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年,真是注定很難翻篇的一年。年初新冠疫情舉世泛濫,美國淪陷,在唯我獨尊,藐視一切的總統親自指揮下,立馬兌現美國第一的諾言;年中白人警察膝蓋壓脖,憋死黑人,引發全國遊行騷亂,大城市商業街被哄搶,名店家家漂亮落地窗,被迫遮蔽上寒磣醜陋的刨花板(plywood),如剛遭遇兵燹、颶風,慘不忍睹;年尾總統大選,川普連任失敗,認賭不服輸,鬧翻盤聒噪不已。
聖誕節前一周,12月18日清晨醒來,枕畔翻看手機,忽見中國社會科學院文學研究所老同學黎湘萍發來的微信:
“橡溪兄好!文學所的同事整理錢鍾書資料時發現有他寫給你信,時在1988年,信寄「文學評論」編輯部,請問你當時在文評幫忙嗎?煩請撥冗賜複,謝謝!”
並轉傳來錢鍾書先生給我這封信的照片:
驚喜之餘,感慨萬千。
錢鍾書先生1988年11月12給我的這封信,我從未收到過,三十二年後才第一次拜讀。大概係寫給同事的信,錢先生的字體是行草毛筆字。我離開中國近三十年,已絕少翻閱古人草書字貼,個別草書字擔心認不準,特請擅長書法的父親和姐姐,幫忙辨識。姐姐說,96歲的"老爸起勁得不得了,又重溫了一遍書法"!
錢鍾書此信文本:
信封:“本市建外日壇路6號 文學研究所《文學評論 橡溪同誌 三裏河南沙溝六棟二門六號錢”
信:“橡溪同誌:不晤忽已經年,時從報刋中獲讀大文,才思洋溢,娛目賞心。頃奉惠書,忻悉規畫刊物,乃大佳事,愚夫婦亟望其成,先觀為快。然雖鼓助興之掌,終束分勞之手,所謂心有餘而力不足也,奈何,奈何。草複順頌 冬安 錢鍾書敬上 楊絳同候。(一九八八年)十一月十二日”
錢先生信開篇所提“不晤忽已經年”,讓我不禁回憶起我們書信交往的往事。
1982年秋進入大四,我麵臨北京大學中文係畢業後去向問題。如果做學問,繼續讀研究生是最好的選擇。可是北大自五十年代初院係調整後,不過是另外一個黨校,文學研究這個領域,學問好些的老教授,都被五六十年代入校的革命學生拔白旗拔得早已平淡無奇了。八十年代這些老冉冉將至的黨務學生,紛紛搖身一變,竟成了研究生招生導師。以之為師,不能不讓我垂頭喪氣。
素來敬仰錢鍾書先生,學術追求上也對路子,21歲正少年氣盛的我,就冒然給這位72歲,已任中國社會科學院副院長,名氣如日中天的老先生寫了一封投師信,並隨信附寄了幾十頁自己在大學研究中西文學“東海西海,心理攸同;南學北學,道術未裂”(錢語)的心得與研究計劃。
沒想到他立即回複:
信封:“本市西郊北京大學中文係橡溪同學 文學所錢緘”。
信文本(被信封遮住部分,憑記憶補充):“橡溪同學:來信奉到。我因體病事冗,過去謝卻指導(研究生)的任務,將來更不會(招生),有辜你的厚望,甚歉。但是我相信你不會缺乏導師,而且也許不很需要導師。專複 即敬禮!錢鍾書(一九八二年十月)十七日”
錢先生信裏“但是我相信你不會缺乏導師,而且也許不很需要導師” 這句話,極愜餘意,對我一生影響很大。
錢先生既然從不招生,我就隻好報考本係古典文學的研究生。因平素對係裏掌權的黨棍從無恭敬,盡管我研究生考試成績總分比第二名高一百多分,仍被他們作弊轉到山東大學,引發係辦公室老職員馮、劉二先生的不平,指點我和另外一個也被做手腳的同學高遠東,去係主任季鎮淮家裏告狀。這位老先生係當年西南聯大聞一多、朱自清高足,聞後大發雷霆,柱杖去北大研究生院,自報中文係係主任大名,特來此叮囑:北大中文係報上來研究生名單,成績不過最低分數線的,一個不得錄取!一陣風波後,老教授哪裏能鬥得過黨棍,結果另一位一同抗議的同學繼續上研究生(現在已是中文係教授),我則被整發配南京人事局報到,去出版社編輯幼兒讀物。餘心甚鄙之,臨別北大,在係辦公室黑板上題兩行大字:江東子弟多才俊,卷土重來未可知!署名揚長而去。
