬梅談戀愛應該並不讓人兀突。 因為他們原是是一個學校畢業的,隻不過 一個高中生,一個初中生。而且崔冬梅的父母就都是謝啟華父親造船廠的工人。謝父是船廠的付總工程師,因為項目涉及軍工,即使是在文革,依然讓人尊敬。至於二人怎麽會好上,那就不得而知了。 也許日久生情吧,別看謝啟華平日裏幹活沒什麽突出,但有時候也有些兒歪才,有一次崔冬梅的半導體收音機啞了,幾個男生折騰好許無果, 到了謝啟華手中搗騰幾下竟響了, 崔冬梅剛當會計需要一本“農村會計入門”,謝啟華跑遍上海新華書店,最後在圖書發行公司幫冬梅買到了這本書。崔冬梅人本分老實,又吃苦耐勞,她當上會計純屬偶然。連隊每個月4日發工資,會計老肖一早會叫上二三個人到銀行取錢,然後分錢,裝信封,叫上的人那天就不用下大田了,會計老肖老婆和崔冬梅是一個班的,關係不錯。所以老肖每個月都會叫上崔冬梅。後來一些報表也叫她來做了。一年前老肖調到場部會計科當科長,連長要崔冬梅接會計工作,崔冬梅死活不肯,因為在農場會計是幹部編製,不可上調。正在這難解難分之際,新來的一把手黨支部書記董連貴一下子把問題解決了,他找到了崔冬梅說,你當會計不算幹部,幫我一下忙,明年送你上調。問題迎刃而解,崔冬梅心存感激,連隊裏的人都誇新來的黨支部書記主意好。新任的黨支部書記董連貴不但有主意,而且有魄力,有能耐,來了不久,連隊瑣事無論巨細,均須他的點頭才行,有時連長郭金龍布置好的工作, 他一口就否決了,氣得連長郭金龍直咬牙。原來手握生產大權的連長成了聾子的耳朵-擺設。
  
      連隊的會計室在連隊工具房最東邊一間。會計內放著二大櫥曆年的帳本和一個辦公桌。窗戶都用紙糊得嚴嚴實實,整天亮著燈。隻有會計老肖能進去,現在隻是會計崔冬梅能進去,當然偶然崔冬梅也會叫謝啟華進去。
  
     剛才說過,由於上海知青去江西,安徽,雲南,黑龍江農村問題多多,從70屆開始麵向農村就是去上海郊區農場,70屆蜂擁來到農場,緊接著72屆又蜂擁而來。宿舍一下子緊張起來。黨支部書記董連貴就把會計室中間用木板把房間一分為二,加個門,外邊半間還是會計室, 裏麵半間為他的臥室兼辦公室。不過,沒有多久,董書記過去的風流韻事就在連隊傳開了,傳說書記自小苦大仇深,20多歲就當到了連隊付連長,因為犯了農村幹部最常見的錯誤,被相好的丈夫抓了個實際,官運嘎然而止,新近夫人榮升場黨委委員,是不是妻貴夫榮,來到我們連隊當一把手就不得而知了。接著又有了會計室的流言蜚語,會計室窗戶都用紙糊得嚴嚴實實,不漏一絲光,孤男寡女,能有好事。更有甚者, 傳說有人晚上路過,聽得了支部書記那臥室兼辦公室,有男歡女樂的哼哼聲。至於是不是連長放的野火就不得而知了。不過,這些在農村都很尋常,隻是飯後茶餘的談料而已。至於老三屆,還有70屆,72屆,盼星星,盼月亮,就盼早日能夠上調,誰又有心思去管這種鳥事。
  
       皇天不負有心人,1974年春,剩下的老三屆基本都上調了,我們一個宿舍幾個難兄難弟,謝啟華,小韓和我 都上調,崔冬梅也上調了。春風得意馬蹄輕,一日看盡長安花。上調沒有幾天就是春節,大年初三,小韓和我一塊兒先去了老黃家,又一起去了老陳家,最後大家興高采烈來到了謝啟華家,謝家大,所以講好最後聚會在謝家。崔冬梅像女主人一樣拿出了早已經準備好的煙,糖果,瓜子招待我們,手上好像戴了一塊新表,崔冬梅發現有人注意到她手上那塊新表,她倒落落大方地說,幾天前,謝啟華父母對謝啟華說,家裏還有一些外匯券,讓謝啟華到去買塊進口表,謝啟華和她到了華僑商店,最後買了這一塊英納格。節後就要到廠裏上班去了,工資可以漲到三十六元了,所以大家都往興奮處說,有人說,第一次拿到上海工資要好好吃一頓,國際飯店的蛋糕,老半齋肴肉麵想先嚐嚐,有人說, 這輩子還沒有吃過西餐, 要去紅房子,德大開開口福,接著大家天南海北的亂聊,第一個月工資下來後要幹的事真是太多,聊的最興奮的是玩,要去豫園,要去南翔古猗園,上有天堂,下有蘇杭,何不趁此良機走一遭,於是乎小韓自告奮勇說由他來組織騎車到蘇州一遊。

