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23年,幾乎每個美國人都在讀《命之舞》,並為它的語言、深度和智慧深深著迷 。就在這本小書一開篇,靄理士寫道:“人們一直難以認清這樣一個事實:即他們的生活完全是一種藝術。”
作者創造作品,作品反過來也在塑造作者本人。信奉藝術創世說的靄理士,選擇的是如俄羅斯芭蕾舞那樣一種美妙而困難的技術傳統。他一生都配合著一種風和日麗的優雅曲調在寫作、生活。然而其內在的危險性不可估量。那些“最美麗最緊要的思想”,也有著可怕的美。
如同故宮的屋簷下集中著中國最優秀的男人和最優秀的女人,二十世紀初的女性解放運動聚合了最僭越的頭腦與最勇敢的身體。在靄理士八十年的漫長人生裏,他奇跡般地與奧利文、伊迪絲、瑪格麗特·桑格、弗朗克斯等一幹女權主義先驅,建立起幾近無可摧毀的深刻的精神聯係。一群天才人物以身試法,宣泄了一個時代的荷爾蒙。他們波瀾壯闊的人生,以及他們為女權運動作出的努力,統統匯入到這場人類曆史上最漫長的革命。
他們和她們,是科學家、是革命者;是狂人、情人、詩人;是以人生為作品,用行動做夢的藝術家。他們嚴肅的討論色情,在情愛裏做了審美家。他們的激情,是莎樂美“腳步的閃爍”,是對世界之愛在在異性身上的投射,世界由此顯露出撒旦之愛與撒旦之美。
靄理士寫作的性學百科全書和他不同凡響的人生,共同築成了他“性的藝術”。在“性的現代化”上,他所作的貢獻,可以匹敵馬克思.韋伯之於現代社會學,或阿爾伯特·愛因斯坦之於現代物理學。 所謂“現代化”,原是羅馬公教中偏離正統的神學異議者的標簽。大師們漂亮的偏見與謬論,完美建構了這個世界,並給後人提供至為真誠的指引。
此文僅以靄理士一生的情愛實驗為線索,為其立下小傳。說到底——“將世界看作美人,才是生活的終極全部” 。
1. 同伴之愛與同工之愛
大師生命中都會有天使出現,奧利文是靄理士生命中出現的第一盞啟明女神,她是那種“血管裏閃光”的女孩,集合了智力的挑釁、中性的美貌、嚴苛的戒律與永不安寧的靈魂,她成為了靄理士智慧和情感的雙重供養者。
1884年一月靄理士無意間在《雙周評論》(The Fortnightly Review)上讀到了一則關於《非洲莊園故事》的評論,受到激發,竟毫不猶豫地給小說作者寫去一封長信,不久就收到了這個名叫羅爾夫鐵(Rolph Iron)的作者的掏心窩子話,故事的反轉在於,這個羅爾夫鐵的男子名字背後驚現一位智力超群的美女。在一個時間、情感、萬事萬物都緩慢流淌的舊世界,奇跡有足夠的時間成長,有足夠的空間隱蔽。
靄理士隨後開始了與這位“筆友”的傾心互談,她真名奧利文(Olive Schreiner),是一名德國傳教士之女。在1881年三月三十日漂洋過海來到英國之前,奧利文一直生活在廣袤的南非天地,曾經懷有成為一名醫生的理想,如今準備嫁給文學事業。她和靄理士有太多的共同點,簡直如平行宇宙中的另一個異性自我,如若各自運行,都是閃光的恒星,如若交叉碰撞,則必電光火石。
靄理士本是極端溫柔的男子,而奧利文顯然身上有來自南非的堅毅狂野,如一顆閃閃發光的頑石,在女性解放的早年,她體現出一種毫不造作且完全無損於她曼妙淑女形象的中性氣質。“你難道不想念那些獨自在荒野遊蕩的星光之夜嗎?”奧利文挑逗著靄理士最內心的渴望和憐憫。靄理士從來不輸於睿智的安慰:“我同情你期冀回到舊生活的渴望。我也會自我思忖,一個人生活的任何部分都絕不可能重新來過,新的元素進入生命,將其塑造成一件新物,這差別成為了一種折磨。”(University of Texas收藏的Letters,信下無日期標注。)他們在此後的信件中談論易卜生、海涅、雪萊、社會主義、女性解放以及關於婚姻的種種自由前衛的觀念。他們深入探討了“性溝”的存在。性溝可能是比代溝更令人絕望的難以逾越的存在。“為什麽男人與女人不能真正靠近彼此,且對彼此的生活有助益呢?” 當奧利文發出絕望之聲時,靄理士總能用他感同身受的真誠和溫厚博學的辯才接住球。可惜這些無障礙交流的通信在1917年被奧利文含淚懇求銷毀,幸而當時五迷三道的靄理士偷偷私藏了一部分沒有燒毀,我們如今才能得見這段傳奇愛情的始末。
舊世界的愛戀之火流淌得緩慢,卻絕不笨拙,相反它是無比精妙無比精密。
在回憶他們對彼此的感覺時,靄理士曾引用Emerson靈魂法(Spiritual Laws)中的段落:“當一個擁有相似頭腦的人,一個天然的兄弟或姐妹如此溫柔自然地,親密無間地來到我們麵前,就如同我們自身的血脈一般,我們感到的是一個個體的消失,而不是另一個人的到來;我們全然地解脫全然地更新;這是一份愉悅的孤獨。”他們很快發現他們認識前曾共同聽過水晶宮的音樂會;他們都對新近出版的書籍感興趣,特別狂熱於那些被認為“不道德”的書;他們充滿無私的反叛,共赴危險的事業。靄理士觸碰的從來不是這個年僅28歲的青春美麗姑娘的曼妙身體,事實上他們之間的肢體接觸一直被控製在一個極端誨暗的雷區之外。他更多地是與大他四歲的奧利文建立起某種矢誌不渝的靈魂契約。
這對靈魂戀人戀情的真正開始並不像想象中那麽浪漫,幾乎是筆友的“見光死”。靄理士甜蜜地回憶起奧利文給他的第一印象:“嬌小健壯生機勃勃的身體套在寬鬆的衣服裏,她在沙發上坐著,雙手擺在腿上,美麗頭顱上的那雙又大又黑的眼睛,如此豐富如此敏銳。” 可惜女方對他可謂失望至極,當奧利文第一次見到這個聲音尖細的日後的“大個子天使”時,她通過書信建立起來的化學作用瞬間化為烏有。後來她對靄理士坦白,自己當天回屋取帽子時忍不住連眼淚都掉出來了。不過,人間有一見鍾情,也有二見鍾情。
他們在倫敦見麵以後,很快在彼此身上迷失了自己。真愛是全然的臣服,靄理士一直將奧利文描述成他一生唯一見識的女性天才,多年以後在自傳中他也不惜對奧利文使用了一切最高級別的修辭——“某種意義上說,她是她那個時代最傑出的女性,最重要的女性語言藝術家。不用說,這樣的女性理當是世上我有親密關係的第一人。我理智的平衡也許一時被她打亂,有一段時間,我幾近是醉了。”
他感到自己從奧利文那裏得到的是一種非常本質的東西,遠不止是情感,亦不是新鮮的思想,而是比思想更為龐大更為稀罕的性靈。這種時候,他總感到自己無以為報。他帶奧利文麵見了他母親和姐姐。作為同性,她們都瞬間為她的光輝所著迷。靄理士也將她引薦給倫敦的文化圈名人們,這位《非洲農場》的作者一出道就風華絕代、風靡霧都。比她小四歲的靄理士在當時是十足的屌絲文藝青年。在奧利文由於體質原因搬離倫敦後,靄理士一遍遍在信中表示如果他能賺到足夠多的錢他就要搬來照顧她。這也是靄理士除了在暮年遭遇財政危機以外,唯一一次認真想要努力賺錢。
當然,我們不必懷疑,奧利文這樣的女子有絕對的魅力讓男人為她奉獻。她和靄理士在一起讀書、念法文、辯論、寫作。他們之間有徹底的放鬆和信任。有一回奧利文隔著牆壁與隔壁的靄理士爭論一個學術話題,兩人全情投入到這場討論。針鋒相對時,她急不可耐衝到隔壁去闡明觀點,完然忘記了自己一絲不掛........