來年,我再次奪魁,考上中國最高學府社科院文學所的研究生,與錢先生同在古代文學研究室,但因他已兼任中國社會科學院副院長,年事又高,極少去所裏。我們應該沒有見過麵,也沒有再聯係過。
錢先生顯然記住了當年投書想師從他的這位晚輩青年。現在學生變同事,他信裏的稱謂,也從“同學”改為“同誌”。他信中所說“時從報刋中獲讀大文,才思洋溢,娛目賞心”,應該是看到我這年初在文化部中國藝術研究院院刊《文藝研究》發表,各大學術刊物轉載的碩士論文前半部《小說敘述視點研究》一文。這篇論文創意性強,文筆好,能得一語千金的錢先生最高誇獎,幸甚!汗顏!此文中國文科資料庫《中國人民大學複印報刊資料》有收錄,引用率高,網上應該可以找到。
錢先生信中所說“頃奉惠書,忻悉規畫刊物,乃大佳事”,其中的“書”應該是指我的碩士論文《論中國古典小說視點》。答辯留所後,導師蔣和森把我的碩士論文打印本送給文學所劉再複所長,讓所刊《文學評論》考慮發表。大概因我的論文涉及西方文學理論、中國古典文學典籍較多,所長與編輯部的人,認為請所裏學貫中西的錢鍾書審稿最合適,就把厚達142頁打印書稿,送給了年已78歲的錢老先生審讀。錢先生讀了這本論著,聯係到我六年前投書求師,願在門下讀研究生時所呈學術規劃,覺得幾年下來,頗有所得,寄望我按此學術道路努力下去,終有大成,“愚夫婦亟望其成,先觀為快!”他遺憾自己不能為師分勞相助,“然雖鼓助興之掌,終束分勞之手,所謂心有餘而力不足也,奈何,奈何!”與大學那次給陌生學子回信不同,錢先生這次特別提及夫人楊絳,表明兩人同讀了我的文字,共寄厚望。信結尾署“敬上”,顯現老輩學者對後進的尊重;“楊絳同候”,更是以後輩同事視之,問候如親朋。
錢先生對我著述的關注與評價,我本人並不知情。否則,27歲的博士生,怎麽也不會拿自己篇長如書的碩士論文,打擾曾感歎生命日益逼仄,很多事業未盡的泰鬥學者的。大概因為我的碩士論文是文學所的所刊《文學評論》編輯部轉來的,並非我直接寄送,他就把給我的信寄到那裏去了。那個地方在建國門外日壇路,並非文學所本部所在的建國門內大街5號社科院大樓,管理出了問題,該信竟然被知悉錢先生住址字跡的人據為己有。
沒能及時收閱,回複感謝錢先生這封信,有負厚愛,讓我十分難受,寢食難安。相信錢先生楊先生在天之靈,會體諒其中的曲折與苦衷。
有愛好書法的北大校友,說錢先生的字造詣極高,問能否一睹真跡為快。我與太太商議,還是問一下文學所此信的下落,如果國內有錢鍾書伉儷的紀念基金會,我們可以把此信捐贈給他們收藏,給我們一紙捐贈證書與信的副本做紀念即可。
我微信給老同學黎湘萍:“這封信我並未收到。應該是導師蔣和森把我的碩士論文《論中國古典小說視點》打印本送給文學所劉再複所長,讓所刊《文學評論》考慮發表,他們又轉給了錢鍾書先生。錢先生不知我研究生院宿舍地址,就把信寄給了《文學評論》,但他們並沒有轉給我,大概並非我直接投稿,不知如何聯係我,就留在那裏了。這個論文分上下兩部分,上部討論小說敘述視點理論,文化部中國藝術研究院院刊《文藝研究》發表了。下部專門討論運用敘述視點理論分析中國古典小說。記得你們級陳必強同學後來捎來他導師(主管《文學評論》,一時想不起名字)的話,說太長(十幾萬字),讓我改。我因將之壓縮成適用於雜誌發表的幾千字短文,實在不易,就拖下來了,一直未予發表。”
“請問錢先生寫給我的這封信,現存什麽地方?”
