鏡子的煩惱
“從前,有一位窮苦的農民,和他的妻子,以及三個女兒住在一間遠離村莊的小茅屋裏。”
看到這第一句,你就知道這準是哪個半熟不熟的民間故事,窮苦的農民一定會被地主欺壓,他的女兒們大概會設法替父親出氣,折磨得地主再也不敢隨便逞威風;或者,這個故事會向著“農夫和金蛋的故事”的方向發展:某日他們得到一枚金蛋,本以為可以就此脫貧,結果卻是家裏打成一鍋粥,夫妻反目,長幼失和……
都不對。故事往下是這麽講的:
“小屋裏有一張木床,一張長凳床和一個火爐,隻是沒有鏡子。鏡子對一個窮苦的農民來說,可算是奢侈品了;況且,一個農民為什麽非要一麵鏡子呢?他們對自己的容貌可從不好奇。”
新穎的東西出現了。下麵還有更有趣的:農民養了一隻貓,名叫科特,和一條狗,名叫布瑞克,它倆是在同一星期出生的。
“因為這條狗從沒見到過別的狗,這隻貓也從沒見到過別的貓,而僅隻是相互看到了對方,所以,狗便以為它自己就是一隻貓,而貓卻以為它自己就是一條狗。當然,它們在本性上有許多不同的地方,比如,狗汪汪地叫,貓卻咪咪地叫;狗追野兔,貓卻逮老鼠。然而,所有的動物都一定要確切無疑地像它們的同類嗎?就是這位農民的孩子也沒長得一模一樣呀!布瑞克和科特友好共處,它們經常在一個盤子裏吃飯,還常常模仿對方。當布瑞克汪汪叫時,科特也試著一起汪汪叫;而當科特咪咪叫時,布瑞克也學著一起咪咪叫……”
稍微了解塔木德的人一下子就看出來了,這篇故事是猶太人寫的。古往今來最最有名的一個塔木德笑話,在談到“塔木德智慧”時,常常被直接援引的笑話,是這麽講的:
某人去找拉比,問:“你能教教我塔木德嗎?聽說你們猶太人特聰明,就是因為用了一種特殊的塔木德思維方式。”
拉比說:“你學不來的。”
某人不服。拉比就給他出了一道題。
“兩個人從一根煙囪裏掉下去,一個滿麵煙炱,很髒,另一個幹幹淨淨。哪個人會去洗臉?”
“那當然是髒的人去洗臉。”那人說。
“錯了,幹淨的人去洗臉。”拉比說。
某人大惑不解。拉比說:“幹淨的那個人看到髒的那個人的臉,心想:這麽髒,那我一定也是髒的了。於是他就去洗臉。而髒的那個人看到幹淨的人的臉,心想:我肯定也是幹淨的。於是他就不洗臉了。”
某人表示明白了。拉比又問:“兩個人從一根煙囪裏掉下去,一個滿麵煙炱,很髒,另一個幹幹淨淨。哪個人會去洗臉?”
“這不是同一個問題嗎?”某人說。
“不,詞句相同,問題不一樣。”
某人說:“那麽就是幹淨的人會去洗臉了。”
拉比說:“錯了,這次是髒的人會去洗臉,因為他雖然看到了幹淨的人的臉,卻懷疑自己是否真的也幹淨,於是他看了看自己的手,發現手很髒,他就去洗臉了。而那個幹淨的人發現自己的手很幹淨,他就認為自己的臉也幹淨,就不去洗了。”
某人連連點頭。
拉比又問:“兩個人從一根煙囪裏掉下去,一個滿麵煙炱,很髒,另一個……”某人打斷:“你又來了!這次是幹淨的人去洗臉了!”
“錯。”
“那麽髒的人去洗臉?”
“錯。”
某人又糊塗了:“到底誰去洗臉?”