真正的愛人會塑造一個人一生關於“愛”的審美。奧利文改變了靄理士關於愛的全部觀念,幫他找到了自身在愛中的最舒適的角色,靄理士從此開始了他在兩性關係中“小媽媽”、“姐妹”、“嬰兒”的角色扮演——這些都是他終生渴望成為的角色,也是他探索“性心理學”所必須擁有的超越常理的雌雄同體、長幼無序。“安慰”是構成他兩性中最核心最甜蜜的“知覺”。他和奧利文在一塊兒就像兩個幼童在一起,奧利文也喜歡這樣。奧利文會是那個被寵壞的孩子嗎?她會不會是一個如同莎樂美一般強勢、風流的雅典娜,或者是那個整個二十世紀的法國文學都需從她裙下爬過的驕縱的貴婦?如果我們將這些特質加諸於奧利文,那顯然是符合想象的,換句話說那毫無新意可言。然而戲劇性的是,這樣一個美貌的女才子終身受著幾近病態的“無私心”的困擾,一種苦行聖人的自律與自縛,幾乎無法輕鬆安寧地度過平靜的一日。她太難快樂了,因其快樂的源泉早已超越了平常女子需求的“取悅”。靄理士說她有一種有點變態的渴望——從天道的角度看待萬事萬物,極端無私。在奧利文給靄理士的信件中她一再憂慮靄理士太過愛她,這比較起現代愛情中的一味索求是多麽殊異。奧利文中世紀的審慎的內向性的世界終於對靄理士全部敞開。她一直對自己早年的一段情事懷有自虐式的愧疚,她也向靄理士坦言自己自慰時的快感如何強烈。難以置信的是,她一直在私自服用一種能減少性欲的藥物,為了從肉體牢籠中掙紮出來,讓自身和他者觸碰的不再是女性肉體而是女性發達的頭腦及豐饒的創造力。至於她所服用的藥物,在後世考察中被證明是一種難以從身體中清除的“溴化物”,而她異常敏感脆弱的神經,情緒低落、抑鬱、皮膚瘙癢、精神混亂,以現代觀念看都是溴化物慢性中毒的病症。她騷動不息,沒法享受片刻安寧。奧利文是一個搬家狂。她剛到倫敦不久,就頭疼哮喘情緒低落,6月初她搬到了郊區歐本(Woburn)的一所房子。僅僅兩天時間她又感不適,決定搬去德百世(Derbyshire),那裏的空氣更為新鮮。7月7日她打包前往德百世,然而好景不長,剛一落腳她就感到這裏的環境跟倫敦一樣差,很快她住進了臨近威克斯沃斯(Wirksworth)的伯樂山(Bole Hill)。她的工作也一直折磨著她,寫作喂養著她的野心和激情,然而她脆弱的體質又妨礙著她完成自己的鴻圖。至8月11日,對她魂牽夢縈的靄理士終於獲得假期直奔威克斯沃斯與奧利文約會。當著鄰人阿威靈(Aveling)夫婦的麵,二人一連上演了為期半個月的“幕間戲劇” ,有時他們動作過分親密,引來阿威靈犀利的瞥視。
這朝夕相處的半個月裏,他們一起讀法文,靄理士準備著他要為《今日》雜誌寫的關於社會主義和女性的文章,奧利文則繼續著她的小說寫作。他們早晨工作,下午一起閱讀,晚上談心說話。傍晚的時候去風景怡人處溜達,說說情話,順道從農貿市場采購一些梅子、鯡魚、墨水、新鮮奶酪、生薑啤酒。知識分子間的浪漫相處莫過於此了。這對熱戀中的知識分子建立起了極端親密的肉體聯係,奧利文提供給靄理士的偉大的性愛,不隻是肉體之歡愉,而有遠比快感更為深刻的痛苦,尷尬,無能為力——其間包含了靄理士畢生探求的生命意誌的掙紮。靄理士和奧利文的初次見麵,讓奧利文一時幻滅了浪漫的想象;他們的初次肉體碰撞則讓彼此幻滅了對婚姻的期許。靄理士在多年後的自傳中隱晦地記述了他們在一起的磨合,兩人似乎都毫無怨言,生命的局限性反倒令他們愈發親密理解相互同情。靄理士寫道:“我們所建立的親密友誼,較之於常人的技術上的所謂‘愛侶’,要更親密更意味深長。” 就在這種親密與折磨中,靄理士更清晰地定義自我——“一半道德,一半藝術” 。奧利文則給出了更銳利的剖析:“有一種強烈的反常存在於靄理士身上。從遇見他的第一天我就感覺到了這一點,他自己從不否認,我們常聊起這個。他隻對那些反常的——不是特別的,而是病態的東西感興趣。一定程度上他是個真正的頹廢分子。”接下來一段時間,這位“純潔、美麗、無私的兄長”給奧利文的去信常以“吻遍你的全身”結尾。九月時,奧利文動念意欲回倫敦與他重聚,靄理士便開始跑遍全城看房子。這對智力匹配、生理不匹配的情侶逐步建立起一種無損於愛情的“健康的冷淡”。十一月份靄理士去聖萊奧納多(St.Leonards)約會奧利文,有一回奧利文讓他取來顯微鏡,這個同樣有博物學家氣質的姑娘調皮好奇地在顯微鏡下觀察戀人的精子。但這饒有情調的行為背後也隱藏著深刻的無能為力。
在接下來的長久歲月,靄理士和奧利文持續懷著燃燒的激情一道探索情感的深度及性的黑洞,而這一切探索都圍繞著一種本質性的痛苦所進行。“性是生命中真正的聖餐” ,然而他們無法酣吃暢飲。
2. 純粹理論的實驗性婚姻
靄理士晚年寫了許多關於“生活的藝術”的文章,最著名的就是那部堪稱傑作的“命之舞”,書中他尊舞蹈為至高的自由藝術形式,他自己的人生也是一出不折不扣的藝術作品,不斷地實驗著愛的可能形式。當然作為一個藝術家,為了一睹生活之悲劇麵目,他必須一試婚姻,且一般的婚姻悲劇滿足不了他。
維多利亞時期的大量浪漫小說都是圍繞著條件婚姻的悲劇展開,以財產鞏固及血統維係為核心條件的舊式婚姻作為支撐穩定社會環境和虛偽節製社會風尚的重要基石,在維多利亞晚期已風雨飄搖、狂瀾既倒。當社會製度麵臨轉型,社會風潮即將轉向時,傳統婚姻形式的瓦解常常是爆破前的第一彈,新式男女們在最為唾手可得的情感領域釋放其革命熱情。也是在這社會思潮蜂擁的轉型期,婚姻成為各種理論思潮的跑馬場,年輕人熱衷於以身試法。如果說在社會穩定期,婚姻家庭被用來負責社會最小單位的維穩,那麽在轉型期,婚姻家庭則用來負責社會最小單位的變革和試驗。奧利文早就給靄理士下了定論,他絕不會走上十字街頭,但他的革命熱情空前絕後。在婚姻這場最耗人的拔河比賽中,他需要一個好對手。而伊迪絲就是一個絕對的好對手。
1887年,靄理士在“新生活會”(The New life)結識了當秘書的身高僅5英尺的26歲的伊迪絲。那時靄理士已在奧利文那裏受到重創,盡管他們仍維持著二天一封,有時一天二封的通信。靄理士的個頭高得有點尷尬,他也一直欣賞高挑的女性形體,諷刺的是他一生建立起來最親密關係的幾個女性都矮得出奇。
