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波德萊爾與 “惡之花”

(2018-03-09 12:26:02) 下一個

波德萊爾與 « 惡之花 »

再喪也喪不過波德萊爾。夏爾·波德萊爾是“喪文化”的祖師,是最早表達“我喪故我在”的人。喪文化的典型語言是“一時受挫沒關係,再努力一下,你就絕望了”,波德萊爾的三觀也一樣,他認為任何企圖改變現狀的努力都是無效的。在他所生活的1840—1860年代,法國經曆了多次革命和動蕩,社會上活躍著一群慈善家、人道主義者、進步論者以及鼓吹烏托邦的人,波德萊爾一概嗤之以鼻。他的偶像是美國人埃德加·愛倫·坡,他在翻譯坡的《奇事集》一書的序言裏寫道:

“(愛倫·坡)認為所謂的‘進步’這一偉大的現代思想,不過是一種癡迷;他還將人類住宅的完善化稱為大地的傷疤、方塊狀的贅疣。他隻相信永恒不變的‘自在之物’……”

這就是波德萊爾在說他自己。

他從不相信世界會越來越好,從不相信處死罪犯或打入地獄能夠積極地影響社會人心,更不相信人性本善。他說,最純潔的人,心靈深處都有惡的因素,不過,這種惡主要不是衝著社會和他人去的,而是奔著自己來的,會危害自己,對自己構成致命的危險,而人還覺得這裏麵有很強的快感。

這來自波德萊爾的切身體驗:他20歲時體格強健,眉清目秀,也很有錢,但很快迷戀於感官刺激,揮霍無度,迅速致窮。他在一篇小散文詩《迸發》裏說:“我是個早熟的浪蕩子”,從自己的媽媽開始,女人的香味、頭發、衣裙就讓他如癡如醉。

波德萊爾的詩,如果拍出來,必須是色迷迷的畫麵,最好交給丁度·巴拉斯這種時不時能將細節呈現得既淫蕩又有詩意的導演來承擔:一隻手從女人的腳踝摸到大腿根,鼻尖沿著纖足的頂端陶醉地走,手捧一根秀發閉上眼睛……與這種極端的浪蕩相稱,波德萊爾對“上癮”別有研究,他在散文詩集《人間天堂》裏分析了英國人托馬斯·德·昆西是怎樣上癮,並且寫出《癮君子自白》這等佳作的:德·昆西從小在女人堆裏長大,成為一個“兩性體”,如果沒有對於女性的早熟,對於從女性肉體質感到衣裙質感的細膩接觸,“即使是最激狂雄渾的天才……也是不完美的人。”

他對女人的諸多評價,會讓女性主義者憤怒。他把女人看作天才(男性)文人的必需品,同時又是威脅,“對於詩人暴虐的靈魂來說,她是一塊平庸的牧場”,而那些天才的女人則是“一個有缺陷的男人”,等等。波德萊爾說,他隻能接受侍女和妓女,絕不要一個長期的伴侶,而他一生所執著愛慕的女人,也是一個黑白混血的女演員——讓娜·迪瓦爾。在1851年的一篇文章裏,波德萊爾已經明明白白地披露了迪瓦爾的性格:

“一般來說,詩人們的情人比卑鄙下流的低級妓女好不了多少,其中稍好一點的,是那些能做個湯又不去養二爺的。”

這種巨大的驕傲裏包含著多麽凶狠的自貶,而自貶本身又是對這個世界的運作規律——讓了不起的天才跟低級的女人般配——的譏刺。不管是歌唱女人的魅力還是對她們噴毒,他都是一個根本意義上的喪人:我啊,我命中注定隻能與奸邪頑劣不入流的人為伍,最終自己也會變成他們的樣子。

160年前的那個夏天,直到下印之前,波德萊爾還在修改《惡之花》裏的詩作。書一出版就石破天驚,社會上通行的標準三觀被它打得暈頭轉向。對莊嚴綺麗堂皇的美,對被眾口一詞地讚頌、高廳明室地供奉的美,波德萊爾說出了“我厭惡”,說出了它已經滑落為虛偽,變成了喪失真實質素的道貌岸然的真相:

“我厭惡畫中的古代美人/那纖弱的、巧笑的玩物/她無聊地朝著窗口哼哼/耀眼的印花布裝飾一屋。”(《理想》)

而他描寫的都是與“古代美人”相反的東西:

“退色的椅子上坐著幾位老妖婆/畫了眉毛,懶洋洋地拋出媚眼/顧盼作態,讓衰萎皺縮的耳朵/為當當作響的寶石和金器裝點。”(《賭博》)

對於那個年代的人來說,波德萊爾真是太邪惡,太“重口味”了。他寫的都是真實存在的東西,但它們都被社會“良好風俗”默認為是不可說的,誰敢說,誰就要被眾口一詞地唾罵,被放逐出社會共同體。波德萊爾不僅敢說,還聲稱那才是他眼裏的值得入詩的東西,人們罵他是魔鬼,但再翻幾頁《惡之花》,就驚恐地發現波德萊爾早已自認魔鬼的“幫凶”:

“榮耀歸於您,撒旦我的君主!/您統治著人間、天上、和地府……噢,就讓我也躺在您的身旁/同在古老的知識之樹下冥想!”

