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世紀50年代,西北師院附中作為西北師範學院學生的實習學校,與師院的關係非常密切,一度還由西北師範學院直接領導和管理。
我上高中那幾年,師院附中的校長由師院教育係的呂方教授擔任,教務主任由師院外語係的李森老師擔任。
附中的任課教師,不少是分配來的西北師院的優秀畢業生;附中教師短缺的時候,請師院教師來代課;不少附中的老師後來也有機會調到西北師範學院工作,做了大學老師。實習教師年年有,各課程都有。
附中的老師各有不同個性和特點,但是工作都非常認真負責,教學質量普遍比較高,高考升學率在全省名列前茅。因為寄宿製,師生同在學校吃住,課上課下朝夕相處,同學之間、師生之間相互了解,關係比較融洽;加上五十年代中期以前,學校裏沒有那麽多的政治運動,教師一心教書育人,學生一心向學,風氣很好,影響著每一個人。
初二開始學物理,教我們物理的是劉永旺老師,他1951年剛剛從西北師院物理係畢業、分配到附中當教師,應該是1947年或以前入學的大學生。我們初二年級的這些同學是他的第一批學生。1953年秋,我們升入高中,劉老師還是教我們年級,直到高中畢業。全年級79名學生分為兩班,他是我們甲班的班主任。
劉永旺老師,高高胖胖,人特別和善,說普通話帶很重河南口音。和李森老師一樣,劉老師和學生談話的時候也總是麵帶笑容,批評人也隻是講道理,從不說重話。稍後知道,他是基督教徒,不知道是否相關。
初學物理,常覺得物理定律、定理比較抽象,劉老師上物理課做很多演示,盡量演給你看。為此,他經常去師院物理係借演示儀器,往返借還,不嫌麻煩。劉老師喜歡舉例,除了課本上的例子,還善用生活中常見現像舉例,直觀生動,令人印象深刻,有一些至今不忘。
初中講牛頓第三定律,作用力和反作用力方向相反大小相等的時候,他和一個同學各拿一個彈簧秤,互相鉤住、拉開、各自讀數。看到兩個彈簧秤的讀數都是250克重時,劉老師用他那河南普通話一字一頓地做總結:“你也二百五,我也二百五,俺倆都是二百五”,全班同學大笑,都相信並且記住了這個定律。
50年代初期,在蘭州,人們出行主要靠馬車,馬車也是從黃河裏拉水、運送日常物資的主要運輸工具。劉老師說,你們去注意一下,一輛三匹馬拉的馬車,中間駕轅的那匹馬是掌握方向的,在平路上,旁邊的兩匹馬不用很大的力氣,比較閑散。遇到上坡路段,就可以看到,三匹馬一起用力,旁邊兩匹馬還盡量往中間擠靠,因為用同樣大小的力,分力之間的夾角越小,合力就越大。
蘭州冬天很冷,建國後有很多年沒有暖氣,每個教室裏配備有一個燒煤磚的鐵爐子(有煙囪通室外),用於取暖,爐子上坐一個鐵皮水壺燒水。講熱學時,劉永旺老師用爐子上的水壺舉例說明,水從液態轉化為氣態的過程中要吸收熱量。他說水壺裏的水溫升高到某確定溫度(沸點)時,壺底會產生很多汽泡,升到水表麵,即為沸騰(汽化)現象。由於沸騰過程會帶走很多熱量(汽化熱),所以,剛離開火爐、還在沸騰的水壺,壺底溫度較低(低於沸點),不會很燙手。時間略久水不再沸騰,壺底溫度與水溫相同時就會覺得燙手。劉老師讓一個同學提起水壺,囑咐任何情況不能放手,問:哪位同學願意上來摸摸壺底?
我自忖有些不敢,一個平時有點愣的男生上去了,沒想到的是,他手心向上直接就貼到壺底上去了,大家驚叫起來,他說不太燙。這個動作大概也遠出乎劉老師的意料,他連歎“哎呀呀呀。。。呀呀”,我們都以為,他會先用手指去試一下,趕緊收回,然後再次觸碰。後來看他的手掌,有些發紅,說熱是熱的,在可承受範圍。那同學得了個外號“夯(意‘憨’)著哩”。我想,劉老師自己不知試過多少次了。
高三講光學的時候,劉永旺老師用光的幹涉原理解釋下雨天浮於水麵的油膜上呈現出的彩色花紋(薄膜幹涉);油膜“極薄”(與可見光波長可相比擬)是形成薄膜幹涉的必要條件;而極薄油膜的形成是由於水和油表麵張力的不同,等等。
1956年,我們這一屆高中畢業,在“向科學進軍”、“知識就是力量”等的激勵下,多數人選擇學工,立誌成為工程師,畢業後建設祖國。有的考上清華、有的上了哈軍工,較多人去了西北工學院(1950年成立,校址在鹹陽,前身是抗戰時期的國立西北工學院留陝部分,1957年其一部和校址在西安的西安航空學院合並組成西北工業大學,餘部建成西安建築工程學院),。。。。也有幾位進了西北師範學院(循例,師範院校免夥食費)。還有一些同學選擇學數、理、化等學科,學物理的,多少受到劉老師影響。其實我適合學工,不過,當時自己不懂,父親也不懂,未給意見。
我大學畢業後,雖然不是學師範的,卻不情不願地做了中學物理教師。做和尚撞鍾,不能誤人子弟,也努力像劉老師那樣把物理課上得直觀生動,而不隻是照本宣科,至少讓學生愛聽。依我看來,廣閱讀、勤動手、愛用腦的教師(以男性為多)比較有優勢,久之,知識能應用自如,例子可隨手拈來。當然也要研究教學法。
