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者按】
《漫長的中場休息》是美國作家本·方登的長篇小說,也是李安電影《比利·林恩的中場戰事》的原著。
比利·林恩所在的B班士兵,在伊拉克贏得了一場3分43秒的短暫勝利。一夜間,他們成了美國的英雄。
每個人都說著“感謝你們”,記者、好萊塢導演蜂擁而至。他們甚至還被邀請參加感恩節那天一場橄欖球比賽的中場秀。絢麗的煙花在耳邊炸響,伴舞身上的亮片在身畔旋轉,戰爭仿佛無比遙遠。但有那麽一刹那,比利覺得還是打仗好,總比被人當舞台布景挪來挪去爽多了。老天作證,打仗確實爛透了,可他實在看不出這種無聊的和平生活又有什麽好的。
這一天,比利·林恩遭遇了人生中最大的挑戰……
李安說,這是一個關於愛、勇氣和忠誠的故事,一個年輕人終於在這世界上找到了自己的一席之地。
以下為《漫長的中場休息》選段,展現了比利·林恩在橄欖球場複雜的內心活動。
比利身後的球迷突然用力拍他的背,喊著,看!看!快看大屏幕!
《比利·林恩的中場戰事》原著:關於愛、勇氣和忠誠的故事
隻見大屏幕上赫然出現了他們八個人放大好幾倍的身影。球場上響起一陣稀疏的掌聲。B班的小夥子們裝出一副很酷的若無其事的樣子,盡量不去與屏幕裏的自己對視。誰知塞克斯興奮地開始高聲喧嘩,比畫著下流手勢。其他B班的兄弟異口同聲地叫他閉嘴,可不一會兒大屏幕就換成了星光閃爍的外太空背景,出現國旗飛舞和炸彈爆炸的動畫,一行白色的大字突然在漆黑的畫麵中央放大——
美國球隊向美國英雄致敬
這行字隨即消失,給第二波文字讓路——
達拉斯牛仔隊
歡迎運河戰役的英雄們!!!!!!!
大衛·戴姆陸軍中士
凱勒姆·霍利迪陸軍中士
洛迪斯·貝克威思技術軍士
布賴恩·赫伯特技術軍士
羅伯特·厄爾·科克技術軍士
威廉·林恩技術軍士
馬塞利諾·蒙托亞技術軍士
肯尼思·塞克斯技術軍士
掌聲像是從球場頂部的呼吸孔吸收到了能量,越來越響。過道上的觀眾停住腳步,轉過身。坐在他們身後那排的球迷站了起來,後麵的球迷也一排接著一排慢慢地起立鼓掌,形成了一股和引力相抗衡、向後翻滾的人浪。大屏幕很快換上了極富動感的雪佛蘭皮卡的廣告,可是太遲了,觀眾已經開始朝B班走過來,無法阻擋,無處可逃。比利站起來,擺出應付這種場合的固定姿勢:抬頭挺胸,擺正重心,年輕的臉上露出靦腆但彬彬有禮的神情。這副姿勢幾乎是出於比利的本能,數代影視劇的男演員塑造出這種堅韌不拔的美國男人形象,他不用多想就會自然而然地這樣做。適量的言語,偶爾微笑,眼神略帶倦意,對女人謙虛溫柔,對男人用力握手並交換堅定的眼神,就永遠錯不了。比利知道這樣做的時候自己看上去很帥。肯定的,人們很吃這套,甚至有點兒為此瘋狂。可不是嗎?人們湊上前,互相推搡,抓住他的胳膊,大聲說話,偶爾還有人因為太緊張而放屁。雖然比利已經參加了整整兩星期這樣的公共活動,可還是不習慣看到大家的反應,顫抖的聲音、激動的言辭、外表健全的公民嘴裏說出一些狗屁不通的話。他們說,感謝你們,聲音像對愛人說話時一樣顫抖。有時候他們會直接說出來,我們愛你。我們感激不盡。我們珍惜、感恩。我們祈禱,祝福,敬愛—尊敬—熱愛—和—崇敬,這些話發自他們的內心,他們在說出這些有力的詞的同時體味著它們的含義,矯揉造作的辭藻在比利的耳邊像蟲子撞到電蚊拍上那樣劈啪作響。