伊迪絲和奧利文一樣,頭一回見到沉悶寡言,像是總錯穿了別人衣服的靄理士時,根本也燃不起裏比多。至1890年,當她聽說靄理士不久後即將來訪時,恨不能回避不及。不巧的是她的傭人腿腳不靈,無法跟她出行,才勉強留下迎來了一生命運的轉折。
靄理士在多年後的自傳《我的人生》中不惜花費近一半的篇幅,詳細描述他與伊迪絲不同尋常的婚姻。在一開篇的序言中他寫道;丈夫公然談論妻子往往有失體麵,對於逝者保持沉默也許是最好的表達尊敬的方式,但基於他們這段婚姻標本對於性心理學的研究可能是最為詳盡的一個示例,他請求妻子泉下之靈的諒解。當我們追求這段奇異婚姻的諸多細節和本質基礎時,會發現靄理士的這段鋪陳絕非誇大的無稽之談。他回憶起與伊迪絲的初識時寫道:“她讓我想起了那種危險的新女性物種。我作為一個頹敗的維多利亞男人有理由害怕。” 他的確有理由也應當感到害怕。斯圖爾特(John Stewart Collis)說,“伊迪絲是那種在文字中比生活中矮小的人” ,換句話說,生活中的伊迪絲比她著作中,或者他人回憶著述中要更光芒四射有魅力得多,她風暴般的亢奮激情和熱情健談,總在剛見麵不到幾分鍾後就能贏得朋友的欣賞歡喜,盡管她的長相不過中人之姿(靄理士從來不承認這一點),她極端嬌小的身材讓她乍一看還未成年。有一回她與靄理士手挽手走在路上,一個陌生人挑釁地說把她當成了靄理士的孫女,靄理士則喜歡她“表情豐富的唇,袖珍的小手小腳,高傲的卷發的頭顱,以及最關鍵的她那低沉的嗓音” ,不僅如此,他還將對老婆相貌的讚賞強加給身邊的朋友們。一般來說,他是個對人無所要求的平和人,且對所有人敞開他沒邊沒際的友誼大門,可自從結婚以後,他就很在意周邊人對伊迪絲的態度。朋友們暗地裏也有不道破的共識:靄理士擇友的唯一門檻,就是看朋友待伊迪絲夠不夠好。如果說靄理士對奧利文是因為難愛,所以更愛。那麽伊迪絲則是他接下來25年要麵臨的更大的難題,隻是在開始階段他似乎低估了問題的嚴重性,一心相信自己是掌控局麵的理性主義者。
與伊迪絲交往不久後,靄理士就去信向靈魂伴侶奧利文匯報了戀愛的進度。那時候奧利文已搬家搬到了千裏之外,而靄理士的情敵卡爾(Karl Pearson)彼時也早已結婚,奧利文與卡爾間始終是無果的曖昧。很快,奧利文就回信給靄理士,鼓勵他與伊迪絲的關係更進一步。她毫不吝嗇對伊迪絲的讚賞:“我覺得她一定特別好,特別高貴,異常真誠直白。早先我在哪兒還讀到過她的好文章。” 不過寫完這封信,這高貴的靈魂馬上任性了,“親愛的,如果我會嫉妒起任何人,那麽一定是你。你太屬於我了,你怎麽可以愛上別人。然而,我還是希望你結婚,親愛的,你若遇到良人,沒人會比我更為此感到快樂。”接下來的話,任性得有才,“如果你有了孩子,你要勸服你妻子,用我的名字給寶貝命名。” 歐洲傳統中常有用家族成員名字給新生兒命名的習慣。可見,奧利文已自詡為靄理士的家人。他們的曠世戀情也擔得起這一稱謂。在他們各自結婚十五年以後,有一回遠在非洲的奧利文聽說靄理士身體抱恙,她寫信道:“如果我聽說你得了嚴重疾病,我會即刻啟程趕往英格蘭,即便我要借錢湊差旅費,抑或即便我可能死在途中。”
這些通信以及和對奧利文的舊情,靄理士亦無意向伊迪絲隱瞞。坦誠是他們婚姻內部最重要的條約。靄理士認為在婚姻中至關重要的是溫柔、智慧和毫無束縛的理解。在很多方麵,他倆的觀點都一拍即合,用靄理士的話說,那是一種“直覺性的理解” ,他們的婚姻由此摒除了激情,建立在一些抽象純粹的原則之上。靄理士婚前給伊迪絲的一封長信中透露出雙方對彼此都少有激情,這是一對曾經受傷的心靈不再相信一時的化學反應,他們相信共同的理念比激情死得更慢。沒有海誓山盟,隻有雙方死守的原則。靄理士和伊迪絲都渴望一種永久的聯盟關係,也是伊迪絲率先簽下了“你的親密戰友伊迪絲”的落款。而他們日後要麵對的戰爭,突破了生理底線、道德底線,以及人類智力極限。
他們早早協議不要孩子,事實上他們結婚的這二十五年時間,也是靄理士最為多產的寫作黃金時期。伊迪絲的確信守了諾言,沒有如凡俗女子般,用生計和一窩孩子來打擾靄理士完成使命。這對看似對彼此無所欲求的摩登夫妻,同時要求著絕對的坦誠、絕對的自由以及絕對的安全感,這三樣絕對不可能相融合的東西。
當靄理士向伊迪絲坦誠了自己對奧利文的感情後,伊迪絲以令人吃驚的真誠回報給他一個大秘密——她向靄理士坦白了自己學生時代與女同學玩過的性遊戲。奧利文早就總結出了靄理士理解並且熱衷於一切的反常。他隻覺得少年時代同性之間的好奇探索無可厚非 ,卻似乎沒有意識到問題的艱巨程度。關於靄理士婚前是否確切認識到未婚妻是同性戀這一點學界一直有爭論。1892年7月份伊迪絲在《種子時間》(Seed—Time)上發表的一篇文章似乎給出了答案;這篇伊迪絲首次以夫姓署名的文章標題赫然入目——“誠實婚姻”。這無疑暗示著他們是在全然了解彼此私密的情況下邁入的婚姻殿堂。靄理士的一些隻言片語同時也佐證了這一暗示。他宣稱,“我支持婚姻,同時堅決地反對現行的法定婚姻形式。然而身體力行地堅持這一立場意味著消耗大量能量,而這些能量可以用在更有價值的事業上。我如今結婚可以讓雙方從單身生活中退役……我結婚的對象全心全意支持我這些觀點。在實踐中放棄一個人的原則立場是惱人的,但至少有助於我解決一直盤桓我心的關於性的問題。” 最後一句話道出了靄理士步入婚姻的最深刻的心理動機。筆者相信,靄理士是在全然知道真相的情況下主動選擇的伊迪絲,他理想主義者的浪漫可能讓他對形勢的嚴峻性估計不足,但他內心深處是樂意接受這一極限挑戰的,甚至是非常亢奮的。
