獻璞集

以介紹和研究俄國文學為主,也兼顧中國文學和文化問題
正文

“八·一五”東北光複見聞錄

(2017-08-24 21:14:37) 下一個

“八·一五”北光複

陳殿興  

                                                                                                             

1945年8月9日蘇聯出兵我國東北,日軍潰敗。8月15日,日皇宣布投降,東北光複。我親身經曆了這次曆史大變動。有些見聞至今記憶猶新。我當時是十幾歲的懵懂少年,見聞難免片麵膚淺,但或許可供管中窺豹。

 

 一、先說說我自己

 

我出生在山東省招遠縣的一個小山村。爺爺本是農民,當時山東日子很苦,他在張作霖時代就赤手空拳隻身一人到關東闖蕩,後來攢錢在中蘇邊境的黑龍江省綏芬河開了個小雜貨鋪。他每三年回家一次。1939 年,我11歲那年,他回來,把我帶到了綏芬河,讓我上小學 。我插班到小學三年級(因為我在家鄉讀過兩年多私塾),14歲高小畢業。爺爺要我到別人的店裏去當學徒,學做買賣;但我不想去,想升學,爺爺不讓。現在我能理解爺爺當時的決定:他掙錢有限,要供山東老家一大家子人的生活,而且他對讀書人也沒有好印象——他看到的讀書人都是欺壓老百姓的官吏和警察。

老師知道我的情況後,推薦我去牡丹江市報考免費供給食宿的鐵路員工養成所。那裏錄取了我;但因為校舍還沒有蓋好,介紹我先到鐵路現場工作,等校舍蓋好再通知我入學。這時爺爺的雜貨鋪已搬到東寧——東寧也是邊境小鎮。這樣,我就到了東寧縣火車站當了檢票員——那時東寧有通牡丹江和圖們的火車。因為車站發生了幾起盜竊案,警察來調查過我,我怕有一天會受到牽連,就不想再幹了;恰巧這年陰曆4月18東寧有廟會,我沒有請假就逛廟會去了。後來有人告訴我說老鬼子很生氣要揍我。這樣,我就決心辭職。爺爺就把我送到一個裁縫鋪去學徒。老板見我會日語,很歡迎我,要我學著釘紐扣,早晚幫老板娘抱孩子燒火做飯。這不是我的理想生活,我要離開。這時恰好聽說沙洞(東寧縣的一個山村,現在仍然叫沙洞,那時通火車)用人,我就貿然去了。那裏有一個木材加工廠和一個貯木場。木材加工廠需要一個廚子,我不願幹,一個中國職員建議我去貯木場。貯木場主任聽了我的自我介紹以後,就讓我留下來工作。這是1943年秋天的事。那年我15歲。

貯木場是收發原木的單位。山裏采伐的原木運到這裏然後再發到別處。貯木場要把收到和發出的原木登記造冊。職員中有三個日本人,兩個朝鮮人,連我算上兩個中國人。

我每天的工作,無非是跟著別人去登記收發的原木,整理賬目。這時我訂了一套《國民高等學校講義錄》(函授中學教材),自修中學課程。那時我受武俠小說影響很想學武術,總想想找個工人教我,可惜沒有人把我真正教會——不過這卻使我經常接近工人,跟他們建立了親密友好的關係。

日子就這樣日複一日地流逝著。

 

 二、 山雨欲                       

1945年。

日本太平洋戰爭節節敗退。中文報紙不報,我在日文報紙上經常看到“玉碎”的字樣——“玉碎”就是全軍戰死的意思。記得有一次還看到日軍用削尖的竹竿在衝繩島跟美軍拚殺的報道。

大概是這年的6—7月,有個日本人山林警察把一個像兩塊磚頭摞在一起那麽大的一個長方形綠色鐵盒子帶到了我們的辦公室,對我的日本同事說,是在山裏發現的一部收發報機。他還談到不久前發現一隊穿便衣的武裝人員到工人窩棚要吃的——現在我估計可能是蘇聯派過來的武裝偵察人員。