沒人衝他吐口水,沒人罵他是劊子手。相反,每個人都表達了絕對的支持或讚同,然而比利覺得這情景同樣怪異而可怕。他的美國同胞身上有一種殘忍的東西、一股狂熱、一種欣喜若狂、一種強烈的需求。他感覺這群人想要從他身上得到些什麽,這群中產階級律師、牙醫、足球媽媽和公司副總,都想啃一口這個剛剛成年、一年隻掙一萬四千八百美元的步兵的肉。和這些富有的大人物相比,比利的工資隻是他們賬戶裏微不足道的零頭。可是當這些人進入他的地盤時,他們全都把持不住了,渾身顫抖,呼吸斷斷續續,還有口臭。這一刻的震撼令他們神情恍惚。他們長年累月從報紙雜誌上,從電視上,從廣播脫口秀裏看到和聽到關於戰爭的消息,以及對戰爭的口誅筆伐,如今終於有機會切實地、近距離地親手觸摸到活生生的戰爭。這幾年美國人的日子不好過——怎麽會變成這樣?時刻提心吊膽,夜夜擔驚受怕,終日聽著流言和猜疑,年年焦慮不安,以致逐漸麻木。你聽廣播、讀報紙、看電視,心想該怎麽做不是明擺著嗎,戰爭一拖再拖,讓頭腦中的抱怨變成了第二天性。幹嗎不……多派些部隊?叫他們加把勁。全副武裝,火力全開,發起正麵進攻,不留活口。哦,對了,伊拉克人是不是應該謝謝我們?得有人告訴他們,你能告訴他們嗎?難道他們想讓獨裁者回去。如果不行,就扔炸彈。更多威力更大的炸彈。讓這些人知道上帝的憤怒,狠狠地炸,直到他們聽話為止。如果還不行,就把核武器拿出來,炸它個寸草不生,再填裝上全新的思想和感情,用核武器徹底改造這個國家的靈魂。
比利知道美國人每天都在和內心的煎熬打仗,因為他每天都能從跟他們的接觸中感受到那股強烈的情緒。這種感覺通常出現在身體接觸的一刹那,一股屬於戰士的壓抑已久的暖流劃過握在一起的雙手,像觸電一般。對於許多人,這一刻意義非凡:比利經曆過的痛苦變成他們的,他們的則變成他的,某種神秘的移情悄然發生。然而從握手時這些人哽咽的表情來看,絕大多數人承擔不起這份重擔。他們張口結舌,氣喘籲籲,腦筋短路,口齒不清,想不起自己要說些什麽,抑或是一開始就不知道該說些什麽,隻好借助於老習慣。他們要簽名,要手機合影,一遍又一遍地說謝謝,越說越激動,他們清楚當感謝軍隊時,他們是好人,他們眼睛裏閃爍著自豪的光芒,確鑿地證明他們是善良的好公民。一個女人突然放聲大哭,她的感激之情令人震驚。另一個女人問我們是不是要贏了,比利回答我們在努力。“你和你的兄弟們在鋪路。”一個男人低聲說,比利沒有傻到反問鋪什麽路。下一個男人指著比利的銀星勳章,幾乎就要碰到它了,粗聲粗氣地說:“來之不易的勳章。”一副老於世故的樣子。比利說:“謝謝。”盡管這回答不太對。那人接著說:“我看了《時代周刊》上的文章。”這回他真的伸手去摸勳章,那感覺就像彎腰去摸他的下身一樣下流。那人說:“這是你掙來的,你應該感到驕傲。”比利並無惡意地想,你怎麽知道?幾天前,他接受地方電視台的采訪,一個滿口胡言的蠢貨新聞記者居然問他:那是什麽感覺?對方朝你開槍,你也朝他開槍。殺人,自己也差點兒被殺。看著戰友和夥伴死在自己麵前,是什麽感覺?比利結結巴巴地擠出一些含糊的話,說話時他的腦子裏卻開通了另一條線,一個陌生人也在講話,悄悄說出比利說不出口的真話——打仗就是他媽的野蠻,他媽的不是人幹的。是世界上最殘忍血腥的墮胎,耶穌聖嬰在爛糞堆上拉屎。
這些英雄事跡不是他主動掙來的,是它們自己找上門的。而他擔心這樣的“好事”會再來找他,這種擔心像長在腦子裏的一顆瘤子。就在比利覺得再也無法維持禮貌的時候,最後一批前來致意的民眾終於走了,B班回到座位上。這時,喬希出現了,第一句話就是,麥克勞林少校哪兒去了?