偉大的作家都是為自己的使命而活。靄理士滿懷深情地描述起他和新婚妻子在查特雷塔(Chatelet)戲院一起聽貝多芬交響曲的殊勝時刻,在讚美詩的聖樂中,他狂喜往返,深刻感到自己的新生活與自己在世上的使命和諧地融合在一起。伊迪絲婚後還常常回憶起那一刻她見到的他迷醉的臉龐 ,靄理士全部的狂喜並不來自於他對婚後生活的向往,而是他一手創造的極端節製的婚姻同時開始為他的使命服務。他以絕對的理性,選擇了一個絕對非理性的家庭。很難說,一個同性戀妻子對於丈夫靄理士而言是一場災難,抑或,這個獨特的女性對於畢生探索“性心理學”的靄理士恰是一把打開黑洞的鑰匙。“性心理學”,作為一門如入永夜的被長久壓抑的最古老又最新鮮的學問,一方麵它集合了祖先身上早已有之的原始問題,另一方麵又需要符合不斷新陳代謝的新時代精神及與之相匹配的新人類的感觀比例。如此一門包囊萬象,同時又滯本塞源的學問的更新,需要不止是多年的艱苦探索(靄理士耗盡一生精力完成了七卷本的《性心理學》),它的錘煉也如同幹將莫邪劍的鍛造,還需要甘心跳入火中犧牲的活生生的人肉藥引。靄理士肉身獻祭,供奉他一生唯一的一次婚姻,成為了文學使命的殉道者。
婚姻常常是天才的行刑場,所幸的是,在這場實驗婚姻裏,雙方的才華和獨立性完全沒有被日常生活摧毀打敗。伊迪絲對此是深以為豪的。她是一個自視甚高的女人,對於感情婚姻也有一番自己的見解。1861年出生的伊迪絲,從未見過自己的生母,卻終身崇拜母親,走到哪裏床頭都擺放著鑲有母親年輕時照片的小相框。母親生完她不久就去世了。她被父親和祖父撫養長大,她沒有像多數單親女孩般產生戀父情結,反而走上了與此相反的另一個極端:她一直憎恨她的父親。而她的祖父則符合那個年代歐洲流行的惡毒玩笑中“斯拉夫好丈夫”的標準:一喝醉就帶著大刀滿屋子追老婆。拔樹尋根下來,這些童年記憶可能是導致伊迪絲日後性取向的根源。父親和祖父的形象塑造了她世界觀中“男性”的原型,讓她對於異性有了先入為主的負麵印象,且這印象猶如先天記憶般植入了她感觀深處,改造了她的身心結構。母愛的缺失,使得她在幻想中將母親無限美化拔高,這種陌生化的永難滿足的情感渴求,她日後隻能在同性身上不斷找尋。她的身體受到這股強烈渴求的牽引,在青春期開始了有別於普通女孩的逆旅。
布馳(Birch)醫生曾給伊迪絲下過診斷書,強烈建議她不要孩子,反對她結婚。關於她性倒錯的嚴重程度,布馳醫生幽默地暗示道,他相信伊迪絲永遠不會進精神病院,不過一旦她被送進去,這輩子就別想著能再出來了。
在她和靄理士一手打造的,建立在純粹理論基礎上的純粹婚姻形式裏,沒有摻雜任何經濟因素,他們在婚後保持了AA製(在一些特殊情況下,她會向靄理士“借”一些錢)。至於二人的身體瓜葛,靄理士在他極端赤裸的自傳中卻隱去了一筆。倒是伊迪絲在早期寫給靄理士的信中曾熱烈地表示——你讓我明白了男人可以何等美麗 。從外人的角度看來,這對在理論中燃燒的激進夫妻並不是分床而睡或幹脆分居而眠——他們一直保持了分別獨立的居所。幾乎成為了一條婚姻內部不成文的規定:冬天他們一般在考沃爾(Cornwall)一起度過,夏天他們則會去哈斯勒密爾(Haslemere)。一年中的其餘時候兩人各住各家。婚後第一年,他們同住一個屋簷下的時間大約有半年,盡管隨著時間流逝,同居時間逐年遞減,直至徹底有名無實。
精力豐沛的伊迪絲置辦起了林間小屋,一度還打造了自己的農場,養馬、豬、驢、鴨、狗、貓。靄理士也由此養成了終身在戶外寫作的習慣。大不列顛潮濕且浸透海水氣味的空氣滲入他的文字中,他格外喜歡曬著太陽寫字,視野開闊,博洽多聞,不拒絕任何自然元素進入到自己的寫作中。“風和日麗”大約是後世對他文學風格的最精準的概括。伊迪絲也在這期間聲望日起,熱衷於四處演講布道。他們的相處模式不像夫妻,倒更像家長和孩子。至於究竟誰扮演家長誰扮演孩子,則視情況變化隨時進行角色交換。在過去的近一百年裏,歐洲的靄理士研究者們鍥而不餒孜孜探求,到底在多大程度上伊迪絲盡了人妻之責。研究者們認為,這對夫妻的床幃之秘,對於性心理學大師的人生曆程和思想根源是尤為重要的。靄理士專家伯納德(Bernard De Voto)作過較為合理的推斷分析:“他們隻能以孩子的方式相處……他們的性愛就是孩童遊戲,他們的溫柔是兩個孩子對彼此挽留了彼得潘的互相感激,他們中任何一個能達到的最高成熟,就是幻想扮成另一個母親。他們結成聯盟,拒絕可怖的長大。” 他們共同為二人世界立法,嚐試製定各種新鮮的規則。溫柔的哄騙、甜蜜的鬧劇都灌注進這場婚姻幻象。伊迪絲一遍遍請求靄理士“愛我的缺點”而不是愛我的優點 ,她野馬般的暴脾氣時不時要發作一番,事後二人充滿安慰的和解,則像苦難過後的福報,一點甜蜜足夠刻骨銘心。深刻的壓抑與刺激的冒險不斷交替,對於庸碌人生而言,確是迷人的毒藥。
婚後不久,伊迪絲向靄理士坦白愛上了克萊爾姑娘。克萊爾得知後,忍俊不禁道:“你倆還真是一對奇葩!” 靄理士傳記作家菲利斯(Phyllis Grosskurth)對這位極限寬容的丈夫曾有過精辟的評價:“靄理士雖說從未以神人自居,卻也從沒自視為一個普普通通的丈夫”。 他相信他與伊迪絲之間的愛是獨特且深邃的,他們共赴的險旅,無疑是對平庸的大膽挑釁和對日常的極端反叛。盡管開頭時平淡且缺乏激情,但隨著恩愛漸深情義日篤,靄理士對伊迪絲超越世俗界限的無比包容,令伊迪絲自己都感慨“超越了她的理解” 。他可能將妻子作為了自己探索性心理學最好的活體標本和通往捷徑的密鑰,然而從情感上,他似乎一天都沒有真正將妻子定義為女同——伊迪絲在他那裏永遠隻是“女人”、“男孩”、“幼兒”。他研究性倒錯,給予那個時代同性戀爭取合法權益提供了最有力的理論支持和最悲憫的理解同情,可他一刻也沒有勇氣直接承認自己的屋內人是貨真價實的同性戀。大概他認為那對於她太過苛刻了,她隻不過是一個“男孩”。噢,男孩!靄理士能理解“男孩”伊迪絲對美女克萊爾的愛慕,卻也忍不住會因為“女人”伊迪絲對自己愛的減少而生悶氣,可是他又能和一個“幼兒”計較什麽呢!吃醋過後,他又寫信懺悔自己的量小,這種時候,他自己又變成了那個急於抓住乳房在母親懷中求得安慰的小兒。他一手打造了這極端殘酷的情感煉獄,也正是這煉獄鑄造了透徹世間奇情虐戀和複雜情感肌質的豐富心靈,最終鍛造出一個“理解的天才”,據說比較起各種數學天才、語言天才、運動天才……那隸屬於世上最罕見的天才類別。
