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欲載之空言
北美時事曆史縱橫談
轉眼間又到了年根，一年一度寫年終總結，表揚和自我表揚的時候又到了。對我而言，這是一個難過的時刻。現在年紀已經四張，多少有了些中年危機的感覺，工作也就是一個領工資的地方和隨時可能砸掉的飯碗，雖然一年下來好像也忙忙叨叨，但是回顧一下每天做的事情，又是那麽平淡瑣屑。年少氣盛時的憧憬和奮鬥，仿佛還是昨天的事情，但是在工作生活一地雞毛的磨礪之下，又仿佛是那麽的遙遠，永遠的可望而不可及了。所以，要提筆寫下自己在這一年的“成就”，真讓我有“拔劍四顧心茫然”的感覺。
我少年時也曾愛舞文弄墨，可惜學了理科，出國快20年了，就和中國文化文學徹底斷了聯係。最近想拾起來，但苦於好的現代中文書籍要麽太少要麽在美國不好買。不過人年紀大點就會有點複古的傾向，於是我就把目光對準了咱老祖宗的寶貝，中國古典文化。《古文觀止》是集中國古典散文之大成的經典選本，選編成書之後經曆了幾百年風雨的考驗。魯迅對它有高度評價，巴金自述說靠讀此書學會寫文章，馬英九懷念母親怎樣教他一頁一頁讀這本古文，我們中學課本中要求背誦的《五人墓碑記》，就是《古文觀止》的最後一篇。有這麽多名人的捧場，我想這本書就絕對是一個不壞的選擇了。因為最近發愁寫year end review，剛好翻到左傳《介之推不言祿》這一篇，胡亂發點感想，以博讀者一笑。
春秋五霸之一的晉文公重耳在登基之前曾經虎落平沙，流亡國外長達19年。介之推這個人是公子重耳忠心耿耿的侍衛，鞍前馬後地服侍主人。有一次重耳落難好幾天沒飯吃，介之推咬咬牙從自己大腿上割下一塊肉給重耳燉湯喝，主公才不至餓死。這就是有名的“割股奉君”。後來重耳時來運轉，登基成了晉文公，而介之推是怎麽總結自己輔佐幼主，從一窮二白到終成大統的這份“業績考評”呢？他說“天未絕晉，必將有主。主晉祀者，非君而誰”？意思是說“天沒有打算滅絕晉，必定會有君主。最終主持晉國祭祀，身登大統的人，不是重耳又是誰呢”？如果把重耳登基比作本公司今年度盈利良好，那介之推這句話可以翻譯成“公司掙了大錢是老天爺的保佑，同時歸功於經濟大環境的良好”。具體到個人的貢獻，介之推說“天實置之，而二三子以為己力，不亦誣乎”？也就是說，上天實際已經安排好了的，而跟隨文公逃亡的人卻認為是自己的貢獻，這不是欺騙嗎？不得不說，介之推這樣的溫良恭儉讓的性格是中國人傳統典型的性格，所以這個任勞任怨的人的故事傳到今天還是一個正麵的故事。我在公司已經自認為是謙虛內斂不貪功不爭名的了。現在寫年終自我評價，自己經手的項目一個一個看過去，如果出過差錯或進度不足，總要提心吊膽審視一下是不是自己不夠盡心；如果取得了什麽說得過去的成績，哪怕自我表揚一點點，也要注意把同事老板合作單位狠狠誇上一大圈，生怕落下一個缺乏團隊精神的罵名。而介之推的這個“不貪功”卻絕對是走到了極致：竊人之財，猶謂之盜，況貪天之功，以為己利乎 ？他已經把功勞大包大攬的行為和盜竊別人錢財的行為相提並論了。
介之推這套仁義道德，當然在今天的中國是行不通的。我在美國職場混跡這些年，老中裏也沒有見過這麽傻的。但是介之推所代表的這種犧牲小我，顧全大局，淡泊名利的思想，已經深深銘刻在中國知識分子的精神傳統裏。所以說海外的華人，特別是第一代留學生，技術能力大多數都特強，但是不喜拋頭露麵，不敢邀功請賞，和某些特別擅長玩幻燈片，特別喜歡大會小會誇誇其談的族裔一比，在職場上就全然占了下風。所以我讀《介之推不言祿》，因為對介之推的茹苦含辛和功而拒祿非常氣悶不解，就幹脆完全是把它當反例來學習了。這樣一來，年終考評反而好寫了，反正溢美之辭就往上貼就行了，項目做的好是我勤勤懇懇名至 實歸，項目出問題是我見微知著危局力挽，項目終止是我壯士斷腕為公司止損。至於老板怎麽回應，我就管不著了。反正王婆賣瓜是我的責任，去偽存真是老板的職責，大家在公司都是螺絲釘，各司其職就好了。
