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人曲終個不見，月轉花梢
誤人猶是說聰明。成陰結子後，記取種花人。
湯曉丹（1910—2012年），中國第一代導演，電影藝術家。以拍攝軍事題材影片見長，代表作《渡江偵察記》《南征北戰》《廖仲愷》等，“中國電影金雞獎終身成就獎”獲獎第一人。在五十六年的電影導演生涯中，湯曉丹保存了相當篇幅的日記，記述在電影界的所見所聞，以及他從事導演工作的情況，其中涉及不少人們耳熟能詳的電影人物塑造、國家電影政策的發展，與拍攝的幕後故事。目前湯曉丹日記在中國電影博物館主辦的內刊《影博•影響》連載，並由商務印書館整理出版，定名為《沉默是金：湯曉丹電影日記》。
本文節選了四段關於電影選角的日記，經出版社授權發表，有刪節。
湯曉丹和夫人藍為潔
拍《渡江偵察記》為孫道臨寫保證書
1953年11月23日
葉以群廠長親筆批準的《渡江偵察記》攝製籌備小組正式公布。製片處派齊聞韶代表葉廠長宣布：導演湯曉丹、攝影李生偉、錄音苗振宇、美工丁辰、作曲葛炎、剪輯朱朝升等。隻有演員不能公布，因為中央電影局沒有批準由上海送去的名單。過去導演拍戲，想用哪個演員，隻要廠長點頭就行，現在不行，要過好幾道關。比如首先是劇團，然後是製片一級轉廠長，最後還得以中央電影局批示為準。廠長根據我寫的幾條，大約會在會上宣布三個月的創作計劃。不過，我心裏明白，受限製太多，說了也算不了，不說還不行，隻好硬著頭皮聽他把計劃先出口。日後一定要修改再說也不遲。他算懂行的領導也高興。
晚上，XXX告訴我，編劇沈默君到上海後，馬上去廠裏，打聽演員名單。葉以群廠長礙於情麵告訴了他，他對上影定的仲星火演周長喜和孫永平演小馬意見很大，執意要換人。可能他已經打聽到關於演員作了不主，所以直接找到製片主任。
我覺得葉以群廠長自已規定“不能隨便透露演員名單”，結果他第一個先違規，不好。沈默君既然沒有找我，我也盡量回避聽他發表意見，因為他的點子也是很多的。大多自認為能人者，都喜歡管更多的事。我們常說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對能人們並不起作用。既然屬能人，精力畢竟比常人旺盛。常人是自顧不暇，唯能人能做到自顧，也顧及別人。
1953年11月25日
葛鑫是《渡江偵察記》的副導演，昨天才從寧波回上海，第一次見麵，我當然誠意表示熱情歡迎合作。上午攝製組幾個主創人員齊集演員劇團，約定將演員名單確定下來。金焰表態，秦怡已懷孕兩個月，劉四姐一角無法擔任。幾個人議來議去，同意換秦怡的妹妹秦文頂上去。根據沈默君的要求，仲星火改為康泰，孫永平改為牛犇。
幾個人研究了半天，最後由製片江雨聲去向葉以群廠長匯報。傍晚，江雨聲再通知我們幾個人去劇團聽他傳達葉廠長意見。除康泰頂仲星火外，其他都不批準。張望的意見是劉四姐的演員從李明、上官雲珠兩人中選一個。晚上葛鑫專程到我家說牛犇和李明比較合適。
湯曉丹手繪拍攝場景圖（電影《廖仲愷》）
1953年11月26日
好不容易沈默君、江雨聲都答應用李明演劉四姐八年後的形象，而八年前的則同意由李明飾演。我將大家意見告訴張望，張望沒有異議。到快十一點時，徐桑楚又來電話，叮囑我一定要到他辦公室去一趟。沈默君估計是為演員，不管徐桑楚是否邀請他，他跟著我就去了。果然徐桑楚的看法又是新點子：
同意李明飾演八年後的劉四姐，但八年前的劉四姐不用李明，一定要用李玲君，同時告訴我們，小馬的演員隻能用孫永平，牛犇不能用。
徐桑楚態度明確，用詞堅定，沈默君有點發火，徐桑楚稍微緩和了一下口氣，表示：“你們回去再考慮考慮吧。”