麵對異性情敵克萊爾,靄理士隻能自嘲“愛是滑稽的,我是滑稽的”,最後落款“你的討厭的不理智的然而荒唐地愛著你的丈夫。”
3. 羽毛床替補
在科學領域,一個偉大的定律從來都不是靈光一閃。它需要科學家耗盡畢生精力觀測、實驗,提出理論,再檢驗複核、修改、放棄,之後又以新鮮理論轉而代之,那真是“魔鬼幹的活兒”。在愛情領域,同樣別無二致。靄理士以一種邪教熱情般奮不顧身投入他的婚姻實驗,在最狹小的亦最複雜的帳幃之中,追求其“立憲理想”——在婚姻肇始之際為兩人世界立法,婚後如同尊重憲法般,嚴格恪行他們之間的原則條例。這場婚戀實驗中的種種變故、複合、矯正、拆離,成為耗盡他心血的魔鬼考驗。
在克萊爾之後,伊迪絲瘋狂地愛慕上了小美人兒莉莉。伊迪絲對她簡直是崇拜加溺愛,靄理士對此隻能冷眼相看,他不再暴怒,不再無助,用他自己的話說,他的嫉妒已被克萊爾花光了。小可憐兒莉莉不幸早夭,然而死亡並不能讓這個情敵退場,她曇花一現的記憶從此占據了伊迪絲最隱秘深情的精神家園。靄理士過去不能阻擋她瘋狂愛上莉莉的肉體,現在更無法阻止她癲狂愛著與莉莉一起的回憶了。她開始相信神秘主義的通靈傳遞,試著通過“降靈會”與另一個世界的莉莉取得通訊。她為她寫下天真熾烈又纏綿悱惻的情詩;她在她死後仍多年如祥林嫂般絮叨關於她的往事;她臨終前最後的嗓音用來呼喚她的名字……
多年以後,靄理士在《我的人生》刻意回避了這臨死的一幕,大概他內心永難接受這一現實,他跳過了伊迪絲對莉莉的呼喊,沉溺於伊迪絲留給他的最後的紀念品:他整理愛妻遺物時偶然翻到了一張小字條,研究者認為那可能是伊迪絲最後的筆跡。這張題為《閱讀靄理士》的小紙片上,伊迪絲寫到:“許多年前——大約二十八年吧——當我第一次閱讀到《新精神》時,我就知道我愛這本書的作者……今天,讀著《隨想錄》,我意識到,寫下這兩本書的這個男人值得愛,值得原諒,值得永恒的同誌情誼。不論路途如何漫長,這個精致的靈魂一直鍛造著美,我們當中不是個把,而是許多人,都是以血代墨”。
至此我們看到,這場驚世駭俗的婚戀實驗雖然摩登,卻並非追求新鮮刺激的狂歡糜爛,相反,它拷打著愛欲的節製與寬容的邊界。它是兩個超高智商的知識分子的超人實驗——在婚戀中成聖成仁。為此,他們必須隱修苦行,不僅僅克服身體不滿,人之大欲,更要忍耐憤怒、嫉妒、仇恨、冷漠、疏離。在經過了雙方無數次背叛之後,決不可背叛的是當初立下的“憲法”,這是他們不同凡響的愛。如果以一套陳腐道德來對他們的生活方式妄加裁決,嗤之以鼻,隻能說明,視野的寬度決定了道德的度量衡。凡人有凡人的紀律,超人有超人的法度,最重要的是恪守其責,依法行事。道德法令也如肉體一般,隨著時空推移,新陳代謝。
隻是,比較起這個溫順的丈夫,這法則的嚴苛和實驗的苦果,對於伊迪絲而言更難吞咽。她對於寂寞有著極端的過敏。和奧利文不同,她喜歡被人群包圍(隨著她事業走紅,她漸漸有了大量擁躉),她又格外害怕一個人度過漫漫長夜。當她搬到哈勒米爾(Haslemere)的平房以後,她發現身邊一個朋友都不在。按照他倆的協約,靄理士與她各自保留足夠的獨立空間:她喜歡在家接待訪客,靄理士則每周規律性地要在大英圖書館閱覽室裏消磨兩三天,晚間聽聽講座或音樂會。丈夫不能與她長相廝守。這時靄理士提出來一個折衷的解決方案:他建議邀請他多年知交布萊克(Barker Smith)的女兒梅梅搬來哈勒米爾陪伴伊迪絲一小段時間。
這個時值二十四歲的溫柔淑女無意間攪進了這局規則詭異的夫妻棋局,她與靄理士的一個吻,險些引發伊迪絲破戒出局。當靄理士本著他們永遠透明的約定向妻子坦誠招供時,伊迪絲橫眉怒目不能自持,她沒有靄理士的忍耐與氣度。她暴烈的舉止反過來刺激了靄理士,他想到神聖協議雙方並未同等公平的遵循原則,當伊迪絲出軌時,他總是反求諸己,檢討自己的狹隘荒唐,如今伊迪絲卻揪住一個吻不放。他在回憶文章中說,假使當初伊迪絲表現得稍加克製,他對梅梅的感覺可能迅速消弭。然而伊迪絲嫉妒的火焰大大地助長了丈夫對梅梅的親密行徑,一個單純的吻最終演變為持續十五年的地下幽會。梅梅的父親,也即靄理士的老哥們兒布萊克(Barker Smith)擔心醜聞外揚,不得不將女兒送去遙遠的比利時。可梅梅總能想方設法回到英國,住到靄理士目力所及之處。即便在梅梅嫁人以後,他們的親熱也未曾冷卻。靄理士動筆撰寫回憶錄之時,梅梅和她的丈夫尚在人間,他因此隱去了名字和諸多細節。靄理士去世之後,梅梅作為其文學代理,又擅自焚毀了他們之間的所有通信。如今留存下來的為數稀少的關於梅梅的記載,多來自間接材料,呈現出相互矛盾的模糊麵目。這些相悖相反的描述,多半是記述者自身情愫的反射。至於梅梅究竟何許人也,似乎已不再重要。研究者們發現,“靄理士形容她是甜蜜、溫和、柔韌的。伊迪絲卻指她太過膚淺,無法融入他們的知識分子生活,靄理士最後一位伴侶佛朗克絲(Francoise Latitte)則將她刻畫得凶惡且占有欲強。”菲利普斯最後總結道,不管怎樣,有一點是不可質疑的,在靄理士與伊迪絲夫妻生活不和諧的那些年裏,梅梅起碼給大師奉上了一張安慰的溫柔羽毛床 。伊迪絲畢竟不是悍婦俗女,發飆以後還是決定恪守她發下的誓言,試著回報給靄理士同等的自由。在即將動身去倫敦前夕,伊迪絲聞悉梅梅即將搬來與自己丈夫同住,這一次她死守自由契約,敞開門戶:“所有活著並思考的人,都會在愛情裏要求彼此的真心:要的越多,會招致越多的欺瞞、疏離和不幸。我是在被梅梅沉重打擊之後才得到的這一結論,以後我不再會被打擊了。做你想做的事情——隨心所欲,不要覺得你非得獲得我的理解。我什麽都不會問,我們都有真正意義上的自由——自由地去尊重和愛對方的愛,自由地信任我們自己的愛,無論發生任何事……這是我們所擁有的最好的一麵,作為一個愛你的女人,我將其當做一件禮物送給你。” 作為回禮,靄理士答應在梅梅跟前絕不提伊迪絲一個字,十五年間,他確實用緘口不語表達了她對妻子的忠誠與尊重。然而,更為深重的打擊正在命運盡頭等著伊迪絲。
