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這一年,西北師範學院曆史係收到由日本東京大學東洋文化研究所寄贈的一本新書,是該所池田溫教授最新出版的學術專著《中國古代籍帳研究》。時任係主任、主要研究隋唐史的金先生把這本書拿給父親看,希望父親能把它翻譯出來。據說當時西北師院研究隋唐史的學者正“苦於籍帳材料之缺乏,正托人在北京圖書館拍製膠卷”,“貴所這部巨著寄到,真可謂雪中送炭,我們非常高興”。
父親看過以後,覺得這本書內容豐富,上至商周、下迄隋唐,體係整然,且援引大量中國古籍文獻,敦煌、吐魯番文書及地下發掘文物等作為佐證,論述有獨到之處,是一部精心專著,很有其學術價值,也是當時國內學者所急需,他也很想把這本書翻譯成中文出版。
另外,當時史學界流傳一種說法,即所謂“敦煌在中國,敦煌學在日本”,尤其讓地處甘肅蘭州的西北師範學院曆史係和蘭州大學曆史係感覺壓力很大。如果能將這本書翻譯成中文出版,必將對國內史學界的敦煌學研究起到促進作用。
1978年以後,撥亂反正,右派全部摘帽、右派複查改正,複查政治案件、平反冤假錯案,落實政策等等,父親的心情是愉快的。
他的右派問題在20年後獲得改正;文革中遭批鬥所加的各種不實之詞被否定;工資待遇恢複了;蒙冤受屈20年、又在1969年因所謂戰備被遣散回湖南湘西原籍的老伴、我們母親也沉冤得申,回到蘭州,老兩口在被強行隔離10年之後終得團聚,結束了父親從花甲到古稀之年每年一趟從蘭州出發、長途輾轉去湖南湘西探望母親的曆史;分到 3室(兩室一廳)的住房(還是很擠,因弟、妹長期與父親同住,照顧他的生活,現在已是3代7口之家)。還有之前在尼克鬆訪華後一兩年,父親就已和1949年追隨丈夫去了台灣、離散二十多年的大女兒取得了聯係,。。。
這一切雖然來得太晚,但是畢竟來了,而且從屈辱、艱難歲月中熬過來的父親母親都活著等到了這一天。想到西北師範學院有不少教師在反右、文革中遭遇不幸過早離世,我的父母還活著,我們的家還在,也算幸事了。
父親一生85年的生命曆程,以1949年為界,前後各占一半。他在1935年從北京大學畢業後的職業生涯,以1949年為界,之前主要和日語教學和編審相關,之後主要和曆史教學和研究相關。
誠如曆史係的悼詞所言,“他的一生是獻身我國教育事業奮鬥不息的一生”,然而,由於各種外在原因,父親在事業上基本上是一生蹉跎。他的日語教學、日語編審、曆史教學和研究、還有其他一些工作都因某種個人不可控製的外界原因而被迫中止、半途而廢。他編寫並使用過的一套 3 冊折頁日語教材、一本《亞洲各國史》教材都停留在油印和“內部使用”、“尚不完善、僅供參考”的階段,就被擱置、作廢了。
圖一
改革開放後的今天,正好有這樣一個機會在日語和曆史相結合的專業領域裏做一點事情的時候,父親想抓住黃昏歲月的幾年時間完成池田溫教授這本專著之翻譯的心情,太可以理解了。但我不知道當時父親對於完成這部譯作的具體困難是怎麽考慮的,心中是否有十分的把握。
在我從旁來看,當時父親要完成這本書的翻譯並不容易,或者說,困難還是蠻大的。
一方麵,父親當時已是七十有二的高齡,有高血壓病,身體一向清瘦孱弱,駝背愈見加重,出門必須拄杖。特別是他罹患帕金森氏症已有數年之久,手抖得很厲害,更加要命的是捉筆的右手抖得尤其厲害。平時給我們寫信,一頁信紙數行字,一筆一劃,都可看出手抖得不行。他說常常要用左手去抓牢右手才能寫上幾個字。在這種情況下,一個格子一個格子地爬,一遍又一遍地反複推敲、修改、完善、謄抄,要完成一本數百頁的日文曆史專著的翻譯,談何容易?
