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卡夫卡與鹿鼎記

(2018-02-10 12:14:33) 下一個

讀過卡夫卡的人,怎能忍受《鹿鼎記》的粗鄙

文 | 柴春芽

如何閱讀經典呢?

我發現,閱讀消遣性流行讀物和實用性書籍的人,遠遠多於閱讀經典的人。在Facebook、Twiter和Wechat時代,閱讀標題黨文章的人遠遠多於閱讀經典的人。經典不在身邊和手頭上,而是如神靈般被供奉在圖書館、書店裏書架的最上層和大學文學係的課堂裏。毫無疑問,經典的子宮孕育了消遣性流行讀物、實用性書籍和標題黨文章,但是,真正溯源而行,願意像卡彭鐵爾小說《回歸種子》裏那位逆著時間退生到母親子宮的人一樣,返回經典子宮的人,其實少之又少。

顯然,閱讀經典需要專業的指引和訓練,就如聆聽一場巴赫的音樂會。

如今,作為一個作家,每當我回顧人生,我都會為自己在尋覓經典的道路上那副跌跌撞撞並且常常陷入歧途和迷津的樣子,既覺得好笑,又感到擔憂。甚至有時,你會感覺,如果不是那些經典作家的幽靈在冥冥中發出召喚,給你指示,你一定觸摸不到經典那滾燙的文字。平庸之作的雜草太過茂盛,往往掩蓋了經典之花的芳香。

我在後麵評論一位中國詩人時說:在宇宙的詩歌譜係裏,詩人與詩人之間,不僅是模仿與影響、學習與傳承的關係,也有可能是如原子般以電荷相互依存的關係;他們同屬於一個既超時空又連接一起的莫比烏斯環一樣的“神聖家族”,維係於命定的非血緣的紐帶,牽絆於宗教或巫術的咒語。作家亦然。

我的閱讀之路是從一本中國的章回小說開始的,《薛剛反唐》,小學二年級。在那貧瘠的村莊,我偷讀了父親不知從何處借來的這本書。接下來是更多的發現,《梁山後代小八義》《三俠五義》《薛仁貴征西》……大同小異的英雄事跡和傳奇故事,模式化的人物描寫,動不動就是“有詩讚曰”這樣膚淺的抒情。

到了初中,來自香港和台灣的金庸、梁羽生和古龍的武俠小說,仿佛一股洪水,湮沒了我。金庸的奇譎,梁羽生的古穆,古龍的詩性,一下子讓中國民間那些寫下章回小說的鄉村文人相形見絀。還有瓊瑤的愛情小說。

幸運的是,關於經典的文化傳統,開始影響我的判斷。當人們都在說中國的四大古典名著的時候,你就在一種虛榮心的驅使下,閱讀它們。直到多年以後,當我成為一名作家,我才恍然大悟:《西遊記》裏那根大可撐海小可放入孫悟空耳內的金箍棒,原來是男性生殖器的象征,同時也隱喻著四個男性佛教徒一路在性欲和禁欲之間的煎熬與考驗。我也才明白《紅樓夢》裏賈寶玉降生時口銜的那枚玉石,象征著主人公性欲的閉合。他雖與薛寶釵結婚生子,但他並不愛她,他的內心是閉合的;他愛的人是林黛玉,但他未能與她結合,他的肉體對她而言是閉合的。賈寶玉經曆浮世蜃景,最終成為一個遁世者,他以佛陀式的徹底禁欲主義,回歸玉石這一堅硬無孔之物所象征的完全的閉合狀態。

前麵講過,作家在某種意義上,是發明家,不僅發明創造敘事的形式,還發明創造某一物件。所以,在我看來,《西遊記》和《紅樓夢》要遠遠優於《水滸傳》和《三國演義》。後兩者是對世俗生活的拷貝,沒有發明創作的能力。

那些宅心仁厚的讀書人提出的告誡,不無道理:老不看“三國”,少不看“水滸”。老年人本已世故圓滑,如果讀了《三國演義》裏比比皆是的陰謀詭計,將會變得更加奸險狡詐;少年血氣方剛,如果讀了《水滸傳》裏那些“恐怖分子”的極端暴力故事,可能會變得心無慈憫。《水滸傳》裏的人物大多任性妄為,全然不像《史記》裏《遊俠列傳》或《刺客列傳》中那些人物的慷慨悲壯與大義凜然。後者具有悲劇之美,而前者沒有風格可言。