伊迪絲漸漸倦怠於突破自身的性取向,這對夫妻已有經年未行夫妻之事了。梅梅事件從一次惡作劇的報複,逐漸發展為超穩定的伴侶關係。梅梅的追求者甚至雇傭了私家偵探公司對靄理士進行跟蹤。伊迪絲此時已接受了梅梅的登堂入戶,且時常在來信中寫上幾句祝福關心的客套話。這段從最開始就毫無激情,缺乏化學基礎的婚姻,至此走上一條鮮有前人到達的荒山野徑——他們間的夫妻之情非但沒有減少,反倒逐步生出了先前未有的激情。靄理士論述道:“我知道這幾乎是個鐵律——通常情形下,婚後數年,夫妻之間的激情會逐步死滅,轉化為平靜的友誼,或冷酷的漠然,或者更糟的東西。然而在我們這裏,真愛(而非激情)從未對這些事物妥協。相反,它還在生長;它生長成了激情——更多程度上是一種靈魂的激情(雖說對肉體親密的渴望也涵蓋其中)……與伊迪絲的生活給我的最大啟發是,即使狹義的肉體歡愉結束了,最深刻的愛的激情(不僅僅是喜歡)仍然可以存在,且持續生長……”
這個溫純如一隻大鴿子的中年男人,在他永遠平和、緩慢、誠實、風和日麗缺乏熱力的外表之下,卻蘊藏著熾烈的激情,南非作家庫切所言“反正詩歌並不是用熱情寫出來的,蘭波並不熱情,波德萊爾並不熱情,不錯,確實,當需要的時候需要的是熾熱,熾熱的生活熾熱的愛情。”那同時是高度智力化的一種激情,在不疾不徐的文字之下,屏息凝神,收斂住自己淺表的感情,然而暗流湧動,風平浪靜的海麵之下孕育著至為反叛的摧毀現有價值體係和道德堤壩的洪水猛獸。
這對足以加入“高智商俱樂部”和“冒險者樂園”的夫婦時常約會的地點有大英博物館、音樂廳、國王十字地鐵站,他們彼此獨立的同時,密切協作著共同的事業——創造通向高尚自由生活的種種可能。那些年裏,伊迪絲專心寫她的小說集《不朽的翅膀》,她日漸成為當時頗具影響力的公眾知識分子,年輕人奉她為“未來文明的明燈”,她在各個沙龍講壇講述由詹姆斯·欣頓,奧利文,愛德華·卡朋特以及她的丈夫靄理士這群知識分子構建起來的在當時極為活躍的知識圈,他們的思想、著述以及戲劇性的、風暴般的人生。她同時也公然以朝聖者的姿態,談論同性戀問題,並大膽地陳述同性之愛,引向的可能是更為高貴、智性及自由的生活,這些言論即便對於那些“優生協會”裏最前衛的年輕人,都仍顯得過於激進。所以在一次激進的講演之後,“優生協會”再未向她發出過邀請 。然而,她激進的觀點和坦蕩的言辭,在大洋彼岸的美利堅卻受到了熱情追捧。1914年初伊迪絲收到了來自美國的數場演說邀請。她原本生性喜歡被人群簇擁,加上那段時間她債務累累——她與靄理士在1912年8月一同搬入伍德佩克(Wood Pecker)莊園。伊迪絲喜歡打造家居裝潢,她居家的精致一直是靄理士所欣賞的。伍德佩克莊園在她的一手打造下儼然優雅貴氣,靄理士可以坐在花園裏一棵可愛的核桃樹下看書寫作,伊迪絲則在他們漂亮的會客廳裏呼朋喚友。然而這一切實在大大超出了他們的實際財力,到後來他們不得不招攬租客出租莊園裏的房間,再到後來傭人們被一一遣散,最後他們不得不把房產統統賣掉,各自搬回廉價的小公寓。事實上,伊迪絲買下莊園之前就已債務纏身,她向來擅長在負資產的經濟狀況下保持她慷慨的風度和對生活格調的追求。她先後在科沃(Cornwall)和摩爾(Moor)倒騰房產。早在幾年前,靄理士遷入博頓(Birxton)的一間公寓時,伊迪絲的遺產就已被耗盡,但她倒房的熱情仍未消弭。至1909 年,她的財政狀況已瀕臨崩盤,她寫信懇求靄理士將博頓公寓的一間房間以每月十英鎊的價格出租給她,並令人啞然地寫道“如果你覺得15磅更為公平的話,我覺得我可以出每月十二英鎊……”後來靄理士當真以每月十英鎊的價格把房間出租給她,然而終難忍受同居對彼此私人空間的過多幹擾,回歸到大家更為舒服的分居狀態。1914年,伊迪絲遠渡重洋赴美國演說,口袋裏僅揣著區區十英鎊,她幻想著這一趟跨洋演講收獲名聲與金錢的雙重厚利。她遠超常人的旺盛精力和對虛榮的熱烈渴慕,支撐起了她迅速衰朽風雨飄搖的身體。就在前一年的秋季,在他們時常約會的街道,地鐵站邊的林蔭道上,她告訴了靄理士自己被診斷患有糖尿病,適逢丹麥學者W.L.約翰森十年前首次提出了“基因”這一名詞,胰島素當年尚未被發現,被認為屬遺傳疾病的糖尿病尚在絕症行列,患者隻能寄希望於遙不可及的基因破譯。伊迪絲決心毫不節約,揮霍盡她剩餘的所有光熱。知道去日苦多,她更為凶猛地使用自己。在美利堅,她“達到了自己的全盛” 。
伊迪絲前腳剛離開英國,禍不旋踵,梅梅後腳就趕赴東安格利亞與靄理士約會。此時他們已紛紛邁入日趨敗落的中年,幽會不再如年輕時那樣充滿冒險與犯忌的情色意味。他們在賓館訂下兩間單間,如老夫老妻般度過溫煦的重聚時光。然而“嫉妒”不用吃飯、睡覺,更不會變老。梅梅與伊迪絲兩人表麵上和平相處、互致問候,作為最忠實的“同盟”的伊迪絲,甚至不時寫信囑咐靄理士照顧好梅梅,然而內裏已鬥得腸穿肚爛。至伊迪絲抱著病軀回到英國時,這戲劇性的事件發展到了極端的一幕。
當伊迪絲幾近臥床不起之時,梅梅欣然造訪,靄理士對其寵愛有加,且並不避諱伊迪絲怒而不發的怨忿。梅梅則如新女主人般,雍然自得地享受著勝利和溫柔的款待。有那麽一回,伊迪絲無助地躺在病榻之上,梅梅與靄理士明目張膽地在門後約會。瘋狂的伊迪絲吞下一把嗎啡。及至靄理士回到房間,她向他坦白了自己的自殺行為,最後不得不以洗胃收場。可就在伊迪絲自殺未遂不久,靄理士與梅梅一同打包出發去往薩姆賽特(Somerset),那也是他們人生的最後一次幽會,梅梅彼時已經答應嫁給一個追求她多時的蘇格蘭鰥夫。在浮萍浪影四下飄零年華盡失之後,這個侍奉了靄理士半生的曾經的美人,終於痛下決心從這段暗無天日的感情中出走,認真在世上尋找一個落腳點。