有一次,我回東寧,聽爺爺店裏的夥計議論,說“老高麗”(朝鮮人的俗稱)紛紛賣棉被了——推測他們可能聽到什麽風聲,準備逃跑。還聽說,有人到日本軍營送貨,看到大炮被馬啃了——原來那炮是木頭做的,刷了顏色。人們猜測邊境日軍已軍力空虛,不得不虛張聲勢。

日本同事這些日子常常議論,說某某日本人應召入伍了。我聽他們說一個五六十歲的縣長也應召入伍當列兵去了——日本規定退伍時是什麽軍銜,入伍時仍是什麽軍銜,不管退伍後擔任多麽高的職務。

一天,一個日本同事接到征召通知。日本退伍軍人一旦接到征召通知,必須第二天就去報到,任何理由都不允許耽擱。晚上日本人喝酒歡送他。唱的歌,我聽不懂,但哭咧咧的,調子甚為淒涼。 

八月初,我在日本報紙上看到一則消息說美國在日本扔了一顆威力很大的炸彈,報紙叫不出名稱來,稱之為“皮卡通”(日語象聲詞,音譯)——我現在推想大概就是原子彈。

這些信息已說明日本潰敗已指日可待,但是當時我做不出這樣的判斷來。

 

 三、日軍潰敗                            

 

1945年8月9日淩晨,我聽到北邊傳來隆隆的轟鳴,看到天空不時閃著紅光。我以為是雷鳴電閃。可是第二天早晨一看,夜裏並沒有下雨。吃早飯的時候,聽到室外嗒嗒兩聲清脆的巨大響聲,出門一看,一架飛機飛過去了——那大概是蘇聯飛機掃射。

上午,我到沙洞火車站去辦事,看到一列火車停在那裏,車裏擠滿了人,連車廂上麵也坐滿了人。看得出來,那是日本人在逃跑。

但那時我並沒有意識到這是日本潰敗,因為日本一直宣傳他們如何如何強大,我不知不覺受了影響。雖然早知道他們要敗,但沒有想到這麽快。

傍晚,貯木場的職員決定撤離。大家把行李搬到一輛馬車上,我也把行李搬到車上,跟著出發了,儘管我對日本人並無好感:念小學時有兩件事給我留下的印象很深。一件事是,中國人吃大米是犯罪。有一天趁天黑,我跟爺爺店裏的一個夥計到郊區農村買了一袋大米,用手推車往回推。剛進市區,就被一個警察攔住了。好說歹說,給了那個警察很多錢,此事才算了結。做飯時還要跟小豆一起煮染成紅色,免得吃時被人發現。還有一件事是爺爺兩次被日本憲兵隊抓進監獄。爺爺說,抓進去,不問青紅皂白,先揍一頓。兩次都關了半個多月,都是花錢打點才被放出來的。對日本人不滿,但不知道有其他途徑能過上更好的日子:對中國抗戰、對蘇聯和國際形勢毫無了解——不知道蘇聯出兵是幫助中國打鬼子。這樣,我就稀裏糊塗地跟著走了。

我們要經過山路上牡丹江去。半夜到了山裏的一個什麽地方停下來。夜色很濃,隻能影影綽綽地看到近處一些人影。根據聲音判斷,這裏有許多日本人。有個日本人喊,不許穿白襯衫,不許抽煙。這時一個工人認出了我。他說:“你跑什麽?!你用不著跑,跟我回去。”我聽從了他的勸告,連夜跟他往回走。現在想起來真是後怕:假如跟鬼子走了,後果不堪設想:不死在山裏,也得流落他鄉。這個工人使我避免了一次大災難,但我當時少不更事,連他姓什麽也沒有問。