當年附中,每個學生都有一個周記本,每周寫一篇周記,星期一由班長收齊交給班主任。周六下午的周會課上,班主任老師講評,說說班上的情況等等。高中的時候,我被劉老師評說過一次,緣出於我和一位女同學聊天時說了我對學習俄語的一些看法和負麵情緒,被她寫在周記上了。
建國初期,沿襲解放前的傳統,初一開始學英語。我在湘西老家小縣城讀初一,雖沒課本,也學了字母和一些單詞。1951年,在師院附中上初二繼續學英語。除了上課以外,清晨大家在操場上背誦英語單詞,大聲朗讀課文,老師也在操場上散步,巡回,不時走到學生身旁,糾正讀音,答疑解惑,等等;課堂上師生用英語互致問候,老師用英語組織教學;球場上當裁判的老師同學和圍觀師生也習慣用簡單的英語口令和短語來表達和交流,大家都挺喜歡。1953年春天,我們初三下學期開始,全部改學俄語,我一直不大喜歡。一是覺得俄語讀起來難聽,二是語法複雜,名詞代詞有陰性、陽性之別,要變格,動詞要變位什麽的;三是聽人家講,蘇聯在科技方麵還是比不上美英等國,總之是有點煩俄語。某日和班上一個柳姓女同學在操場聊天時,談到這些想法,沒想到她給寫在了周記上,老師據此做了一番講評,希望大家不要有情緒,要努力學好外語,雲雲,倒也沒有重話。不過,我就想,她怎麽把聊天的話也寫上去啊。柳同學學習很好,俄語特別好,後來考上清華了。
寫到這裏,想起上大學以後,真碰到把別人說的話都記在小本本上的同班同學了,不想說他心存惡意,但在1957年的形勢下,確有同班同學為此倒了大黴,而他在運動以後入了黨。
我們班學習風氣和成績都不錯,文、體方麵,也都有些愛好者,有些人才,劉老師要求我們班在各方麵都要拿到第一名。我們沒讓他失望,在學校運動會上常常名列前茅,文藝演出也表現不俗,還有兩位美術特別好的同學,上大學學了美術和建築,都挺好。
拔河比賽,差不多是每次校運會的壓軸項目,每班出10名大力士參賽,其餘同學做啦啦隊,很是熱鬧。記得有一次,劉老師給我班拔河隊做賽前指導,並要求保密,使我們班在高中各班中贏得冠軍,秘訣就是:在勢均力敵、相持已久的某一時刻,突然放鬆一點點,趁對方立足未穩再一鼓作氣使勁拉回來,結果完勝。之後,大概是臨時起意,老師們要組成教工拔河隊,和我們班比賽,劉老師人高體胖,自然是教工隊一員。同學問他,“老師,你用不用力?”,“當然要用力呀!”,“那你怎麽幫我們?”,“現在不能說”,結果是我們班又贏了教工隊,當然離不開力學。
也有過讓老師傷心難過的事情。高中講完電學以後,有一次實驗課,大概實驗員因故未準備好,在空出來的這兩節課時間,劉老師給我們講了真空電子管的相關基礎知識,二極管、三極管、四極管、五極管,都講到了,可看出是精心準備的一堂科學講座課,我挺喜歡。後來學電子學時,覺得有了點基礎。講完後,老師說今天講的這些內容,教科書上沒有,不在考試範圍裏。一聽說不考,就有同學說,“不考,學它幹啥”,劉老師聽了很傷心、難過,他說,“為了講這兩節課,我準備了好幾個星期呢”,感覺他眼淚都要掉下來了。要是厲害的老師,呲兒他幾句,還算客氣的。
60年代初,我工作以後,曾到附中去看望劉老師,他正在空地上種菜,妻子已從河南農村來到蘭州,多年兩地分居的問題解決了。
後來聽說不少給我們上過課的附中老師陸續調到師院工作,做了大學教師,劉永旺老師卻一直還在附中教書。想起我們高中快畢業的時候,他曾說過一句話,“教中學把我給'毀'了,現在我已經看不懂當初自己寫的論文了。”想當年,他剛剛大學畢業,應該是優秀畢業生,頗受器重,分在本院附中、全省頂尖的中學教書。從初二教起,每年跟學生一起升級,五年裏,一年一個新台階,要做到讓校方、學生和家長都滿意,更要取得好的成績,也非常不容易。一定是全心投入、很下了些功夫,心無旁騖、無暇他顧。所謂燃燒自己、照亮別人就是這個意思吧。他真誠的付出和成效換來學校的肯定和家長的認可,更贏得了所有學生的敬重。
再後來很多年,自身難捱,人人自危,不大了解劉老師處境。
改革開放、恢複高考,中學教育也漸漸回歸正常。劉老師主持編寫過幾本高考輔導資料和參考書,如《中學物理十八講》等,還是有些影響的。
80年代,中學教師評職稱時,聽說劉永旺老師是甘肅省第一位特級教師,曾任西北師院附中副校長,全國物理學會甘肅分會副理事長等。
80年代末期,在一個西北五省的中學物理研究會上,見過劉老師並致問候,那時他年近花甲,精神依然矍鑠。後來聽說他從附中退休後,去了蘭州石油行業某校發揮餘熱。幾十年的中學教學生涯,真是桃李滿天下了。距那次見麵又三十年了。
尊敬的劉老師,如今您可安好?66年前您教過的第一撥學生中的一員,再給您深深鞠一躬!
相關鏈接:
一個中學生親曆的“反右”運動 (漫憶之五)
幾曾回首論壇的帖子:http://bbs.wenxuecity.com/memory/1191504.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