伊迪絲則漸漸病至瘋狂,像一個失去了母親的嬰兒,叉著手臂無助地大聲嚎哭,她刺耳的哭嚎最終令所有朋友失去了同情與耐心。誠如她從美國給丈夫寄來的一封信中引用的王爾德的句子“每個男人都會殺掉他的心愛之人。”這位女權悍將,最終被心中的愛所殺害。
4. 女叛軍
靄理士醫生傾心於羅素式的自我拷打,奧古斯汀式的自我泯滅,Casanova式的道德冒險。他在自傳《我的人生》中坦誠記錄了自己一生的“內心生活”,並將此作為他“最重要的工作”。某種意義上,他的妻子,他的婚姻,他一生的情愛糾葛都是他自己的研究樣品和文學作品。在自傳《我的人生》中,靄理士汲取先賢的勇氣與坦蕩,極盡其能地不加粉飾敷衍,然而有一個女人的名字卻從他的自傳中被徹底抹去了,可能她火線般的出現與撤退徹底打亂了這位精密的性心理學家嚴謹可控的研究計劃與實驗流程。
1914年初冬,靄理士收到一封來自美國的陌生女人的來信,這一次,寫信的不是向他傾訴苦悶、尋求人生指引,或袒露心聲請求他解釋夢境的女性崇拜者。事實上,靄理士從中年起就受到女性閱讀者的異常追捧,至晚年已擁有了數目嚇人的女性擁躉,“女人們無法抗拒來自於這一聖父與肉欲農牧神結合體的誘惑。”然而這一回,伊迪絲的警覺沒有錯——和丈夫筆談正酣的可不是像梅梅那樣的無名之輩。
瑪格麗特·桑格,一個在“醜聞、危險、牢獄之災中冒險闖蕩的女人”,周身裹挾著流言、官司以及有如魔鬼驅動的永不止歇的激情。她在靄理士的自傳中被徹底刪除,這並不妨礙她的大名赫然出現在任何一冊女權主義運動史的教科書上。我們今日所熟見的“計劃生育”(family planning)和“避孕”(birth control)二詞就是由她所創。如今,去民政局領證登記的小夫妻們,會在婚姻注冊櫃台麵無羞怯、老練不屑地接過工作人員遞來的“大禮包”:裏麵包含全套孕育健康指南、新婚性健康指南、完全避孕寶典以及免費發放的避孕藥具,大禮包的包裝袋上還時不時出現“見義勇為、文明社區”的官方字樣。然而,僅僅不到一百年前,“避孕”與“節育”還是違反國家法律的“猥褻犯罪”與違悖神聖宗教的“異端邪說”。1873年3月2日,美國國會通過了《康斯托克法》,明令禁止向美國母親們傳授避孕知識,並將一切避孕信息定位為“淫穢材料”。直至1960年口服避孕藥在美國獲得批準,女性才第一次對自己的身體獲得基本投票權。這場漫長的對女性自己身體的收複戰役中,瑪格麗特·桑格是當之無愧的先驅。她提出,文明的進步包括了人對自己身體的了解,並用宗教本身來駁斥社會對女性自主性的不信任。
剛過完三十歲生日的瑪格麗特,已身負9條罪狀,且麵臨高達四十五年的監禁。在此之前,她就因“用公共郵政傳遞關於避孕和墮胎的資料”的罪名被強製勞教30天,她在紐約布魯克林開辦的全美第一家計劃生育診所開業十天即遭查封。在麵臨更嚴峻的指控之際,她不顧律師的勸解說項,拋夫棄子幹革命,一路越過國界線逃竄到加拿大。沒有護照,沒有身份,化名貝爾薩(Bertha Watson)的瑪格麗特用她傳教士般的不懈信仰和她自身充滿熱力的人格魅力,迅速在倫敦贏得了朋友和聲援。想想那些順理成章接過“大禮包”的小夫妻們,今日女性們所享受的這些“順理成章”背後都蘊含著近乎荒謬的曆史代價。瑪格麗特要為這場生育聖戰付出的遠不止牢獄之災,她不久以後甚至為此失去了自己的孩子。靄理士在給她的第一封回信中就毫不隱晦自己對愚蠢同類的失望,人類對於各種簡單人道、且必要的新觀念的凶狠敵意令他困惑,而年輕高雅的瑪格麗特卻令他燃起了激情之火。在他們第一次見麵不久,向來節製的靄理士嗑下了愛情的迷藥,他去信中貌似理性的陳述就已無法掩飾一顆在愛的征程上屢戰屢敗的破敗之心的垂死迷狂。他寫道:“激情很可能屬於一種毀滅性的事物,激情對工作絕對有損害,它讓所有工作看起來都不值一提。不僅於此,激情往往被賦予了錯誤的對象……”瑪格麗特會是一個錯誤的對象嗎?起碼,對於當時身患絕症遠在美利堅的伊迪絲而言,她的出現具有毀滅性的的影響。焦躁絕望的伊迪絲多番來信懇求丈夫來探望她,然而彼時的靄理士卻同樣焦躁地等待著瑪格麗特與她的新歡(一個西班牙無政府主義者)從巴塞羅那歸來。他不能離開倫敦去與妻子團聚,他得守在與瑪格麗特時常約會的維多利亞火車站,他想要“整個吃掉她” 。他的整個1914年交織在“蒼白的憂鬱與春風洋溢的光環之中” ,對伊迪絲的歉疚並不能阻止或敗壞他興致高昂的激情。他終身批判激情,然而大部分人甚至終身不知激情為何物。他與伊迪絲在婚禮之日發下了唯一的誓言,伊迪絲形容那是屬於“明日戀人”的誓言:他們承諾永遠不會探測對方的生活。當伊迪絲在遙遠的美利堅為三人(她,她的丈夫以及瑪格麗特)孱弱地舉起酒杯之際,靄理士正狼吞虎咽新的戀情。
1915年的新年午夜,靄理士與瑪格麗特以一個“午夜之吻”開始了新的一年,開啟了絕望旅程中的希望之旅。不久,瑪格麗特就頻頻邀請當時已德高望重的靄理士支援她傾注一生的計劃生育事業。她的母親一輩子孕育了十八個孩子,那副不斷隆起又癟下,進進又出出的用壞了的破皮囊最終被拖垮倒下,她被疲憊孕育所殺害的身軀,變成了糾纏驅動女兒奮鬥一生的陰魂。瑪格麗特不會在一個男人身上長久地停留,她熱烈絕望地活在自己的使命裏,“像被放逐到了一個迄今從未被夢到過的新世界。”
早在1914年3月,瑪格麗特就創辦了《女叛軍》雜誌,向女性傳授避孕知識,此後她又創辦《計劃生育評論》,教育大眾“孩子可是個珍貴的奢侈品”,不是每個人都能夠支付得起。曾專門寫過一本《歐洲的天才》探討人科學的靄理士,對於“優生學”向來有著青睞,他為《計劃生育評論》撰寫長文,闡述計劃生育不僅僅是抑製人口的過度增長,更重要的是它有助於培育出更為健全的民族人種。不過,對於“計劃生育”這一話題,靄理士的話很快說盡,此後瑪格麗特多次邀約靄理士發表看法,均遭婉拒。似乎沒有人能夠逼迫他做任何他不情願的事。瑪格麗特不行,伊迪絲也不行。伊迪絲回到英國後數番勸說丈夫與自己同行前往埃克斯(Aix),1902年時伊迪絲曾在那裏恢複了健康,因此她迷信重回埃克斯會使她枯木煥春,然而靄理士無動於衷。在無計可施之時,伊迪絲求助於奧利文,請奧利文出麵說勸,然而這個自由的靈魂冷靜地回話道:“他不應當被強迫做任何他不情願的事情。”
