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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曾經有過一個裏爾克

(2018-02-05 13:13:18) 下一個

張煒| 我們曾經有過一個裏爾克

 

誰能理解他和他所創造的世界。

這是在地球的某個角落裏寂寞著、激動著、熱愛著的一個人。一個比他更年輕的詩人收到他那著名的十封信之後寫道:“一個偉大的人、曠百世而一遇的人說話的地方,小人物必須沉默。”

是的,我們都是一些應該沉默的人。可是我們不能夠,因為我們偶爾也像裏爾克一樣寂寞。冬天裏的寂寞,春天裏的惆悵和秋天裏的傷感,就像當年加在裏爾克身上一樣,也會加在我們身上。

隨著落葉的卷動,寒冷來臨。屋簷上的冰淩被呼嘯的北風掃在地上,像玻璃一樣碎成雜屑。我們真的、實實在在地觸摸到了那種寂寥。一個人在旅途上疲憊已極,卻不得不遙望沒有盡頭的土路,悄坐一塊青石休憩……

在裏爾克的世界裏,在他的自語之中,出現頻率最高的兩個詞匯是“寂寞”和“愛”。他認為寂寞是美的,因此人應該寂寞,必須寂寞。他認為愛是最美好的,同時又是最艱難、最高和最後完成的事情。所以他說一個年輕人是不應該急匆匆去愛的,因為他需要學習,需要懂得很多之後,才能夠完成這最後的壯舉。裏爾克把愛看得那麽神聖。隻有這種愛,這溫柔和煦的目光掃過時空,掃過遙遠的世界的時候,一個人才能夠證明自己是活著的——這個特異的生命,這個多病的自小孱弱的陸軍生,在一種不可思議的歡樂和沉寂之中愛著、思索著。

他的呢喃留給了極為遙遠和荒涼的一個世界,以至於在幾十年、幾百年之後的另一個角落裏,還會濺起輕輕的回響。

後人因為他的存在而神往和沮喪,熱烈和絕望。一個完美的人,一個抑鬱和溫柔的人,一個懂得愛的人,你的思想讓人翻來覆去地閱讀;你的思想像美麗的絲線一樣將人纏裹。

雨夜,聽著北風,低吟你的詩句,抵擋襲上心頭的什麽。許多痛苦退遠了,溫柔像遠方的海波一樣推湧過來,覆蓋過來。

……想起蘇聯另一位類似的詩人,帕斯捷爾納克,還有那個美麗的命運多舛的女詩人茨維塔耶娃——他們三個人的美麗過往和難忘的友誼。他們互相愛著。他們都是深深懂得愛的人,可愛的人,自我憐憫和自我驕傲的人。他們也懂得自豪,他們常常沉思和寂寞。

光彩四溢的詩人在著名的十封信中對另一個更年輕的詩人說:“親愛的先生,你要愛你的寂寞。”天哪,我們什麽時候聽過這樣要命的字眼,這樣特殊的勸慰啊。

他接著寫道:“負擔它那悠揚的怨訴給你帶來的痛苦。你說,你身邊的都同你疏遠了,其實這正是你的周圍擴大的開始。如果你的親近都離遠了,那麽你的曠遠已經在星空下開展得很廣大;你要為你的成長歡喜……”

我們不知道還有什麽比身邊的人同我們的疏遠更能引起自身的磨損和痛苦。可是裏爾克卻說,“這正是你的周圍擴大的開始”。我們的親近離遠了,可是我們的“曠遠已經在星空下開展得很廣大”,是“值得歡喜”的一種成長。這是何等自信的理解。這種真正的、不容動搖的自尊,這種由於長久地守護善良而引發的感慨和自豪,並不是很多人所能擁有、所能理解的。

在裏爾克看來,那些離開的人都是一些“落在後麵的人”。怎樣對待他們?他說:“要好好對待那些落在後麵的人們。在他們麵前你要穩定自若,不要用你的懷疑苦惱他們,也不要用你的信心和歡悅驚嚇他們,這是他們所不能了解的。”是的,他們不能了解,這也是他們離去的一個原因。麵對這種離去,一個人有時候難免顧慮重重、充滿矛盾。我們隻有聽從裏爾克的勸解,才會稍許安定一些。

他接著又鼓勵我們:“要同他們尋找出一種簡單而誠摯的和諧。這種和諧任憑你自己將來怎樣轉變,都無須更改。要愛惜他們那種生疏方式的生活,要諒解那些進入老境的人們;他們對於你所信任的孤獨是畏懼的。”

一個對人類多麽體貼入微的人才能有這樣的理解;對人,對世界,對生活——這個時世還會有誰對他人能夠這樣地體貼入微?我們很少看到,也很難看到。

他擁有了自己所信任的孤獨,而又願意諒解那些畏懼這同一種孤獨的人。對於那些“進入老境”的人,畏懼的人,那些在詩人看來過著一種“生疏”生活的人,他都願意與他們“諧和”。可以設想,世上無論有多少種美麗的因素,都是從這種諒解與諧和之中產生的。

裏爾克對世界和人生,對愛和寂寞這種種人生最大問題的思索之時,才剛剛三十歲左右。可是一種驚人的思維,獨特的思路,特別的溫柔和極度的內向,超常的敏感,一種飽滿充實,都已生成,並從這呢喃之中透露出來。這幾乎是一個奇跡。這不能不讓我們想到生命質地的不同,天才與庸人的不同,特立獨行者與世俗凡人的不同。

曾經在哪裏看過裏爾克的一個頭部雕像。美麗的五官棱角分明,完全像一個聖者。是的,他是在這黑暗中默默遠行的、不可多得的一個聖者。遠行者和聖者的思維總向宇宙的遠方升華,進入不可企及的高度和縹緲。他太愛我們了,所以他要離去。他的愛太廣大了,所以他的靈魂要離去。

可是當有人因他的吟唱勞而無功而發出訕笑、驚訝和感慨的時候,他的臉上又會閃爍出憐憫的笑容。

一個詩人在繁忙的思索中,在艱辛的勞作中,竟然可以如此對待比他更為年輕、更為稚嫩的人,向他詳細地訴說這一類極為費解又極為需要的話語。世上有些原理,關於愛和寂寞的原理,是不可不加以深思並到處傳達的;可是這需要多麽崇高的心靈,多麽安靜的靈魂,多麽清晰的思路;總而言之,需要多少關懷的力量、愛的力量。

他是一個永不失望的失望者,永不寂寞的寂寞者。就因為世界上出現了一個裏爾克,就因為我們認識了他,我們就不該再對生活失望,不該對空氣中襲來的一切感到絕望和無告。我們在任何時候,對我們的後來人、對擁擠的人流,都可以說上一句:我們曾經有過一個裏爾克。

詩人,以及所有健康的人、向上的人,他們怎麽會孤獨。

在他的呢喃低語之中,我們會生出一種共享的幸福。

(來自網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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