     我對騎車到蘇州一遊耿耿於懷,一則一進廠,工資比以前多了一半,二則,現在大家還都有時間,等到將來大夥有家有小,那就沒有辦法一起出去玩了,所以五一前不久下班後,我去了小韓家,小韓知道我的來意,不盡無奈地說家裏正幫他介紹女朋友,五一不能出去玩,然後話鋒一轉說謝啟華大概也不會去,小韓,崔冬梅和連隊其他幾個農友上調到了一個廠,那天同廠冬梅的一個閨蜜,買了幾條鰣魚,分幾條到了崔家,正和冬梅聊話時,冬梅的媽媽突然走出來對著閨蜜嚷到,“我們家冬梅又不是他家的保姆,我們冬梅是會計”,“她的兒子不過是耐火廠一個做磚工”。閨蜜當時吃了一驚,原來年初,剛上調時,謝母對冬梅還是挺看重的,冬梅一有空就到謝家,幫忙洗碗做菜,整理房間,打掃衛生,但後來越來越不待見了。小韓說,不知道誰把會計室後一半就是黨支部書記寢室流言蜚語傳到了謝母的耳中。唉,這是謠言,謝母怎麽信了?

       不過,有些事還是出人預料的發展,這年年底,我們原來連隊的苦大仇深出生的黨支部董書記出事了,我們連隊的一個女農民工,出乎意料的被董書記提拔為排長,後來又入了黨,又當上了副連長,那天,這位副連長的老公帶著孩子回他父母家,晚上10點多,副連長開完會回家不久,黨支部書記就鑽進了她的被窩,誰知道這位副連長的老公突然闖進屋來,殺了個回馬槍,董書記不愧行家高手,短褲一拉,奪窗而逃。過了七八個小時,他還是以連隊黨支部書記的身份參加場部檢查團出現在另一個連隊田頭。這其實是九百六十萬平方公裏上天天有的活劇,隻是上場的人物和劇本不同而已,根本不值得大驚小怪。隻是傳者栩栩如生,聞者津津樂道,長此不疲而已。但我們連隊的連長近二年來,被這位黨支部董書記壓得喘不上氣,就去場部揭發他搞女知青,而且點名道姓崔冬梅,因為一旦查實,那這位董書記就得蹲班房了。
  
       不可一世的黨支部書記出事,馬上成了我們這些知青茶後飯前的談料,傳到了謝母的耳朵裏,崔冬梅是更不待見了。她開始不敢進謝家了,因為謝母的臉實在讓人受不了。後來,麵對越傳越離譜的流言蜚語,崔冬梅有些招架不住,想還是一別兩寬算了,但謝啟華待她依然如初,和冬梅相處這麽多年,他不相信這些流言蜚語。他斬釘截鐵的對他媽媽說,都是謠言。事實總歸是事實,過一段時間媽媽能夠改變她的看法的。
  
        轉眼又到了五月,崔冬梅所在的廠財務科收到上級公司的通知,五月份將有在江西舉辦全國會計師培訓班,崔冬梅覺得自己需要一個會計證,但培訓班要半年,不過她想,謝母不給她好臉色,自己的母親也經常發飆,自己成了三夾板,太抑鬱了,換個環境放鬆一下也好。也沒有和謝啟華說,就報了名。謝啟華知道了很不高興,但也沒有辦法,提高自己,誰都沒有理由指責。崔冬梅去江西進修沒有多久,謝啟華姨媽和姨父從美國回中國探親,姨父在一個紐約州立大學搞研究,姨媽則在紐約一個社區大學教數學,幾十年不見,大家格外親切。觥籌交錯,推杯換盞之間,姨媽無意談到大陸現在有人到他們社區大學讀書,謝母一聽突然來勁了,央求姐姐把謝啟華帶到她的學校去讀書,盡管謝母死纏硬磨,姨媽不敢輕允。因為這涉及到簽證,學費。

        最後,姨媽把謝啟華叫到麵前,出了幾道三角,解析幾何題,謝啟華全部答對了,又出了幾道簡單的微積分的題,謝啟華也做了出來。姨媽臨回美國前,把謝母和謝啟華叫來了一起,對他們說,她會去學校問問怎麽讓謝啟華到他們社區大學學習,她可以幫助謝啟華付學費,但謝啟華要幫助她做些家務,假期要在學校打工掙錢付學費。
  