話談不下去了，我們正轉身時，電話鈴響，是葉以群打來的，要我下午一點上班前去他那裏。我已猜到仍然是牛犇的問題。我隻好暗中作決定“同意葉廠長的意見”。所以我立即找到江雨聲和葛鑫談了看法。好在他們兩人覺得沒有必要繼續各持己見。我們三人又約沈默君談了想法，沈默君隻好勉強答應放棄用牛犇的想法。
我之所以不願再與葉以群多談，主要是在決定飾連長的演員孫道臨時，他堅決反對，後來看我太堅持，才下台階說：
“你作為導演，要寫一份保證書，李連長的塑造如不成功，要負全責。”
我真的當場認真寫了保證：
“我想用孫道臨，是聽他深入朝鮮戰場後說的心得體會，我相信他能演好李連長。他不會失敗，我也不會看錯人。”
保證隻能一次，多了就不靈了。所以牛犇和孫永平各有優勢，隻要沈默君不堅持，都能演好。似乎演員問題不再有磕碰，誰知兩小時以後，又接到北京電話：
“莫愁和李農暫時不能通知他們本人。”
預示著人選還有變化，我心裏窩火極了，恨不得把幾個亂發號施令的揍一頓。生氣歸生氣，命令照執行，忍氣求成，乃至忍辱求成才是上策。
葉以群廠長約我去談話，主要認為我不應該聽編劇指手畫腳，他希望我學會堅持己見。我沒有申辯，其實善於指手畫腳的並不是沈默君一個人，包括廠長也是該管不該管的都管。
孫道臨在《渡江偵察記》中
拍《祖國啊，母親》錯過斯琴高娃
1976 年 5 月 20 日
很早就起床。小兒子幫我把大行李卷送到樓下，等廠裏汽車路過時上 車去火車站乘車，先到北京，然後再轉呼和浩特。因為瑪拉沁夫新寫的電影文學劇本《祖國啊，母親》已經列為上影今年必須完成的任務。本來是張惠鈞導演的，要趕在明年五月一日內蒙古自治區成立三十周年紀念時全 國上映。這是寫劇本時就明確規定的倒計時出片任務，隻能成功，不能有差錯。
1976 年 5 月 24 日
我們到博物館去看 1945 年時王公貴族們穿的服裝，整整花一天時間。 一件一件細看，還拍了照，畫了圖。準備拍戲時製作。特別讓張惠鈞一套一套都試穿了拍照。她還真有點貴族味，所以人們愛說衣著最重要。
雖然是空著肚子在博物館裏來回轉，並不覺得太餓。等搜集的資料都差不多了，決定出博物館時才看表，已經是下午三點過了。我們剛走到博物館門口就被一位男青年擋住，他氣勢洶洶地說，如果要他的妻子去上海拍電影，他就抱著孩子到上海去吵，真是無理取鬧。
惠鈞還是很耐心地解釋，拍電影要誰不要誰，是自治區黨委決定，不是由誰鬧就能去留。我們不理他，他才自討沒趣走開了。
這事真怪，我們剛到，根本就沒有談起過演員的事，居然會有人找上門。幸好惠鈞義正詞嚴表了態同，否則圍著大群人看熱鬧那才氣人。
1976 年 5 月 25 日
文化局幹部來看我們，我們順帶打聽演員的情況。那些幹部非常熱情，跟我們一起定約見演員的時間。排的結果，需要十天的時間才能完成。我們看賓館的乒乓球房很大，足夠我們選演員時作小品之類用，就算定了。我們先去幾個單位看看，有對象了才通知他們來見麵。
1976 年 5 月 28 日
我們最滿意的一位，是歌舞團的報幕員斯琴高娃，當場就決定用她，也告訴了她本人和文化局的聯係人。隻是口頭通知，沒有來得及訂合同。
誰知我們考試結束再找她時，根本就找不著她。事後才知道是長影一個攝製組把她接走了。攝製組的人有點生氣，我隻能勸大家算了，我們再找別人。
《祖國啊，母親》劇照
拍《傲蕾·一蘭》遇“醬油西施”
1977 年 12 月 15 日
早上，佳木斯藝術班有幾個青年學員來找我們。我讓他們即興表演： 有講故事的，有表演小品的。雖然看起來一般，並不出眾。但是他們很認 真，我讓攝像為每個學員都拍了照片作以後選演員參考。
下午，賓館有位服務員的妹妹也來要求見麵，我都讓攝影為她拍了照。看樣子，她還是滿意我們接待的。
後來地區文化局長也帶了一位女工來讓我們看看。我都同等接待，談了話，拍了照。不能厚薄不同待來訪者。這是攝製組最起碼的待人尺度。
1977 年 12 月 18 日
我們到的地方，糧食困難。每天兩頓都不能吃飽，所以我們自己得注 意藏點小點心，否則全身乏力。