戴姆若無其事地說:“哦,他說什麽要去吃藥。”
“吃藥——”喬希把後麵的話吞了回去,“你們這些人——”喬希堪稱積極向上的美國白領青年的化身。他又高又帥,身體健壯,鼻子像指南針一樣又直又細,一頭烏黑亮麗的濃密頭發,整個人就像J.Crew品牌的男模。B班的人見到他就禁不住頭皮發麻。大家已經爭論過喬希是彎的還是直的,結論是他不是彎的,就是一個白領娘炮。塞克斯說:“他就是所謂的都市型男。”大夥兒聽了一致同意塞克斯必定是彎的,所以他才會知道這個詞。
“好吧,”喬希說,“我想他自己會出現。你們想吃午飯嗎?”
“我們想見啦啦隊。”克拉克說。
“沒錯,”阿伯特說,“但是也想吃午飯。”
“好,稍等片刻。”
喬希拿起對講機。大夥兒交換了一個“搞什麽鬼”的眼神。牛仔隊吹得天花亂墜,但在接待B班這件事上似乎是臨時抱佛腳,所有的安排介於敷衍了事和糟糕透頂之間。比利趁著喬希用對講機通話的空當,示意他過來些,時刻待命的喬希心領神會地在比利的座位旁邊蹲下來。比利問:“有沒有幫我拿布洛芬止痛片——”
“哦,見鬼。”喬希低叫了一聲,然後用正常的聲音說,“抱歉,抱歉抱歉抱歉,我一定給你拿。”
“謝了。”
“還在宿醉,兄弟?”曼戈問,比利隻是搖搖頭。他們八個人一晚上去了四家脫衣舞俱樂部。想到這兒比利就恨不得一槍斃了自己。他回想起昨晚那個女孩的頭在自己的大腿間浮浮沉沉,感覺就像在做牙科手術,醫生正用蠻力往牙裏鑽。這是惡業,當然,他透支了自己的業的賬戶。“業”這個詞是施魯姆教給他的,指一個人善與惡的流水賬戶,是心靈的具象,宇宙最後趨向終極正義的表現。比利掃了一眼球場,那個棄踢手已經不見了。他把目光轉向球場上空球剛才到達的最高點。現在那裏隻有空氣,他需要球淩空劃出的弧線,需要一個具體的標記來感覺施魯姆懸浮在天的另一邊。
施魯姆,施魯姆,偉大的施魯姆預言了自己會戰死沙場。施魯姆說過,等他們結束在伊拉克的任務,他要申請休假,要去秘魯來一場死藤水之旅。“去看看大蜥蜴,除非那些家夥先把我叫走。”除非。你猜怎麽著。那天施魯姆預感到了。這不正是他們最後握手的意義?他們遇到暴徒時,曼戈端起點五○口徑步槍朝對方開火,施魯姆從座位上轉過身,握住比利的手,大喊:“我下去了。”當時周圍十分混亂和吵鬧,比利把“我下去了”聽成了“它下去了”,他的耳朵自動過濾了奇怪的地方,所以絲毫沒有覺察出不對勁。事後回想起當時的情景,比利才明白那天到底發生了什麽,施魯姆的話和眼神都暗示他即將離開他們,好像他從井底抬頭仰望著比利。
隻要想這些事超過幾秒鍾,比利的腦子裏就會響起一種合成器發出的嗡嗡聲,像是震耳欲聾的管風琴,不是施魯姆的葬禮上演奏的那種半死不活的殺牛般的樂聲,而是雷鳴般的和弦,宛如看不見的海嘯在大洋深處翻滾,發出隆隆巨響。這聲音叫人毛骨悚然,但比利從未試圖抗爭;這個巨大的聲響可能是上帝在他的腦子裏大聲嗬斥,也可能是某種用密碼精心編寫的真相,或者兩者皆是,又或許兩者根本就是同一種東西,有本事就他媽的把這個拍進電影裏。你們是好朋友?《阿德莫爾每日星報》的記者問。“是的,”比利回答,“我們是好朋友。”你經常想念他嗎?“是的,”比利回答,“我經常想念他。”