覺曉
生活是可以緩緩的，即便看上去是在浪費時間，我情願在慢慢裏被時光雕刻，而不是急急地消耗生命的元氣。
（穿碎花裙，最好看的電影形象是張曼玉在《雙城故事》，八十年代電影，配咖啡色係帶短靴。跑鞋是普通版。布鞋也可，千萬不穿夾腳人字拖，氣質毀了。隻是個人陋見。）
八月下旬，落日漸漸提前了。七點半後，我們去小公園乘涼。自從疫情爆發後，像小公園沒有紮寨的遊民，簡直是文藝聖地了。上周出現過一次，帳篷還帶透明尼龍的客廳，裏麵放兩張翠綠單人沙發。沒有見主人。心裏一驚，聖地被汙染了。僅兩天後，隻剩孤零零兩張單人沙發。於是想，那是不是當代藝術？就像AGO的五樓，晾襪子都很篤定地展示。
白天我沒有出門，從地下室搬出一隻放換季衣服的塑料箱，整理。翻出壓箱底的，高中大學上班三個人生階段我媽做給我的三條睡裙。想以前才是真正的極簡主義。高中那條小花布裙，是我小孃孃第一次給我媽廠裏買的零頭布。我印象裏小時候的布很厚實，新布硬硬的，要洗舊了，才軟。泡泡紗例外，但都很結實。小孃孃廠裏做外銷被子，出口加拿大的。她給的小花布軟，印花很清新淡雅。後兩條睡裙也是小孃孃陸續給的布，我媽都按照布的片幅做的，這條兩邊腋下拚接。基本上是直身裙按當年尺度算睡裙，其實我很想穿出門。
我手洗一遍三條睡裙，另外幾件。一條真絲短裙，說不上什麽顏色，是我媽三十年前的一條真絲連衣裙，她先做了連衣裙，後來改成短裙，她不穿，給我。很是涼快，我暑假裏在家穿著，擦席子，拖地板。
我早幾年捐掉了一些布裙，也有真絲的。現在有些“肉莫”（讀音聶末，心疼之意。寧波上海話？）我曾捐我媽做的一條真絲裙，心裏是因此祝她健康平安。因那條裙腰身是我一尺八寸時，大學裏。今年又流行的款式，幾節寬擺半身裙，裙長至腳裸。幾乎全新。我女兒平時不穿裙，除了Party，這邊的款式。
三十年前的真絲麵料真不錯，是我媽買秤量算的真絲零料了，再量布裁裙，按照我想要的款。上周我在二手店看見一件真絲黑短衫，還是我在流行時尚坦認知的品牌，卻很薄，根本不是我黑真絲短衫的質地。
一個人失去一些，才會得到一些。
我記錄這些，是腦海裏有一首狄金森的詩，舒嘯博客裏學到的《我送出了兩個夕陽下山》（Fr557）。我本人實在普通得像練習本上一頁，發照片是記錄而已。記錄便是送出第二個夕陽。
我高中老友見到我1988年暑假前在寢室裏穿過的睡裙都讚歎保養得好。想來有點遺傳，我阿娘和外婆都是上海底層小百姓，根本沒有幾件衣服，都是手洗，幾十年穿不壞。我外婆說她的襯衫是在太陽曬幹前拿回家陰幹。
這件睡裙穿到我出國，中間隻有1998年夏天閑置，生女兒。也就是整整十個夏季，它不是在身上，便是洗了，晾幹，折疊平整，再洗澡後穿。暑假的話，除了睡覺，是日常在家也穿。那隻口袋的袋角，補過幾針。我也讚歎它，沒有一點點漬黃。
我再次穿它，想走出門，又有點心虛。可是在自由穿著的城市，它連破洞都沒有。現在有的女孩子穿很內衣化的服飾呢，學校裏還有穿睡衣活動。不過，我下麵加了真絲短裙，小花布睡裙露出一點點邊，是襯裙，又有疊穿的意思了。再加MUJI的亞麻開襟衫，短襪跑鞋，變得正式一眼眼。隻是，睡裙的口袋藏進去了。是不是應該像阿娘那樣小心翼翼放錢？開襟衫，我首推薦藏青，文靜感凸顯，而且永不過時。電影《悲情城市》裏有護士穿。