天亮時,我跟那個工人到了一個工人窩棚,吃了一頓早飯,繼續趕路。看到潰退的日本散兵遊勇過來,我們就躲進路旁山坡上的草叢裏。

這樣,我們就回到了沙洞的工棚子裏。那裏有許多工人,我跟他們一起住一起吃——日本人倉庫裏有許多糧食足夠大家吃。

每天我們都看到一些日本兵三三兩兩地潰退。有一次,我看到一個日本兵帶著指揮刀,後麵跟著四個扛著步槍的日本兵。很明顯,前麵走的是一個換了士兵服裝的大官,後麵跟的是護兵。還有一次,我看到一個士官路過,他把手槍舉到眼前,左右睃著,看樣子非常害怕仇恨日本的中國人會隨時結果他的性命。

一天,有個工人從山裏帶回了一個兩三歲的日本小孩子,說他媽媽死了,他趴在媽媽身上哭;看著怪可憐的,就把他帶回來了。他說那裏死了很多日本人。

一天,一個工人帶回了一個日本女人,她坐在通鋪上,一條腿腫得很粗,據說是被蛇咬傷的。

村裏的農民紛紛趕著馬車到山裏去撿“洋落兒”——撿日本人扔下的細軟和衣物。

這樣大約過了半個月。天漸漸涼了,估計路上也太平了。有些工人想離開這裏去找工作。我決定跟他們結伴回東寧去。

 

 四、“蒼蒼蒸民……”

 

沙洞離東寧約五十多公裏。有一條去東寧的大道從離村子不遠的地方經過。太陽剛剛升起,綠色的野草上還閃著晶瑩的露珠,我們一行六七個人就出發了。

離開村子不遠,我就聞到了一股從未聞到過的令人惡心的臭味。走了不遠,我們就看到路旁山坡上趴著一個日本軍官,臭味就是從他身上發出來的。

接著,我們上了大路,不斷看到零零散散的日軍屍體,蘇軍屍體隻見過一具跟日軍士兵頭對頭倒在路上。我們在一個山坡上還看到過日軍留下的許多箱炮彈和許多箱可以即食的沙丁魚。看來,這一帶沒有進行過大的戰鬥。日軍士兵是潰逃時被蘇軍追上擊斃的。

中午的時候,我們看到路旁草叢被壓倒了一片。到近處才看到那裏躺了二三十個穿新勞工服的中國人屍體。我們推測,這是一些中國勞工,日本人潰退後,他們打開倉庫拿出一些新勞工服換上回家,在這裏被蘇軍當成化裝的日軍槍殺了。這種推測回到東寧以後得到了證實——爺爺店裏的一個去當勞工的夥計就是半路被蘇軍誤殺的。

一路上我不由得想起起了李華《弔古戰場文》:“蒼蒼蒸民,誰無父母?提攜捧負,畏其不壽。誰無兄弟?如手如足;誰無夫婦?如賓如友。生也何恩?殺之何咎?其存其沒,家沒聞知……”

從一個村子旁邊路過,看到一麵國旗在村子的上空飄揚,在碧藍天空的襯托下,顯得非常鮮豔。這是我有生以來第一次看到國旗——在山東老家讀私塾時,沒有見過真正的國旗,隻是從課本上看到過。

 

五、

 

爺爺店裏的夥計說,蘇軍先頭部隊過來時,大家拿著食物和水去歡迎,那些蘇聯兵秋毫無犯。後續部隊的情況就不同了,他們不僅吃你的,喝你的,看到你手上戴手表,還叫你摘下來給他。

外地蘇軍搶劫或強奸的事不斷發生,鬧得沸沸揚揚。相對來說,東寧是太平的。人們說,這歸功於蘇軍衛戌司令。剛進城時,這位司令親自帶兵上街巡邏,看到搶劫或強奸的蘇軍毫不留情,立地正法。

不過我也聽說過兩起搶劫事件。一起是我回到東寧以前發生的。那是爺爺的商店被搶。聽店裏的夥計說,一天一幫蘇軍趕著一輛馬車來到爺爺的商店,兩個人把門,幾個人進來搶東西——其實爺爺店裏已沒有什麽好東西了,因為日本人垮台前什麽都限量配給,商店已無貨可賣了——可是這幫俄國人什麽破爛兒都不嫌棄,可見他們也夠窮的。