每天,每小時,不,每隔幾分鍾。事實上差不多每隔十秒鍾。不,更像是印在視網膜上的一個圖像,無時無刻不在眼前。施魯姆先是活著,警惕著四周的情況,然後死了,活著,死了,活著,死了,他的臉翻來覆去地出現。比利看見幾個阿拉伯人把施魯姆拖進高高的草叢裏,心想“哦,操”,或者隻有“操”,他的心理活動就這麽多,因為他急忙爬起來,跑了過去。不過最奇怪的是,比利至今仍覺得他站起來的時候,清楚地知道後麵將發生什麽,那種印象太深刻,直到今天他都分不清哪個是事實哪個是幻覺。他對那場戰鬥的記憶是火紅的、一片模糊,可對預兆的記憶卻十分深刻而清晰。他懷疑是不是所有經曆過這種震撼的士兵都在一瞬間清楚地預見了未來,好像拿著望遠鏡穿透時空,看到未來,告訴他們接下來該做些什麽。還是隻有活著的人預見了?也許他們都認為自己看見了,隻是那些沒能活下來的人並沒有真的看見。唯有活下來的人才可以覺得自己先知先覺,不過比利現在覺得施魯姆同樣看得清清楚楚,隻不過看到的是相反的結果。
哦,施魯姆。比利感覺一下子要想的事情太多了,電影、采訪、身上戴的勳章的意義,以及這一切背後最核心的問題:在阿爾—安薩卡運河河岸那場始終像謎一樣的交戰。你的頭腦不得安寧。你沒有病但也不太正常。比利隱約覺得有什麽事情沒做完、心裏惴惴不安,好像你的人生自顧自地往前走,你不得不把它拉回來填滿。沒錯,就是時間差的問題,應該從這裏重新開始。可惜這個時候喬希大喊一聲,吃午飯!全體起立。看台上爆發出一陣短暫的熱烈掌聲,塞克斯那個蠢貨朝人群揮揮手,好像掌聲都是送給他的。喬希帶著大家勇敢地走上台階,開始登頂的艱難跋涉,大家排成一列,像《泰坦尼克號》結尾那些難逃劫數的可憐蟲一樣,在茫茫的海天之間奮力抵抗。哪怕隻放鬆一秒,你都會完蛋,所以策略便是絕對不能放鬆。來到大廳後,比利感覺好多了。喬希帶大家走上一段盤旋的斜坡,風吹進來形成激烈的旋渦,把垃圾和灰塵吹得團團轉。B班所到之處,空氣仿佛凝固了,人們根據自己的政治立場和性格特點,或停下腳步或大聲叫喊,或注視著他們或報以微笑,B班禮貌地保持楔形隊形徑直前進,不料一組西班牙語電台的人抓住曼戈進行采訪,打破了一路上的純淨氣場。人們向他們聚攏。空氣中充滿了欲望。大家想要聊天,想要肢體接觸,想要照相和簽名。為了得到想要的東西,美國人會出奇地彬彬有禮。比利背靠著欄杆,發現一對從阿比林來的夫婦在看著自己,他們看上去是個小康之家,後麵跟著成年的兒子和兒媳。年輕人似乎為老人家的追星熱情感到難為情,可兩位老人一點兒都不在乎。“我就是忍不住想看!”女人衝比利大聲說道,“就跟九一一的時候一樣,我就是忍不住一直看,看著那兩架飛機撞向大樓。我就是控製不住,鮑勃不得不把我拉開。”丈夫鮑勃是一位駝背的高個子老先生,淺藍色眼睛。他平靜地點著頭,深知當妻子打開話匣子時應該任由她說別攔著。“對你們也一樣,當福克斯新聞播出那段錄像的時候,我立馬坐下來,好幾個小時沒有動。我太驕傲了,太——”她一時語塞,“驕傲了,”她重複了一遍,“我想說,感謝上帝,正義終於得到了伸張。”
“好像電影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