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農友俞富根
俞富根是我農場農友。他睡到我下鋪不久,我們就成了朋友。
俞富根先天近視,帶了一副很深很深的眼鏡,可能還不止1000度。上小學時,根本看不清黑板上的字,所以功課跟不上,小學沒有畢業就輟了學,1965年來了農場。65年來的知青大多都很強壯,可是他,又瘦又小又矮,身高也許沒有1.60,在65年來的知青中間,許多女同胞都比他高大強壯得多,他的工資也比65年來的男知青的平均工資低了一級。每天早上,布置工作,他多分配一些和女同誌差不多的輕活,像要背200斤一包棉花的賣棉花的工作,是不會叫他的。其實,他幹活還是挺麻利的,像鋤地,他一點也不比別人差。割稻,他從來沒有落在別人的後麵。寒冬臘月出去采棉花,由於棉田裏的棉花已經不多,采了半天也就是大半袋,再看俞富根,他早已經采了一口袋了。65年的知青,人家是拜過師傅的嘛,和我們這批68年的知青不同,而且來的時候比我們年齡要輕。
農場是吃食堂的,每天收工以後,空閑的時間比較多。有的下棋,有的打牌,有的拉提琴,有的練嗓子。俞富根一個愛好是看連環畫,我不知道他從哪裏借來的,看到滑稽的他會笑起來,有時候看連環畫看得不高興,他會悶悶不樂好長時間。他有時候會和我分享他的“心得體會”,他的心得體會我大多都忘記了,不過,有一次他的心得體會我至今還記得,他對我說,“人”字最容易寫,一撇一捺,但做人真是難”。我不知道這是不是他來深刻體會。雖然算不上振聾發聵,卻讓我有醍醐灌頂之感。他有時會哼上幾句,大概是越劇,不是樣板戲。他和人關係很好,和別人很少有什麽磕磕碰碰。大概他知道做人的艱辛。一般吃些虧也就忍了。不過有一次,不知道為什麽和別人吵起來,居然用最難聽的話大罵。我很吃驚。事後,他忿忿地對我說,我要麽不吵,要吵也要讓他知道我也不是好欺負的。他又對我說,你也不要太老實,人家罵你,你就要比他罵得更厲害。以後就不會有人惹你了。對他那通理論,我不敢苟同,但也說不出其他道道來。打從紅衛兵造反有理,到知識越多越反動,許多事情都說不明,道不清。這個世界太瘋狂,這個世界也好荒唐。
65年的知青,好多都已經結了婚。俞富根卻還是光棍一杆,他曾經有過一個女朋友,後來不了了之。這也許是他所言“一撇一捺,做人真難”的又一緣由。在中國,無論是窮是富,是貴是賤,結婚成家,應該是順因成章之事。不孝有三 ,無後為大。他大概覺得應該找個老婆。為之,他極其節省,吃得很克。我真感到他為什麽這麽想不開,工資這麽低,吃飯活口都緊綁綁,難道還要從牙縫裏省下來養活另一個人?68年的知青大多都是明白人,“相濡以沫 ,不如相忘於江湖”,什麽談戀愛,什麽談朋友,混一天算一天吧。腳踩西瓜皮,滑到哪裏算那裏。
每個月6日和21日是農場場休日。有一次場休日前一天,俞富根悄悄地對我說,西邊防風林南頭一條小溝有魚,這是一個老職工的兒子告訴他的。第二天一早我們來到那溝邊,他大概和老職工的小孩一起幹過“拷浜頭”, 我跟著他築了二個壩,然後用麵盆舀水,舀到中午後,才發現三條小魚,還有一條泥 鰍。他似乎有點兒沮喪。不過我還是早有心理準備的,農場裏的每一條溝溝渠渠,不知道“掃蕩”了多少次,能有幾條漏網之魚。到了吃晚飯的時候,我把清理幹淨的魚和泥鰍放在鍋裏,用他的火油爐煮起來。我一角二分買了一瓶土燒酒,加了一些到魚裏,藍色的火苗舔著鍋底,屋子裏洋溢著芬芳的魚香。我和俞富根嚐著剩下的土燒。同是天涯淪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識,忘記了今宵何處,忘記了做人之難,我和俞富根快活的笑起來。
65年來的知青都有自留地,有一休息日,他要去他的自留地,我好奇的跟他去。自留地很小,長了些黃豆,他自我調侃道,懶人種豆。我和他把黃豆拔了,曬在老周家門前。過了幾天,要回上海去,他硬要塞一包豆給我,按照常理,我給他錢,他不收,給他糧票他也不要。說送給我媽媽嚐嚐鮮。