伊迪絲的情緒與胸襟貌似跟隨著她病情的反複而不斷變換。不久之前,她還衷心歡迎瑪格麗特前來同住,並聲稱自己將“退至一角” 。她誓與瑪格麗特結成莫逆,為了與瑪格麗特會麵,她重金定下了一間豪華餐廳,然而留給瑪格麗特的印象卻是一個“極端自私、無比苛求的女人。”及至她神經衰弱幻象四起,她開始惡作劇地在朋友們麵前公然談論靄理士那些難為情的隱私,醫生建議靄理士將她送進精神病院,這讓她產生了更可怕的受害症臆想。靄理士一度對瑪格麗特傾訴道“我有一種感覺,伊迪絲就像是我的孩子。想到要失去她,我不知道會發生什麽……” 短暫的照顧之後,靄理士再度放棄了作為丈夫的責任。尊嚴喪盡的伊迪絲這一次收拾起了她無助的哭嚎,撿起她最後的驕傲,她要求徹底的剝離——離婚。多數研究者將伊迪絲最終的反抗認定為一場無謂的報複。對此,筆者並不認同。在他們的離婚約定中,伊迪絲堅持加上一條:“靄理士對她的債務概不負責。”離婚,是為了讓丈夫在她死後擺脫高額的債務糾纏。他們二十五年的婚姻平靜完結,然而一切都沒有改變,伊迪絲離婚後仍佩戴著結婚戒指,他們仍像空氣一樣無時無刻不存在於彼此的生命裏。“美好的愛情不是愛情,而是智慧和道德。”(木心語)
伊迪絲在邁達山穀(Maida Vale)租下了一間公寓,其中有一間臥室空著,永遠為靄理士存留。她竭力抓住生命火焰的最後一縷,為此她瘋狂地工作。埃克斯公寓的客廳已被她改造成了演講報告廳,她多次邀約靄理士來做講演,盡管她明白他不會答應。就在這間不大的公寓裏,她成立了自己的“三葉草出版社”(Shamrock Press),其最主要的印刷產品是她自己的短篇小說集《我的康沃爾郡鄰居》(My Cornish Neighbours)。她的求生意誌是如此之強,她甚至雇傭了一批演藝人員,決心開辦自己的電影工廠。然而,她終究火燼燈熄,熱力燃盡。
九月的一個星期天上午,靄理士去探望病中的伊迪絲,她還興致勃勃談論重去美利堅的計劃。臨別時,她怕傳染不讓靄理士吻她的嘴唇,靄理士拉過她蒼白的手背親了一親。待他周二接到病危通知,再次趕到邁達山穀時,伊迪絲已陷入了深度昏迷。手背上的那一吻,成為了他們的最後一吻,他們一生的情愛實驗最終定格在了這個“同誌之吻”上。
在親眼送走生命中第一個重要的女人——母親之後,靄理士人生中第二次,也是最後一次哄一個女人入死。
早在伊迪絲駛往美利堅的大船之錨斬斷以前,她已備好了數封信件留給郵差。這些提前寫好的信件左上方一一備注了不同的寄送日期,郵差將按照指定順序妥善無誤地依次寄出,以確保她在海上航行的短暫失聯期間,丈夫可以每隔兩日收到來自妻子的問候,不至獨飲孤獨。沒有了物理性的身體吸引,他們的化學作用卻並未失效。她的愛馬不停蹄。多年以後,她早已不在人間,靄理士才有勇氣揭下那些陳年郵票,郵票之下標注日期的熟悉筆跡仍依稀可辨。他涕淚交縱。伊迪絲戲劇化的人生直至她死後多年也仍在她的預演中推進——誠如那些預先巧妙編注日期的短箋,在她離世之後,一封封掘開愛人的心墳。
5. 被分享的暮年
希臘悲劇的天才在於,它從一開始就接受且樂於呈現矛盾與衝突,並欣然領會人生絕沒有出路。伊迪絲去世以後,靄理士度過了被眾多女性分享的晚年。他拒絕為任何人寫序,拒絕出任公職,拒絕參與公共政治,卻從不曾拒絕任何一封來自歐洲或遙遠美洲的婦女來信。每天都有數量龐大的新鮮的痛苦向他湧來,等他施以援手。女人們苦悶的獨白、隱秘的夢境、私藏的裸照、哭泣的靈魂,紛紛撲向他廣闊的胸襟——在那片開放的墓地,男人和女人間永恒的戰爭被自然所擁抱,獲得片刻安寧。
女人是靄理士一生鑽研的科目。他至死熱愛女性,尤其是“困難的”女性。他晚年曾在情書中,如一個愛情裏的唐吉坷德般表白:“正是你提供的難題,讓你完美。我從未愛上過一個簡單的女性。” 弗朗克斯,一個將自己的全部夢境貢獻給靄理士的女人,成為了他的最後一樁事業和標本。靄理士那些叫板佛洛依德的有關夢境的著述,很多素材都來自於這一位他人生中最後的守護者。他們毫不遜色的故事,又是另一番話題,本文不再涉及。1929年初,瑪格麗特·桑格寫信給弗朗克斯道:“我希望把你作為生日禮物送給親愛的靄理士。”她建議弗朗克斯辭掉自己的工作,而她將擔負起她損失的全部薪資,這樣弗朗克斯便可全情投入照顧年事已高的靄理士。
弗朗克斯欣然接受了這份贈禮。暮年的靄理士,在這位帶著兩個兒子的法國女人的陪伴下,不輟地進行人類情感內在構成及其本質的探索。最終靄理士也沒能給予她婚姻。如同懷特博士(Dr.Wright)觀察到的那樣,他眼中的冷酷正是他人格中真正的天使。他去世以後的聲名湮滅,與二戰後“優生學”被集體驅逐出學術聖殿有莫大的關聯。作為鼓吹“優生學”的悍將旗手,靄理士信仰“創造最好的個體,以創造最好的文明”。他晚年對種族慘案置若罔聞,並不反對將藝術審美與政治生活結合在一起,於納粹有某種意義上的默許。靄理士於1939年走完自己的旅程,結束了一種美學生命,抑或輝煌人生的強烈的嚐試,並未親眼看到法西斯製造的人間慘劇。
“每一條路都可以深入世界的神聖神秘” ,同樣,每一條罪行亦是通往秘境的幽深巷道。當審美情緒集體噤聲,我們首先應當討論的是藝術的終結。
“世界並非圍繞著新的喧鬧的創造者旋轉,而是圍繞著新的價值的創造者旋轉,它悄無聲息地旋轉。” 在靄理士身後的一百年裏,我們對於性的道德、性的評判、性的審美以及情感、婚姻、家庭、男性、女性的看法,已如日晷上的光線,在不知不覺之中發生了巨大的位移。更多更為敏感、更難撼動的價值標準,亦已發生了難於察覺的重大旋轉——隻是這旋轉更為遲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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