黎同學隔日回複:
“謝謝橡溪兄撥冗賜複!我印象中你也不曾在編輯部,但不敢確認。他們去問胡明(編輯部主管古典的),也不甚了了。又,陳必強(後改名陳墨)的碩士導師是陳駿濤,當時在「文學評論」編輯部,後來曾任編輯部主任。”
“錢先生此信很珍貴,對你的文章評價很高![ThumbsUp][ThumbsUp][ThumbsUp]”
“據整理資料的同事說,照片的原出處是拍賣公司的圖錄,以下是此信的鏈接https://auction.artron.net/paimai-art0065462423/”。“不知何故傳到外麵去了”。
我說:“我竟然從未收到此信。碩士招生時,文學所人事處處長葛幼立,科研處處長邱建親自到南京我工作單位外調,安排複試(做一兩道題而已),碩士畢業又分配在文學所裏,錢先生寫信時正在所裏讀博士。按理,文學所提我名字,是不難把信送到住研究生院的我手裏。”
黎同學說:“可見當時收發室或文評都有責任,應是其中有人把信收起來了。”“從拍賣時間看,他們認為應該也是最近流出來的。”
其實我細看錢先生給我這封信照片,從照片上隱現的淡淡的“ARTRON.NET”水印,就已預感到該信同錢先生大學時給我的那封,命運相同,進了拍賣行。
2016年楊絳女士104歲仙逝。看到消息,我忽然想起錢先生大學時給我的那封信,遍尋不得。當年匆匆去國,轉眼已近三十年,剛到美國芝加哥時,分租過墨西哥裔房東專做窮留學生生意的百年老屋,老鼠、蟑螂橫行;後來租過郊區兩個公寓;再後來住了三個自宅,越買越大,直至獨門獨院如莊園,房間多到找封小信實在不易。偶向老友發牢騷,不想沒幾天人家告訴我在中國大陸的拍賣行網站上,發現早在2012年就拍賣過這封信。
當時拍賣的底價為12000元,目標價格18000元。三十二年過去了,竊去我文學所錢信的人也該垂垂老矣,大致看到錢鍾書信拍賣市場火熱,自己或兒女想賺大錢,不惜把贓物拿出拍賣。該信無底價、目標價格,大概指望很發一筆吧。
2013年報刊上有報道,中國拍賣公司拍賣錢鍾書先生私人書信,102歲的夫人楊絳抗議維權。2017年,我曾委托社科院念碩士時老同學肖微創辦的北京君合律師事務,所追索錢鍾書給本人這份私信:
“本人橡溪,美國公民,現居住於美國伊利諾州芝加哥西郊橡溪鎮某路某號。
本人在北京大學中文係讀本科生時,曾寫信給中國社會科學文學所錢鍾書先生,表示想讀他的研究生。1982 年10 月17 日他回信給本人。本人一直將之視為珍藏。1992 年4 月本人出國赴美探親,把此信放入未及帶出國的行李箱中,寄存在我妻子出國求學前所工作的單位中央戲劇學院(地址:北京市東城區東棉花胡同)的集體宿舍,後由校方統一集中保管。我妻子98 年曾到中央戲劇學院尋找此行李箱,院方房管部門稱一時難以找到。
2017 年4 月20 日, 本人偶在盛世收藏網站(http://www.sssc.cn/)發現:北京華夏國拍2012 春季拍賣會中國近現當代名人墨跡專場中,北京華夏藏珍國際拍賣有限公司在拍賣錢鍾書給本人的這份私人信件。
