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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頂“色情”帽子

(2018-03-20 14:29:19) 下一個

那頂“色情”帽子

上一篇提到莫裏斯·桑達克。並不是每一個畫光屁股小男孩的童書作家,都會被打成誨淫誨盜,但桑達克畫的就會讓人覺得其中有色情讀物的潛質。這跟他是個猶太人有什麽聯係嗎?此外,桑達克還有另一個話柄:他是同性戀,跟一位精神分析學家尤金·格林共同生活了長達五十年,好在他到晚年才暴露,不然,家長們早就要抗議他沒有資格給孩子們寫書了。

但是,跟另一位繪本作家羅比·哈裏斯(Robie Harris)比比,桑達克這點色情真不算什麽。哈裏斯的It's Perfectly Normal估計我們這邊是沒機會引進的,翻開扉頁,一個女孩一個男孩,脫得一幹二淨,對著鏡子欣賞自己新發育成的性器官。打開看,滿篇都是光著身子的男男女女,哈裏斯把從青春期、性吸引、性交、懷孕、受精卵、避孕、手淫、墮胎到性病的全套知識都描繪了出來,它被稱譽為“兒童性教育第一書”,也時常在禁書榜上的有名。

美國的圖書館都是靠民間資助運營的。在緬因州,有位有錢的夫人,已經做奶奶了,某日突然在她資助的兩家圖書館裏都看到了It's Perfectly Normal這本書,吃了一大驚,她把書借出來就不還了,給兩家圖書館各寄去一張20.95美元的支票作為罰款,並附信說:“我被書裏的插圖,被那些描畫性的缺德、變態的內容給紮紮實實地驚到了。”

按照美國人“小題大做”的習慣,圖書館館長很強硬地將支票退了回去,並公開表示,任何人都無權故意霸占一本書、不讓別人讀到;任何人都無權決定一本書是否適合別人去讀。他要借書人把書還回來,“必要的時候我會請求警方協助”。但這位奶奶態度堅決,即使法官判她賠償100美元,她也拒不還書。

羅比·哈裏斯也是猶太人,六七十歲了,長一張大概沒什麽孩子會喜歡的大紅臉。不能說因為她是猶太人,所以就如何如何,但是,將哈裏斯和桑達克聯係起來看,可不可以說猶太人在身體、性、生殖方麵容易有一些過於直露的反應呢?實際上,西方的反猶和恐猶者幾百年來就一直認為猶太人是一群先天性“色情狂”,例如在美國,19世紀的著名作家納撒尼爾·霍桑在小說中寫到猶太女人時,就說她們妖冶、色情、天生愛勾引人。

要說這是誣蔑也不盡然,霍桑是現實主義作家,寫東西有依據,讀者看了他的描寫會點點頭,嗯,猶太人的確如此。優勢民族會特別注意弱勢民族與自己的不同點,對於猶太人,美國人、德國人、法國人都產生了一些相似的看法:他們有陰性氣質,性欲難以捉摸,對婚姻、生殖的話題尤其專注,喜歡通過身體接觸去打破人與人之間的距離。

這裏必須要提到一本著名的邪書,奧托·魏寧格發表於1903年的《性與性格》,這本書中對猶太人的描寫、分析當然屬於“不正確”,但卻反映了歐洲反猶思想的一些理據。

魏寧格自己也是猶太人,但他站在一個雅利安血統純正論者的角度上來評論猶太人(也許正是這種身份撕裂導致他23歲就飲彈自殺),他寫道:“與性有關的事情,對猶太人的吸引力總是比對雅利安人更強,哪怕猶太人總是比雅利安人更缺少性能力,並且不像他們那樣,容易為激情所困。”在舊約聖經裏,大洪水之後,上帝賜福給挪亞及其兒子,說“你們要生養眾多,遍滿了地”,魏寧格便說,猶太人創造了生育的責任,因此他們自然而然地熱衷生育,“猶太拉比總是沉迷於思索猶太人生兒育女的問題,這個傳統由來已久。”