拉比說:“這次的答案是:這是一道愚蠢的測試題。兩個人從一個煙囪裏掉下來,一個幹淨一個髒,這種事可能嗎?你不能看到這一點,就別想理解塔木德了。”
拉比的第三個提問其實是把頭兩個提問給否定了,看上去很無稽,可笑,不講道理,但其意旨是深刻的:永遠不要輕易接受任何一個論斷,跟著它往下走,而要質疑它的前提,質疑它所使用的概念。
回過頭再看那個民間故事,說到貓和狗的本性有很多不同,狗叫汪汪,貓叫咪咪,狗追野兔,貓逮老鼠,緊接著就是一句否定性的反問:“然而,所有的動物都一定要確切無疑地像它們的同類嗎?”狗就不能像貓,貓就不能像狗?這種自己提出一個論斷、旋即質疑和否定之的思維,便是猶太傳統中獨具的。
當然,貓狗互相看對方,以為對方就是自己——這個情節跟煙囪裏掉下兩個人的情節如出一轍,用的是同一張“猶太配方”。所以我也要問了:你看著我,看到了你的樣子,反過來,我從你身上也看到我的樣子。相看兩不厭,先後去洗臉——為什麽猶太人青睞這種情節?
雖然一言難盡,我還是嚐試著解說一番。生於維也納的猶太哲學家馬丁·布伯,在其名著《我與你》中說,人常常與及物動詞聯係在一起,因為人要築居於“它”之世界,為了自己的生存所需,將周圍的其他人以及萬物都視為與“我”相分離的對象,相對立的客體,我為了自己的利益去占有、使用、處置一個又一個對象和客體。這就是“我—它”的人生。
但還有一種人生,是“我—你”。人不能隻待在一個隻有“它”的世界裏,人還必須棲身於“你”之世界。當“我”與“你”相遇,“你”絕不是一個與我相分離的對象,隻能被我所經驗,所利用,並滿足我的需要;當“我”與“你”相遇,我就和“你”建立起了關係。布伯告誡說,“我”是不可能孑然獨存的,“我”必須處在“我—你”之中或“我—它”之中。
這就是人的二重性。雖然布伯是宗教哲學家,“你”的直接意義指的是上帝,但是,與上帝的關係可以投射為與其他人的關係:“我”和上帝,正如“我”和“你”,互相有一個“在對方身上認出自己”的過程;即使“你”有許多同類,“你”依然可以任性地拿“我”當“你”自己的樣子。貓以為自己是狗,狗以為自己是貓。髒了的人坐那兒不動,幹淨的人去洗手——這並不荒謬,它說明了“我—你”關係的穩定而有效。
從煙囪裏掉下來的人,首先互看而不是低頭看自己,不正是“我—你”關係的極致嗎?當“我”與“你”之間互為鏡鑒,我們還需要鏡子做什麽呢?博爾赫斯有句晦澀的名言:“鏡子和交媾是汙穢的,因為它們讓世界增殖”,如果淺顯地理解,就是鏡子讓人沉溺於自己的形象,而忽略了與其他人的關係,更不複從“你”中看到“我”。
農民的故事發展到後邊,他們家終於有了一麵鏡子,是從貨郎那裏賒購的。家裏的每個成員以及貓狗都能照鏡子了,但他們發現,這個家裏新來了一批討厭的成員,他們憤怒、傷心、焦躁不安,女人挑剔著自己的臉蛋,狗與貓打成一團。最後,農民把鏡子還給了貨郎,家裏又恢複了平靜。
這篇小故事名叫《鏡子的煩惱》,作者正是大名鼎鼎的艾薩克·巴什維斯·辛格,他生於波蘭哈西德派猶太人社區,後來去了美國,並在那裏成為明星作家和諾獎得主。辛格用意地緒語寫下了足夠多的作品——其中不乏這樣既寓意深刻、又讓淺顯易懂的小故事——它們就像化石,在這門語言徹底消亡之後,仍會持久地訴說其中蘊含的猶太人的智慧。
(來自網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