這封信係本人的受中華人民共和國憲法保護的私人通訊,屬於本人的私有物品,所有權完全歸屬本人。任何未經本人書麵法定授權的轉讓、流通、出售、購買,均為侵犯本人所有權、隱私權的非法行為。
本人茲委托北京君合律師事務所XXX律師,全權代理本人,處理錢鍾書給本人私函失竊被華夏珍藏公司拍賣,本人要求依法索還、索賠之事宜。”
三年過去,毫無下文。
在美國碰到這種情況,我會報警,因為給我的私信失竊了。如果拍賣公司代理的物品所有人,不能證明其合法來源,拍賣會舉行地方的警方會扣留物品,並追究非法持有人和拍賣公司刑事責任。按法律,拍賣公司隻能拍賣合法所得物品,否則是銷贓。對中國,海外的人,大概隻能望洋興歎罷。
托福於現今中國市場經濟發達,一切向錢看的時尚,讓這封信重現人世,輾轉讓信的主人,耳順之年才有幸目睹青年時錢先生寫給自己的墨寶。他為了獎掖我學術上的進步,主動來信鼓勵:“不晤忽已經年,時從報刋中獲讀大文,才思洋溢,娛目賞心。頃奉惠書,忻悉規畫刊物,乃大佳事,愚夫婦亟望其成,先觀為快。然雖鼓助興之掌,終束分勞之手,所謂心有餘而力不足也,奈何,奈何!” 稍了解錢先生的人都知道,他恃才傲物,極少褒獎他人學問,他長我五十餘歲,文字之交,能得他如此嘉言讚語,受用終身。
錢先生一生厭惡曲學阿世,曆來認為朝市之學必成俗學,但他並非不食人間煙火。他寫給我那封信不過半年有餘,八九年的夏天,“長安街上的鮮血大概還沒有衝洗幹淨,我(社科院副院長李慎之)去看他,他給我看了新寫的一首七律,寫的是:
閱世遷流兩鬢摧,塊然孤喟發群哀。
星星未熄焚餘火,寸寸難燃溺後灰。
對症亦須知藥換,出新何術得陳推。
不圖剩長支離叟,留命桑田又一回。
我們相對黯然。這就是他後來收在《槐聚詩存》中1989年唯一的一首,題目就叫《閱世》。” (《李慎之:千秋萬歲名 寂寞身後事——送別錢鍾書先生》)
八九年的六四風波,竟會讓諾大的中國,容不下我一個研究中國古典文學的年輕學人之小小的一張安靜書桌。從碩士到博士,帶了我那麽多年的導師,全國政協委員,竟然把我給他內含對當局牢騷不滿的私信,舉報到中宣部,教委,中央黨校。還好社科院的各級領導竭力主持公正,協助我及時離開祖國。懷揣百十美元,立足新大陸,創立公司,在美國工業界打拚下一片新天地。聰明才智,完全發揮在另一全新的軌道上了。
今天從地下室文件架上的紙箱,找出當年的碩士、博士論文。三十多年過去,隨手翻翻,確實無愧錢先生所讚“才思洋溢,娛目賞心”。是將之刊行,藏諸名山,傳之其人的時候了。
2020年12月27日作於芝加哥西郊橡溪
另,此信真假已不重要,僅作者今已功成名就,仍緬懷初心,足以告慰錢老夫婦在天之靈。
題好、文好,但文頭實不敢恭維。萬一此文由象黨之人定奪,是斷不會提名的,難不成忘了當年之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