……
1977 年 12 月 22 日
近中午，才有一輛麵包車送我們去莫力達瓦旗招待所。負責人聽我們簡單說了情況以後就離開了。晚上他帶了女兒金鳳來見我們。讓她唱了一首歌。她說她還準備考音樂學院。如果有機會能演個角色更好。這位父親說，如果能有個角色，考不考音樂學院都沒有關係。 我們都聽得很明白。誰都沒有表示自己的意見。我隻好說回上海與演員劇團研究。
1977 年 12 月 23 日
從早到晚就不斷有人來找我們，都是進門就直言要演戲。第一個說完了不走，以後的來了都擠在屋裏。大家都有點尷尬。我們也不能勸他們離開。十二點徐主任帶著麵包車要送我們去車站，才解了我們的困境。大家和我們一樣離開了房間，我們上了車，姑娘們也各自回家。
1977 年 12 月 24 日
本來要我們參加開會。廠裏代我們請了假。除了我和羅從周要到綏化下車去找寇振海外，其他全回上海。 我們在綏化下車後還要坐公交車到郵局。那天寇振海正好不上班。我們隻好要了地址去他家。等了好一會他才回家，為我們即興朗誦了一段他自己編的小品，除話劇味很濃外，還算有理想的青年。羅從周為他拍了照片，帶回上海。我給他留了地址，希望他新年後到上海試鏡頭。他當然滿口答應。
1977 年 12 月 29 日
上午張金玲和宋曉英都來找我。沒有明說，都有演《傲蕾·一蘭》的要求。我也沒有流露出找演員的想法。下午蘇丹丹（鹿野薇念注：葉劍英第三子葉選廉之妻，女兒是葉明子。蘇丹丹原為解放軍總政歌舞團的報幕員，婚後息藝學畫，曾到中國畫院進修；因為罹患癌症，與本文作者湯曉丹導演同於2012年去世，得年僅58歲。她的長女是葉明子，2009年在北京太廟成婚，丈夫Jonathan Mork，一位中年猶太人，美國銀行家。次女葉晴晴（英文：Robynn Yip，1986.8.30－），香港創作歌手，曾經參加“中國好聲音”比賽出鏡。）這樣漂亮的報幕員也來了。他們個子和形象都還可以。隻是文質彬彬與女英雄傲蕾·一蘭要求太遠。我看她很難塑造好這個人物，她說話我隻能聽著。
她走後來了一位醬油店的女職員。我沒有多說話，隻聽她自己說別人都叫她“醬油西施”，離演員更離譜了。
1978 年 2 月 2 日
西安有位演員路過上海要求試演《傲蕾·一蘭》的戲。我指定包起成去 負責試一下。有理有利有節處理好這次。以後自己來要求試戲的一律慎重。 不能輕易答應。製片要有魄力處理好這些意外，不能都推到導演組來解決。
1978 年 2 月 3 日
中午，葉楠交出修改本回青島去了。張玉紅和寇振海明天也回自己單位。我要求他們回去以後繼續練功，等審批。
1978 年 2 月 4
上午我還是對即將回西安的演員做了送別，並且告訴她這樣的試戲太匆忙，效果不好。以後要先溝通，再行動。她也同意。
我的觀點，對人以誠。她想試戲想演戲也不是壞事。但是不能自己搶 了算。也是起碼的做人做事準則。
她帶著希望來，也高興地走了。
《傲蕾·一蘭》劇照，張玉紅與寇振海。該片講述了17世紀中葉，達斡爾少女傲蕾一蘭參加禦俄寇衛國疆的殊死鬥爭的故事。
拍《淝水大戰》趙丹毛遂自薦
1980年1月中旬
在廠門口碰到趙丹，他主動提出想在《淝水大戰》中演苻堅。他是一個好演員，戲是不成問題，隻是年齡相差近20歲，戲那麽多，那麽重，拍起來難度太多。我隻能聽著，沒有表示可否。
大約過了半個月，在路上碰到趙丹，又提起來想演苻堅的話。我仍然沒有表示可否。現在關心這個本子的人太多，我順便答應了他結果不行，反而被動。與其說了不能算，不如不說。趙丹是個聰明人，他以後再也沒有提起苻堅了。
演員趙丹
本文節選自湯曉丹 著 藍為潔 整理《沉默是金：湯曉丹電影日記》，商務印書館，2016年8月。
美麗絕倫的蘇丹丹女士青年時代倩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