我聽到的另一起搶劫事件是我回到東寧以後發生的。一天,全市設卡,堵截一輛卡車。據說這輛卡車搶了東西正要開走,蘇軍兩個糾察隊員上前攔截,一個被車上人開槍打死了,另一個跑回來報信。全市設卡,堵截的就是這輛搶劫的卡車。

日本人逃跑以後,大家馬上就出去撿洋落兒了。等到我回到東寧去撿的時候,已沒有什麽好東西了。我在日本軍營裏撿回了一套舊軍服和一雙舊軍用皮鞋。

聽說,綏芬河北山一個很大的山洞被蘇軍用大炮轟開,裏麵的人全死了,人們進去撿了不少好東西。

還聽說,東寧附近有個村的派出所長是日本人,平時待村民很好。 日本潰退時,村民集體保他安全,把他留了下來。蘇軍進城後,村民聯名請求蘇軍寬大他。他的情況如何,沒聽到人們談論;隻聽說他的太太住在離爺爺商店不遠的一座日式小房裏,蘇軍軍官經常光顧那個地方。光顧的時候,有兩個兵在門口站崗。

在東寧時,我曾被當地維持會派到附近煤礦去給蘇軍卡車裝了一天煤——有很多蘇聯卡車運煤,往哪裏運,不知道,猜想是往蘇聯運,因為蘇軍在東寧駐軍人數有限,用不了那麽多煤。後來聽說蘇聯把許多工廠的設備也拆下來運走了。

東北光複,人們做了十四年亡國奴,終於回到了祖國懷抱;舉國歡騰, 百廢待興,欣欣向榮,充滿希望。我深受鼓舞,決定去實現讀中學的夢想。我想到牡丹江去讀書。要讀中學,必須到牡丹江去——那時東寧沒有中學。爺爺反對我讀中學。我跟堂叔陳誌山(他也在爺爺的店裏經商)談了我的想法,得到了他的支持。他給他在牡丹江的哥哥陳高山寫了封信給我拿著。這樣,我就趁爺爺不在家,拿著這封信離開了東寧。

 

六、去牡丹江的路上

 

東寧本來有鐵路,一條通往圖們,一條通往牡丹江。這兩條鐵路都被蘇軍徹底摧毀了——後來共產黨解釋說是蘇聯怕將來美國利用這兩條鐵路對蘇聯發動進攻。我要上牡丹江,必須徒步走到綏芬河去上火車。我跟幾個沙洞工人結伴走了一天,傍晚到了綏芬河。我帶著他們到爺爺認識的一家商店住了一宿,第二天上了火車。那時沒有客車,我們坐的是悶罐車。

正在等待開車,突然上來一個背轉盤槍的蘇聯兵。他在車廂裏走了一會兒,看中了我腳上穿的那雙日軍舊皮鞋,讓我脫下來。我不想脫,但他手裏拿著槍,我不敢不脫。他把自己腳上咧著大嘴的破皮鞋給了我。過去我隻是聽說蘇軍搶東西,這次讓我親身遇到了。後來我到了牡丹江還遇到過一次。那是我從酒廠背一玻璃罈子白酒回家,路過現在的文化宮廣場——當時是廢棄的幾條鐵路通過那裏,行人很少,突然一個穿蘇軍大衣的俄國少年把我攔住,要我的白酒。我看他歲數個頭跟我差不多,我打得過他,不想給他,又不敢走——他手插在兜裏,不知他是否有槍。這樣對峙了一段時間。這時來了一個背著轉盤槍的蘇聯兵,他們嘀咕了幾句,那蘇聯兵就端起槍來,讓我把酒放下。我怕他開槍,趕緊放下,轉身就跑。

我坐了一天一夜火車,終於到了牡丹江。陳高山堂叔二話沒說,把我留下,幫我找中學聯係插班。我的生活翻開了新的一頁。

     

     

 

[ 打印 ]
閱讀 ()評論 (0)
評論
目前還沒有任何評論
登錄後才可評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