1972年底,俞富根高興得不得了,因為他再教育畢業了,馬上就要上調到上海工礦去了,這是農場知青的夢,終於夢想成真。不過,麵對我這樣一個留級生,他在我麵前很少流露出來得意。臨走前一天,他問要留什麽給我,我想了一會,留下了那個煤油爐。他帶回上海也沒有用,我還可以派上用場。我拎著他的行李送他上車。多情自古傷離別,更那堪,冷落清秋節。可那是已經是瑟瑟隆冬節。他沒有說什麽,我望著車絕塵而去。
過了一年,我也再教育畢業了。春風得意馬蹄疾,一日看盡長安花。我們幾個上調的,請沒有上調的在紅房子西餐館涮了一頓。又和幾個上調的一起騎著自行車竄東家,訪西家。 我騎自行車去了俞富根家,他家在長寧路底,他見到我高興到不得了,他拿出了大白兔奶糖給我吃,過後,他又拿出了一塊巧克力。他和魏永生住得近,經常來往。不過,他在工廠混得不怎麽樣。他現在在工廠裏掃掃地,打打雜。至於個人問題,還是外甥打燈籠, 照舊。光棍一個。看來,再教育畢業到了上海,還是做人難。過了幾星期,他也來到了我家。他不會騎自行車,花了好長時間坐公交車來的,我拿出了巧克力,瓜子,聊了一下午。後來幾年,我又去了他家幾回。
1977年,我高考進了大學。入學後的一個星期日,我又騎車去了俞富根家。他看著我的校徽,好一晌說,你是知識分子了。我愕然了。我已經從知識青年晉升到了知識分子了。我們聊了一會,我騎車走了,因為我還要騎車去學校。大學期間,我又去過他家一次,後來他家拆遷了。也不知道他搬到了什麽地方去了。大學學習很忙,有時候周末都回不了家。那時想,畢業後有空去問問其他人俞富根的地址,甚至實在不不行,去派出所問問。誰知道畢業後又上了研究生,星期日都不得休息。畢業後又分配去了科學院,又準備出國,忙得不亦樂乎。
40多歲出去洋插隊,個中甜酸苦辣,隻有自知。忙忙碌碌一整天,忙忙碌碌一整年,過了一年又一年。有一天,我看到一個LASIK(laser-assisted in situ keratomileusis 激光輔助原位角膜矯正術)的廣告,可以矯正200-2000度的近視。後來發現國內也有醫生在做。俞富根他眼睛1000多度,他太需要了。後來有人告訴我,俞富根是在上鋼十廠。假如是在過去,那還是束手無策的,幸虧現在有了互聯網,一查,上鋼十廠早已經被寶鋼兼並。我打電話到寶鋼退管會,終於拿到了俞富根家的電話。接電話的是他妹妹,她告訴我,哥哥俞富根患有失智症,而且糖尿病後期。後來我又打電話去問俞富根的病況,她妹妹說,她告訴了俞富根我的名字,她哥哥竟然說記得我的名字。這讓我很為感動,他患了失智症,居然還記得我的名字。
我積了十來天假期回上海了,下機後的第二天,我又打電話到俞富根家,她妹妹告訴我,俞富根因為糖尿病,住到了武警醫院。聽得這個凶訊,我心中好生難受。第三天上午,我帶了水果,趕到了上海武警醫院,隻見俞富根躺在病床上,陷在深深的昏迷中,大概已經陷入糖尿病引起的酮酸血症昏迷。他的二個妹妹陪在床邊。二型糖尿病,隻要管好自己的嘴,控製住血糖,應該能活很長。但是,他患有糖尿病,加上失智,像小孩一樣沒有收斂的吃,那可危險了。我默默地站在他的病床邊,望著他那蒼白的臉龐,聽著他嘈雜的呼吸聲,想到他與我難忘的蹉跎歲月,我潸然淚下。
假期很快就過去了,到家二天後,我心情矛盾的撥通了俞家的電話,電話那頭告訴我,俞富根已經走了。我默默地握著聽筒,半晌說不出話來。難忘的過去記憶猶新,曆曆在目。
一撇一捺,做人真難。這是俞富根一生的歎息。現在,他平平靜靜地回到天堂,天堂裏沒有貴賤貧富,天堂裏沒有高下強弱,再也不用考慮做人的難與不難了。假如俞富根在天有靈,從天國鳥瞰塵世,塵世間還不,半是鬧劇,半是悲劇。
彌留中的俞富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