通俗之作給你的是顯性閱讀感覺,而經典之作要把你從顯性閱讀感覺的層麵引向隱性閱讀體驗。通俗之作是單維的,而經典之作是多維的。如果不經長期的研究和閱讀的訓練,你就難以進入經典之作那隱性的、多維的世界。那是一個神秘而奇妙的世界。

一個通俗讀者絕對發現不了馬爾克斯的小說《霍亂時期的愛情》,講述的不僅僅是一場綿延五十一年單相思的痛苦愛情,其實還鋪墊著一部拉丁美洲的簡明科技史:烏爾比諾醫生一輩子經曆的從放血療法到屍體解剖,從霍亂流行到城市公共衛生的醫學發展;男主人公阿裏薩經營的蒸汽船航運業→第一次熱氣球旅行→飛機的交通運輸技術;女主人公費爾明娜與外界聯係的信件→電報→電話的通訊技術。

如果你不是一個專業讀者——帕慕克所說的“沉思型的讀者”和翁貝托·艾科所說的“模範讀者”——你就絕對不會像米蘭·昆德拉那樣,在重讀經典時,發現馬爾克斯的小說《百年孤獨》裏,主人公沒有子嗣,順著這個發現,他看到拉伯雷的《巨人傳》裏龐大固埃沒有後代,他看到更多經典之作裏的主人公沒有後代:巴奴日沒有後代,堂吉訶德沒有後代,少年維特沒有後代,司湯達筆下的人物沒有後代,巴爾紮克筆下的人物沒有後代,陀思妥耶夫斯基筆下的人物沒有後代……米蘭·昆德拉發現:“小說藝術的潛意識厭惡生殖”。這是為什麽呢?因為生命繁衍這種繼續的行為,不能保證完美。正是為了維護一部經典之作的完美,作者關閉了繼續。

在那囫圇吞棗的年紀,經典之作在流行讀物的滾滾濁流中若隱若現。我竟然讀到了《紅與黑》和《巴黎聖母院》。一種惟有宗教才能培養出的崇高感,仿佛一道強烈的光芒,從《紅與黑》和《巴黎聖母院》裏傾斜而下,照徹我的心靈。脫離了你爭我鬥的陰險江湖,脫離了矯揉造作的愛情故事,我第一次體驗到經典的力量。它讓你的心靈為之震顫不已。而你第一次,感受到人性的覺醒,感受到道德倫理與信仰之間神秘的聯結。你開始思考:上帝是否存在?

經典之作開始提升你的智識和道德判斷力。當我經過卡夫卡和博爾赫斯的洗禮,有一年,大學剛畢業那年,我拿起一本金庸的小說《鹿鼎記》,這本我初中時代錯過閱讀的武俠小說,我竟連第一頁都沒讀完。粗糙的語言、毫無根據的想象、粗鄙的道德觀……我感到自己受到某種程度的侮辱。

W.H.奧登曾說:評論劣作有損人品。閱讀也是。

 

有兩類人會教你如何閱讀經典。一類人是大學教授(鑒賞家,職業的閱讀者,文學評論家);另一類人是作家。

有些作家說,評論家是寄生蟲,因為經典出自民間,而非學院。確實,隻有極少數供職學院的作家獲得經典性的地位。但是,目前審定何為經典作品的權威機構,比如一年一度評選諾貝爾文學獎的瑞典皇家文學院,恰是從未寫出經典之作的一群鑒賞家組成的。他們選出的二流或三流作家與漏掉的一流作家,其數量幾乎成正比。卡夫卡、托爾斯泰、陀思妥耶夫斯基、博爾赫斯、卡爾維諾……這些在文學史上具有裏程碑意義的作家,並且被作家們(包括榮獲諾貝爾文學獎的作家們)一再學習和研究的作家,並沒進入瑞典皇家文學院鑒賞家的視野。他們全憑自身的光芒照耀得經常晦暗的文學史一片輝煌。

作為大學教授的哈羅德·布魯姆確定自己心目中的經典作品——《西方正典》——之後,寫出一本書叫《如何讀,為什麽讀》。為什麽讀呢?他歸結三點:

1、出自一種孤獨的習慣,而不是為了教育事業;

2、為了增強自我、了解自我的真正利益,即審美;