        姨媽回美國後,謝啟華沒有幾天就把這給忘了,因為中學畢業生還在上山下鄉,工農兵大學生都是百裏挑一,談什麽到美國讀書。白日做夢,說出來讓人聽得了,不笑掉了大牙。所以他連冬梅都沒有說。但出乎預料,謝啟華收到了紐約社區大學錄取通知,他忐忑不安的去了領事館,居然拿到了簽證。謝啟華媽媽爸爸知道了是喜逐顏開,謝啟華連忙寫信告訴了冬梅,冬梅知道後特別高興,“夕殿螢飛思悄然,孤燈挑盡未成眠。”,臨到出發前幾天,雖然功課很忙,冬梅還是請假匆匆趕回來送謝啟華。她是不想去看謝母的臉的,但聽說謝母下午上班去了,她鬥膽去謝家幫整理二個七十磅的大箱子,帶去了謝啟華喜歡的上海牛軋糖,蘇州話梅等,正忙著,謝母突然提前下班回家,她已經好幾個月沒有見過冬梅了,現在一見冬梅,以為謝啟華要出國留學,崔冬梅又來事了,不由得火從心頭起,怒從從膽邊生,脫口而出的對冬梅吼道,“不要臉的賤貨”,嘭的一聲進了自己的房間。冬梅一下子呆住了,她呆呆望著謝啟華,突然哇的大哭起來,奪門而出,謝啟華追了出來,她情緒好像崩潰了,嚎啕大哭,無論如何解說都沒有用。崔冬梅她壓根就沒有想到謝母這樣對她。她好歹也是有一個炙手可熱的會計工作,而且好歹因為學習好,培訓班的老師已經告訴她培訓班結束就讓去公司上班。這天晚上,崔冬梅突然出現在我家門前,隻見她淚痕滿麵,她從手上脫下手表,怯生生的問我,你能不能把它還給謝啟華。我不知道緣由,不敢作答。她見我不啃聲,她默默地拿著那個手表向謝家走去。我怕出事, 遠遠看到她到了謝家門前,隻見她舉起手來想敲門,卻放了下來,又舉起手來想敲門,卻又放下了,又舉起手來,又放下了,最後,抖怯怯地把手表丟在了謝家的郵箱裏。然後掩麵踉踉蹌蹌的離去,走了幾步,回頭看了看謝家,又走了幾步,又回頭看了看謝家,撐在街邊椅子背上,抽泣起來。
  
       二天後上午,我去謝家送行,謝家親戚都是興高采烈,喜氣洋洋,不過謝啟華卻好像有些強顏歡笑。大家猜測,一定是因為前途未卜的洋插隊。突然謝啟華把我拉進了他家的衛生間,他拿出了那個英納格手表幾乎是哀求的問我,“能不能幫我一次忙,把它交給冬梅”,我木然的呆著了,隻見他眼眶裏大滴的淚水流了下來,我隻好對他說,“假如她不要怎麽辦?”謝啟華毫不猶豫的說“那就給你。”我趕忙說,“我會還給你們家的。” 崔冬梅那天夜裏就坐車回江西學習班,過了三個多月,我想,她大概率應該回廠了,因為小韓和她是一個廠,於是那天,我趕在小韓下班前一個小時到了他們廠,我請小韓和我一塊兒去把表給冬梅,小韓搖了搖頭說,她調到公司上班去了,而且她已經領證快結婚了,因為有個在江西插隊的知青參軍在西藏要專業回江西,不過部隊領導說,假如有配偶,就到配偶那裏,所以江西學習班有人一牽線,就成了。我一下子諤然了。我倆沉默好久,小韓抬起頭來,抹了抹紅著的眼眶,嚅嚅地說“冬梅大概太愛謝啟華了”,接著又長長歎了口氣說, “這也許就是命”。  
  
       過了幾天,我在謝家附近等到了謝父,我把英納格表遞給了他,他接過了表,沉默良久,握了握我的手,說了聲謝謝。又過了二個月,我換了衣服準備下班,有人給了我一封信,到了過江的輪渡上,我打開信,原來是謝啟華的來信,他說了剛到美國聽不懂英語的痛苦,又說到又讀書又打工的艱難,他說他正在想辦法讓冬梅來美國讀書。因為寫了好幾封信給冬梅也沒有回信,所以想請我把信封裏另一封給冬梅的信交給她。看到這些,我心中一股不知明狀的滋味湧上心頭,手一鬆,正好來了一陣風,二封信從手中飛出,在江麵轉了幾圈,打著旋進入了黃浦江中,二封信變成了二條魚,往吳淞口遊去,前麵有揚子江,前麵有東海洋,前麵有太平洋,真是相濡以沫, 不如相忘於江湖。
  
“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就是好”,突然震耳欲聾的歌聲在船上喇叭裏響來, 把我從沉思中驚醒,輪渡快到岸了,唉,我長長歎了口氣,這荒唐的年代,這瘋狂的世界,這該死的歲月。 
(完) 
 
純係虛構君勿猜,
恰逢巧合是誤會。
隻緣當年稀奇多,
隨心所言請不怪。

瘋狂已愈五十載,
舊事忘卻究可哀。
錄以為鑒人有責,
莫辭你也寫一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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