相反的,那讓光明普照的上帝,在他看來是一個“善妒的天主”,大地上的寶藏被他隱秘起來,唯有撒旦才知道它們的所在,唯有撒旦才能在人心中埋下探尋隱秘的欲念,指引他們去挑戰那光明正大的倫理:“你在少女的心目中深深培植/對卑微的渴望、對違禁的欣喜。”(《獻給撒旦的連禱》)

他這麽挑釁社會,是因為勇敢嗎?根本不是。史上罕有花花公子能兼職當憤青甚至革命鬥士的。波德萊爾當初發表《惡之花》,也是賭了一把,賭法蘭西第二帝國時期社會風氣較為奢靡頹廢,審查尺度也會比較鬆。事實上,當他遭到第一輪攻訐,尤其是《費加羅報》發表斥責文章後,立刻害怕起來,甚至責備朋友不該把書送給《費加羅報》的編輯。1857年7月,當法國內政部長就提請總檢察長注意這本書,說書中的好幾首詩都犯了侮辱公共道德罪的時候,波德萊爾簡直已經“嚇尿”了。

但是,他害怕的主要是不體麵:被推上法庭,被審判,被送進監獄,太丟人現眼了。但在這些後果發生之前,他卻被一種自毀的衝動所驅使,去寫詩,去故意挑釁,想看看自己能落得個什麽樣的結局。波德萊爾在一篇散文裏說,他是一個肯定會倒大黴的人:

“有的人注定了要命中不幸。每個國家的文學裏,都有那麽一些人,他們腦門一道道深陷的皺紋裏,用神秘的字體寫著‘不幸’。不久前,有人把一位不幸的人告上法庭,他的腦門上有幾個奇特的文身:‘缺少運氣’。他就這樣,背著他生命的標簽到處走,就像一本書帶著他的書名,然後他被審訊,以證實他的命運的確被這標記所預言了……仿佛瞎了眼的天使,致人於死地的天使,隨手抓了幾個人,不停地拷打他們,以此來促使其他人成長。”

認定自己要倒黴,要衰落,要被人唾罵,但是對這種主動“認定”十分自得……在波德萊爾這種極端的人格裏,你可以看到“喪”的真諦,那就是在明知會摔得很慘的情況下,繼續由著自己的性子往下走,看看自己到底能有多慘。相應的,輕度一點的、更普通的喪,就是認可、流連、鍾情於自己所處的短缺狀況,不去也根本不想改變它。“走自己的路,讓別人打車去吧”,這種話裏隱含的不是自暴自棄,而是自認無奈(打不起車)下的小小慶祝。

早熟和上癮的結果,是梅毒找上了波德萊爾。他的身體垮掉了,但是這種形式的惡疾卻十分吻合他極端喪的三觀。一邊享受,一邊墮落,翻著漂亮的筋鬥下墜,直到深淵之底;做一些明顯對自己不利的事,帶給他的快樂總要高於承擔後果的痛苦。波德萊爾深信自己所有的選擇,包括寫那些聳人聽聞的詩和過奢侈糜爛的生活,都是命中注定,也是符合自然規律的。

一個高規格的喪人,他最憎恨的是什麽?當然不是自己的處境,因為他接受它的難以改變;也不是別人——不管是高尚者還是卑鄙小人——的詆毀,他早就把自己置於被詆毀的位置上,像波德萊爾那樣,承認自己就是魔鬼,是酒徒,是流連下三爛場所的病態的浪蕩子。他最憎恨的是庸俗。“一個浪蕩子決不能是一個庸俗的人,”他說,“他犯了罪,他或許不會就此墮落,但要是這罪行源於庸俗,那麽丟臉就在所難免了。”

《惡之花》是向庸俗開的排炮,庸俗,即那些總是為大多數人趨之若鶩的趣味,明明低入塵埃,大眾還一心視之為能把自己從地麵提升起來的翅膀,高端人士則以其為匹配自己檔次的標簽。在發表它的時候,特奧多爾·戈蒂耶,這位著名的文藝批評家,也是波德萊爾的親密朋友,一眼就看出了這部詩集的本質:這是一本“憂鬱與罪惡的詞典”,如果出版它,那麽世人的“道德反應”將會變得理直氣壯——他們都將認為自己擁有無以複加的美德,因為他們都看到,世界上存在著一個肮髒的、重口味的、褻瀆神聖的波德萊爾,他反襯了他們的高尚與虔誠,以及“正能量”,實則不過是一些以固化、虛偽的審美包裝著的玻璃心而已。

(來自網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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