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學同窗在朋友圏貼出「朥粕糜」照片,倏見此物,有些幼時記憶如漂在糜裏的「朥粕」一樣泛上心頭。老家方言多古語,豬油稱為「朥」,食物的渣稱為「粕」,「朥粕」指的就是豬油渣。在許多同齡人的回憶,朥粕是童年罕見的美味,於我亦如是。
物資匱乏的年代,食物憑票證供應,普通家庭買豬肉,都喜歡要肥朥,可以熬豬油,尤其是稱為「朥方」的豬板油,因出油大最為搶手。所以每次買肉,需要在清晨肉檔未開門之前前往排隊。那時我家是個大家庭,母親一早要準備早餐,搓洗前一天換洗的衣服,哥哥姐姐要上學,排隊這個苦差事就落在我的頭上。每一次買肉,母親會把我從睡夢中叫醒,幫我穿好衣服,站在家門口目送我走出巷口。拐上大街,我開始一路小跑,即便是在星月尚輝的冬日清晨,也不顧瞢暗,小步疾行,希望能夠在肉檔前搶占到靠前的位置。在肉檔開張的前一刻,一家之主的奶奶會前來接替買肉。買完肉,奶奶會在其他檔口買一碗豆漿或者是一碗豆腐花,一邊和相熟的人誇獎孫子的懂事,一邊笑眯眯地看著我津津有味地享用,那一刻於我,物質和虛榮雙重的滿足可是杠杠的。
????方拎回家,開始熬豬油。如冬雪般潔白的朥方切成塊狀加水放進鍋裏,在慢火中漸漸消融,如初春溪流中的殘冰,進而油溫升高,豬油越出越多,於是有了夏陽般的熱烈,鍋裏開始翻滾,朥方越縮越小變得微黃,等到鍋麵泛起一片秋天落葉般的焦黃,朥粕在四季輪回中終於大功告成。苦等多時的我終於有了零食進項--幾小塊朥粕。這幾小塊朥粕雖然又酥又脆,經不起咀嚼,但總要在口中喳吧小半天,才依依不舍地吞下肚。偶爾,家裏豬油接濟不上,母親會打發我:拿把湯匙去老姆家借一湯匙????。老姆是巷子裏的大款,子女在香港,家裏隻剩夫妻二老,由於有海外關係,在巷子裏低調深居,但極希罕小孩,我每次上門總能得到熱情款待。大款就有大款的作派,老姆家的朥粕帶有瘦肉,而且不單獨盛起,和豬油混在一起,每次借朥,老姆總會撈出沾滿豬油的朥粕喂進我嘴裏,滿口的脂香和肉香總讓我放棄階級立場,投奔「特務家庭」的念頭油然而起。老姆家的朥粕還不是最美味的,最美味的是母親工作的食品廠的朥粕。老家出名「朥餅」,製餅需要大量豬油,食品廠將大鍋熬製豬油得到的朥粕壓成餅,供職工購買。食品廠的朥粕沒有家製朥粕熬得徹底,豬油殘留高,間有瘦肉,加之壓製成餅狀,朥粕不脆反韌,有嚼頭,接近肥肉版的肉幹,是母雞中的戰鬥機,朥粕中的至美。母親買回來的朥粕,通常會用於炒菜,因此會放進飯籃,用鐵鉤掛於客廳橫樑。那幾天,橫樑下的飯籃,於我如戀人,一日不見如隔三秋,老想趁家中無人,用晾衣杆叉下飯籃,撕下一塊享用,然而機會總是難得。抓耳撓腮之際,終於想到辦法。
朥粕貫穿味蕾,也滲透語言。老家方言愛用「朥粕」一詞形容受委屈而撒嬌的小孩,大概取其酥脆,經不起咀嚼之意,形容小孩經不起責怪。我的辦法就是「裝朥粕」,母親出於對幼子的溺愛,常會在我「裝朥粕」的時候,偷偷在我碗裏的米飯中埋下一塊食品廠的朥粕,每次撒嬌得懲的我,滿足而心虛地望向母親時,總會見到母親笑吟吟的目光。這種目光貫穿我的一生,但吃貨如我隻有在搜刮兒時美味時才會想起朥粕中的寸草春暉。
與小兒聊起童年往事,未經曆豬油年代的小兒已不知朥粕為何物。韋莊有詩「一夜嬌啼緣底事,為嫌衣少縷金華」,不知小兒成年後,搜尋幼時心中味,會不會隻剩披薩麥當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