另一方麵,從1950年來到蘭州的西北師範學院(1988年後為“西北師範大學”)以後,頭幾年父親所做的主要是曆史教學工作,與日語沒有太多關聯(可能給師院青年教師開過一段日語課)。到1957年被劃右派後,不讓上台講課和做研究了,被貶到曆史係資料室當資料員,每天上午、下午、晚上三段時間坐班,還時不時地要和其他右派一起去做修道路、修廁所、搬運東西等等繁雜體力勞動。過了不幾年,又是十年文革,挨批鬥,住牛棚,下放到貧瘠困苦的甘肅農村勞動,。。。。到1979年,他已經二、三十年基本沒有接觸日語了吧。雖然我知道老爺子的記憶力極好,仍不免揣度,他對日語是不是也會有些生疏、不那麽得心應手了?何況還是第一次翻譯這樣的曆史學術專著。回想我自己,從中學到大學,學了好幾年的俄語,長期不用,就忘得差不多了。也知道還有當初學得比我更好、後來忘得更徹底、連字母都背不全的。
我的擔心顯然是多餘的。接下這個事情後,老爺子就開始每天坐在書桌前、孜孜不倦地工作,日複一日,左手緊緊地抓住、壓住右手,不讓它抖得太厲害,寫下一個字,又一個字,。。。,到最後階段,係裏派了一位年輕教師來給父親當助手,幫忙謄抄。
曆時近三年,全部譯稿於1982年脫稿,交予出版方中華書局。想起來了,父親對於自己這本譯作是由中華書局出版這件事,也是頗感欣慰的。這一年,父親滿75周歲,也算是“蠟炬成灰淚始幹”了吧,反正我是被感動了。
1984年,父親翻譯的這本池田溫教授專著的中譯本《中國古代籍帳研究》麵世,32開,近四百頁。我不大懂,據說在中華書局,這樣的出版周期算是相當快的。受眾麵較小,印數不多(5000冊),但出版後,受到國內曆史界學人的廣泛重視和歡迎,說明池田溫教授的研究工作廣受推崇,而父親的譯著給中國史學界人士提供了極大方便,促進了中日文化交流。
原作者池田溫教授聽聞父親的譯本由中華書局出版,也“極感欣慰”,並表示“以拙著的譯出為契機,日中兩國史學工作者的聯係將更其密切,衷心祝願能成為今後兩國友好關係世世代代發展下去之一助。”
父親明知他的四個兒女都不懂中國古代曆史,甚至也沒有很大的興趣,體會不了他的境界,還是送給我們每人一本他的譯著作為紀念。收到稿費後,父親也給我們每人分了一份,分享他最後一搏成功的愉悅。
1986年年中,79歲的父親辦理了退休手續。至此,他已經在西北師範大學工作了整整36年。1950年,父親受邀來到甘肅蘭州的西北師範學院曆史係工作時,他43歲。第二年受聘為副教授;1956年定級為副教授。1958年,父親51歲時被打成右派,工資降了一半,派去當了資料員,職稱可能也沒了。直到1978年撥亂反正後才全部恢複。到退休時,已經是35年的“絕對異常資深”副教授了。
很多年後,我才從網上看到,父親翻譯的那本書在很多年間受到非常多的關注,粗略看去,不隻是在曆史學界,還有其他領域的許多人士也很看重這本書。
10年前,在中文譯本的《中國古代籍帳研究》出版發行20多年、父親去世15年以後,2007年,中華書局再次刊印這本書,改成16開的大本,加進了由於技術原因在第一版譯著中被略去的全部錄文和插圖等,據雲這些占全書過半的篇幅,全書總共有七百多頁。
-mingzhao- 留言於:2017-12-04 01:42:08刪除
mingzhao
您好!非常巧我外公外婆一家也是50年代初來到師大,也住在十裏店的平房,和您家是鄰居。我外公當年是師大教育係的。我今天把您寫的文章發給我媽媽和我舅舅看了,他們都記得您。我從小也在師大校園裏長大。
對不起,好久沒上來,剛看見你的留言。謝謝小溪網友讀帖和留言。我父親不算精英,隻是一大批愛國老知識分子中最沉默的一員,他們隻想用自己的知識為國家效力,可惜人生不如意事十之八九,虛度了很多大好時光,晚年還想追回一點點。
再謝。
這幾天就在想,你的外公是教育係的哪一位前輩,你的媽媽和舅舅是誰?苦思冥想,實在不能確定(因為你給的信息太少)。不過既是故人,請代向你母親和舅舅問好,祝他們健康長壽。真是非常感謝他們還能記得我,不知是不是從寫我父親的這篇文章中認出來的。他們也都是七、八十歲的老人了吧,應該是當年西北師院附中的同學,我是附中1956屆高中畢業生。冒昧猜一下,你母親是姓李嗎?
也可在博客文章下留言,或者給我悄悄話。
距你留言時間已經太久,又很少見你在文學城發文、發言,所以多方回複,希望能讓你看到。
謝謝你閱讀和友好留言。在他們青年和壯年的時候,如果有條件好好做事,該有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