介之推還從反麵教給大家一個和老板交流的原則。他把自己的功勞一擼到底 之後對老母親說，反正咱也沒啥功勞，咱走吧。老母親對他說“亦使知之，若何”，意思是說走之前還是跟你老板晉文公再談談吧。介之推這人還挺倔，說“身將隱，焉用文之”， 走都要走了，就沒什麽可說的了吧。結果晉文公其實還挺念叨他，後來去找他，沒找著，“晉侯求之，不獲”。這對冤家讓我想到我家LD經曆的一件事。她一度在城裏上班，工作很喜歡，老板也器重。但是美中不足就是每天從鄉下進城單程要1個半小時的時間。所以她就向老板請求每個禮拜在家上班一兩天，老板倒是痛快答應了，但是她的心裏卻做下了病，總覺得好像虧欠點什麽，我勸她和老板好好談談，擺明利害，保證工作效率，同時為自己爭取最大的自由度。但是人家不聽，一心隻為別人著想，隻道我已經吃人嘴短，又怎好意思得寸進尺，堅決不談，躊躇中竟想到了另找工作。老婆對古文沒有一毛錢的興趣，但是卻學到了介之推這個“身將隱，焉用文之”的精髓。結果她的辭呈一遞上去，老板驚呆了，連問為什麽。她解釋說理由是每天上下班耗時太久，老板一拍大腿，嗨 ！你早說啊，象你這樣強的工作能力，每個禮拜4天在家上班我也沒意見啊，一周來點個卯就行了。這就是上下級缺乏溝通的惡果，兩個人所顧慮的其實是南轅北轍，明明可以皆大歡喜，卻鬧得兩敗俱傷，老板痛失大將，老婆雖然換了個近的工作，但也是每天通勤堵車，忙個不亦樂乎 ，遠遠不如一個禮拜4天在家上班的悠哉遊哉。
其實寫一個年終考評，和老板交流一下都還是小事，公司的政治鬥爭卻往往卻是你死我活。介之推就用自身慘烈的結局給我們上了一課。他和老母辭官出走之後，晉文公念他的好，想把他找回來，在一個叫棉山的地方發現了娘倆的蹤跡，但是他們還是不肯出山。這時晉文公下麵兩個和介之推平級的經理，一個叫趙衰，一個叫狐偃的起了妒忌之心，就出了個餿主意，要主公在棉山的三麵放火，這樣介之推就不得不從那唯一的一條路下山接駕了。晉文公一糊塗就答應了，結果山火四起無法控製，等火滅了晉文公才找到了介之推娘倆圍抱著鬆樹被燒成焦炭的屍體。他悲痛難忍，下令在介之推忌日百姓不得焚火煮飯，隻吃寒食，遂為寒食節，後來據說演變成為今天更加廣為人知的清明節，就在介之推母子蒙難日的第二天。介之推居功不自傲，淡泊名利的做法並沒有給自己帶來平安，反而讓自己陷於手無縛 雞之力的絕境，更遭到了同事瘋狂的迫害，把自己的老娘也連累了。這讓我聯想到公司有的經理，老好人一個，但是不敢針鋒相對，不敢據理力爭，也不提拔親信培植勢力，美其名曰有容乃大。這樣在“和平“年代可以你好我好大家好，但是在公司裁員重組兼並的大浪淘沙之下，誰最沒勢力，誰就 最先完蛋。
俗話說，讀好文章，如飲醇酒，久而彌篤 。介之推雖然是書呆子，但是左傳的這篇文字簡練精巧，值得一讀再讀。初讀一遍我寫下上麵粗淺的感想，再讀就注意了開始漏掉的開篇的第一句，“晉侯賞從亡者，介之推不言祿，祿亦弗及”，介之推自己不邀功，但是“祿亦弗及”說的是晉文公賜祿賞時本來也沒有考慮到他。那麽介之推在下麵“不言祿”的慷慨陳詞，就可能有兩種解釋了。一種可能他是真心地謙虛謹慎忠君報國，另一可能也許是他痛心於君主之忘恩，功臣之不賞，幹脆擺出一副無欲則剛的姿態，以換取一個隱居安定的生活？如果是第二個的話，介之推無疑是失敗了。但是在罷官貶爵的危機之下，惟坐而待亡，孰與反擊，固然是一種反抗的精神，而君子安貧，達人知命也未必就不是一個合理的選擇。我以前的公司有一個來自台灣的老先生，本來是公司VP，手下一大票人。隻是公司一次次重組，他的勢力漸微，明顯是過氣人物，公司不好意思趕他走罷了。到最後他不僅成了光杆司令，而且上麵給他安排一個資曆和年齡都比他小得多的年輕人當老板。隻是這位老先生倒也從不興風作浪，反而是樂以忘憂，幹一行愛一行。去年他圓滿退休，拿足了pension， 由於資深的緣故，還能在Medicare之外享受公司提供的健康保險，美好的退休生活在等著他。而這麽多年來和他競爭對抗的對手呢，卻是你方唱罷我登場，奔走不得保其位者不可勝數。
讀《古文觀止》裏的這篇短文，介之推讓我學到不少東西，不管是正麵教育還是反麵典型。等到明年清明節，我當燃起一柱 香，遙祭這位潔身自好，不記功名，但是在現代職場必定失敗的中華先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