魏寧格還說,猶太人都是天生的媒人——這也符合事實,媒人過去是一門被猶太人占據的職業。說媒的本質是什麽?是“意識不到個體性和個體之間的界線”,意思是,猶太人覺得人活著就必須是互相“交往”的,個體必須屬於集體,不保有什麽“個體性”;至於結婚,既然猶太人會自己湊到一起,所以“他們當中為愛結婚的情況非常罕見”。這已明顯在暗示猶太人的動物屬性了。我之前也寫過,至少在20世紀全麵世俗化之前,猶太人的婚姻的確是以利益婚姻為主,愛情不在第一位的考慮內,那是因為生存的需要,生存迫使他們先考慮錢財、家族門第等等。

“交配,”魏寧格寫出了最聳人聽聞的幾句話,“最能消除個體之間的界線,而猶太人的這種本能是出類拔萃的。”這種種族本質主義的論說當然很危險,因為它並非毫無根據的胡說八道,而是基於作者的第一手觀察,也合乎時人的一般認識。就連猶太人讀了這些文字都能大有領悟。哲學家路德維希·維特根斯坦,跟魏寧格一樣也是奧地利猶太人,他非常推崇《性與性格》,他說,魏寧格犯了一個“偉大的錯誤”,“我們沒有必要、也不可能相信他所說的,但是在我們不認同的事物中卻包含著偉大”。

歐洲大陸反猶的巔峰期是1930—1940年代,當時歐洲人對猶太人的攻擊,印證了魏寧格的影響力,也表明他的論斷有多麽廣泛的群眾基礎。他說出了那些優越感十足的人的心聲:我們是貴族,遵守社交規則,懂得距離和界線,猶太人正與我們相反,他們交往就是為了交配、繁殖,所以他們肉欲旺盛,都是些色情狂。但他們並不知道這一點,因為他們腦袋裏沒有道德的概念,道德隻屬於文明人類的社會——你能對一頭畜牲說“你不道德”嗎?

法國二戰前夕的“人民陣線”政府總理萊昂·布魯姆,是法國曆史上選出的第一位猶太裔總理,他的仇敵右翼民族主義者竭盡所能地醜化他,他們最喜歡說布魯姆是個陰陽人,說布魯姆像所有猶太人一樣,性取向很怪異,他日常待人的動作都是散發著色情意味的,那時法國反猶的領軍人物夏爾·莫拉斯有一個形容被人到處轉載:萊昂·布魯姆是這麽一種人,“碰見他的朋友沒有一個不被他在腰上這邊捏捏那邊揉揉,聽他甜言蜜語幾句,然後就被他放倒,全身上下翻來覆去地摸。”

大眾是不需分析、隻需印象的,他們樂於相信反猶太分子鼓吹的,說猶太人是混入文明社會的劣等人,敗壞道德風俗,更可怕的是,他們還是一個喪門星一樣的種群,表征了歐洲的衰落。像《性與性格》這樣的書都為後來像斯賓格勒《西方的沒落》之類的作品打了前站。不過,一種印象流傳得如此久,在人們的心裏紮得如此之深,也說明它不隻是成見,它戳中了某些真相,否則為什麽總會出現新的證據來證實它呢?那些害怕羅比·哈裏斯的性教育繪本的人,肯定會暗暗地咒罵:“果然,又是猶太人。”

跟外國人交談的一大尷尬,就是很容易被他們的成見砸中。比如你是中國人,在很多外國人眼裏你就是計劃生育的幸存者。但像“色情”這樣的成見,聽起來實在太不美好。有一位生於1981年的俄裔猶太作家,萊娜·戈熱利克,現已加入德國籍。她寫到自己在德國的感受:她本以為將猶太人視為一個色情、放蕩的民族的看法是跟納粹、第三帝國、大屠殺有關的,早已被掃進了曆史的墳堆。可實際上,在今天的德國,德國人依然用昔日的眼光來看待猶太人。

戈熱利克說,德國人覺得猶太人“吃著色情的食物,組成色情的家庭,聽色情的音樂;許多德國民眾參加猶太文化周和美食節,並不是因為他們認可以色列,或證明他們不是反猶主義者——他們隻是被色情所吸引”。當然,色情——“erotic”——不再具有那麽強的貶義色彩了。它是古板、保守、規規矩矩的反麵,性欲也不像過去那樣被正人君子們所敵視。但它始終在那裏,像一座休眠的火山,沒準哪一天風向一邊,就會被新納粹、新的反猶主義者重新祭起,用作貶低猶太人的口實。

 

(來自網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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