我不是孝順老人的第三代。我從來沒有想到給她們買新衣服，覺得那是父母一輩的事，不知她們會喜歡什麽樣。隻有用文字紀念她們。不過，我阿娘很大度，如果她真的泉下有知，一定歡喜小娘我（“小娘”是寧波人說小姑娘，阿娘這樣叫過我）。我阿娘是很看中寫文的。如果現在阿娘叫我給她寫信到寧波親戚親戚那裏，我肯定會寫幾張信紙。阿娘一定眯眯笑，小眼睛都“咪咪一篤篤”。
我們走在夕陽下，到小公園西南角，不像平時直奔中央大道，而是往前走。然後我眼尖，說前麵好像有Yard Sale。日子不對呀，周一，而且已經天色暗淡了。
感覺很靈。是一個男青年回蒙特利爾上學前賣物品。先看中一塊細亞麻手絹，一圈發黃蕾絲顯示是老祖母的年代。幾本舊書，二十年代的。心動如水。他開價$4，我們給了$20紙幣，他找$15，兩張紙幣。我指出他還差$1，但不要給。隻是想他算術不好。
我是挽著小籃子出門，出門前發現之前籃子從小桌上掉下，底部有兩根斷裂。隨手用高中老友給的一條格子布裙子腰帶綁住。這根腰帶係在裙子上去過天安門和故宮。因此不同凡響了。那是一九九六年夏天。我同學媽媽做的。
我高中老友上次說她囤了不少格子布，可是不舍得勻給我“咪咪一篤篤”。唉，斷舍離難。她媽媽用舊衣服或零頭布拚各式布袋，眼紅我。
我戴著一頂有裂縫草帽，真草的草帽有點分量，朋友淘汰下來，我戴了五年。鄰居Jeff有一頂破舊了邊緣，還戴著，倒是很有腔調的。我是閑人，就愛看生活裏“咪咪一篤篤”細節。萬物皆有裂縫，那是細節的光照亮平淡日子，插上希望的羽毛。
老蔡（蔡瀾）寫過，“在生活環境最壞、最窮困、總之日子都過不下去的時候，蘇州男人還拿了一個茶杯放一點水，放一點浮萍在上麵，每天看著這個浮萍長大。”
2016年夏天在首爾，住老城區，民宿附近有小店家門口，二三隻水缸裏養著浮萍。
我們走回小公園，夕陽落下，路燈亮。草坪像池塘，三三兩兩的浮萍散落在綠池水麵。我請某攝影師按照片。某攝影師是嫌棄我不會擺姿勢，才兩張。
坐回常坐的綠長凳。手機快沒有電了。暮色裏，我是特工，剛去臨時煙紙攤接頭。接受任務，剛離開，交通員被捕了，來不及撤。我潛入危險之地偷拍作戰地圖。時間太緊了。拍完，把微型膠卷藏入小籃子，才能過崗哨回到租界。
人生要“咪咪一篤篤”想象力，再煥生出喜樂。當然廚師長不開心，牛奶又漲價了，我的消化能力強。碼字寫文吃掉他不是一篤篤糧食。
我隻是碼下來，為了大麗花開了，蟬仍在鳴，第二波薰衣草再現了。小鬆鼠在我寫這篇時，又偷吃了一根小黃瓜。感謝它來晚兩小時，我之前摘回一根大的。
仿《傳道書》金句造：時尚過去，時尚又來，小碎花布卻永遠長存。
國內現在流行“猶太人教孩子”的書籍。大概衝著猶太人有錢聰明的概念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