3、改善你的心靈,追求一顆比自己的心靈更有原創性的心靈。

哈羅德·布魯姆在這本書裏把經典之作按文體分成四類:短篇小說、詩歌、長篇小說和戲劇。每一類他都挑幾個作家評論一番。但是,哈羅德·布魯姆像個誇誇其談的紈絝老頭。你總覺得他衣食無憂,因而情感蒼白,頗為矯情。他的文化之家擠滿世界上最奢華的名流,甚至包括布羅茨基頗為反感的“力比多/性力”崇拜者佛洛依德。他像個富人在擺闊一樣,炫耀他的高雅文化品味,可是,他對那些名流秘藏的法寶或許從來不知。他還會炮製炫目的概念,譬如“影響的焦慮”。實際上,每一個有抱負的作家都是在“影響的歡欣”中,獲得靈犀相通的激勵,從而走向經典之聖殿的。

同為大學教授,托馬斯·福斯特(Thomas Foster)倒是一位謙遜的閱讀者。他不像哈羅德·布魯姆那樣,對任何文體都要評論一番。他隻講小說:《如何閱讀一本小說》。他的語言樸實,對小說這一文體的衍變以及小說內在的結構,講得細致入微。

術業專攻的謹慎與謙卑,我沒在哈羅德·布魯姆的身上看到,但我在更多人的身上看到了。詩人埃茲拉·龐德的《閱讀ABC》,隻講詩。詩人布羅茨基在他那兩本隨筆集《悲傷與情感》和《小於一》裏評論的都是詩人。他還專門用了四十七頁來評論W.H.奧登的一首九十八行的詩。這是我見過的對詩歌最精致的解讀。

小說家卡爾維諾在《為什麽讀經典》一書裏,向我們推薦三十五位經典作家,詩人有三位。小說家庫切在他那兩本文學評論集《異鄉人的國度》和《內心活動》裏,評論了四十七位作家,詩人僅占六位。在這六位詩人當中,庫切針對T.S.艾略特,評論的是他的一篇演講;針對布羅茨基,評論的是他的隨筆;針對裏爾克,針對的是對他的英文翻譯。

米蘭·昆德拉和翁貝托·艾科是我見過對小說解讀最為深刻的人。那是實踐者的反思。每一個小說家從起步之初,到封筆掛劍,都不得不時時麵對一個問題:什麽是小說?但是,光靠小說的技藝來反思小說,可能會原地打轉,走不出固定思維的局限。

翁貝托·艾科的第一身份,是符號學家。他借用符號學的分析技術來反思小說。他用圖標和數據計數法來分析小說文本的敘述時間和虛構人物的活動時間。

米蘭·昆德拉受過音樂的訓練。有時候,他會用音樂的法則來比照小說的法則。大家知道,音樂是最富有技術性的藝術。如果沒有日複一日的小提琴練習,你連上台表演的機會都不可能獲得。大到一支交響曲,每一個曲式結構,都暗藏諸多技巧:一個主題的呈示、發展與轉變,複調,樂器的配合,以及轉調的過度等。常有連語法都沒掌握的人,就敢寫出一本書。

音樂的訓練培育了米蘭·昆德拉反思小說的能力。他從塞萬提斯創造的小說文本《堂吉訶德》——現代小說的發軔——經由托爾斯泰和卡夫卡創造的文本,開始探討人類認識世界的激情。他發現人類心靈深處隱藏著三種召喚:1.夢的召喚;2.思想的召喚;3.時間的召喚。如果他能更深一步,進入宗教的世界,或許就會發現真正的召喚究竟是什麽。夢、思想和時間,隻是那個真正的召喚的三種表現形式。關於召喚,我在第一堂課裏講過。

米蘭·昆德拉對小說的反思,通過年輕時的《小說的藝術》,到中年時的《被背叛的遺囑》和《帷幕》,再到老年時的《相遇》,四部隨筆集,跨度半個世紀,伴隨世界文學潮流的起伏。他看到小說,這一現代文明的衍生物,從歐洲溢出,跟隨帝國主義征服世界的槍炮,激發了歐洲之外的才識之士,結合本國本民族的文學遺產和曆史經驗,寫出拉丁美洲文學、亞洲文學和非洲文學。而拉丁美洲文學、亞洲文學和非洲文學隨著移民時代和全球化的到來,反過來刺激了歐洲的文學家,開始借鑒歐洲之外民族的文學財富。

於此,一個世界文學的共和國終於建立起了。

(來自網絡)

[ 打印 ]
閱讀 ()評論 (5)
評論
博主已隱藏評論
博主已關閉評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