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塞尚的風景

(2018-02-08 13:33:32) 下一個


塞尚風景畫的是天地不仁 

(縊死者之家)


我在奧塞博物館見過保羅·塞尚一幅很有名的《縊死者之家》 (一八七二至一八七三),應該還算他的早期作品,但其風景畫的特點在此大略已備。我想單是這題目就有點意思,雖然在他以後的畫中連這點暗示都不給了。

塞尚很多風景畫裏都畫了房子,無論是孤零零的,還是相連成片的,都像是“縊死者之家”,譬如我在奧賽所見的另一幅《歐韋的場院》(約一八七九至一八八○),還有《在去黑色城堡路上的瑪麗亞的房子》(一八九五)、《黑色城堡》(一九○○至一九○四),尤其是大都會收藏的《牆有裂縫的房子》(一八九二至一八九四),決不讓人以為這些房子裏麵還會有人居住。

在印象派畫家如莫奈、雷諾阿、畢沙羅的筆下,大自然是步履可及之處,人是那裏的主體;而塞尚的風景畫如《小橋》(一九七九)、《聖維克多山,加爾達尼近郊》(一八八五至一八八六)、《克列特伊的馬恩河橋》(一八八八)、《昂希湖》(一八九六)、《聖維克多山》(一九○四至一九○六)等,總有一種人跡罕至之感。

(萊斯塔克)

 

塞尚這類畫給我們最直接的感覺就是缺乏“人氣”。——所謂人氣,來自畫中的“人”和畫家的“我”。前一方麵包括畫中的人物形象,或與人物有關的一些東西的形象,由此所展現或暗示的人的生活;後一方麵則是畫家在創作時的情感投注,往往訴諸色彩、形象以及構圖。這既是畫家自己的情感、情緒、心態、趣味的流露,又與其所畫的對象相契合;觀者以一幅畫為媒介,與畫中的形象,與創作者又有所交流。即使不是一幅人物畫,甚至不是一幅展現或暗示人的生活的畫,僅僅畫的風景或靜物,也能實現這種傳遞與交流。也就是說,即使沒有畫中的“人”,隻有畫家的“我”,一幅畫仍然可以有人氣。

但塞尚畫的風景卻濾去或榨幹了所有情感因素,根本拒絕與所畫的對象以及觀者在情感上有所交流,有所共鳴。我曾用幹、硬、冷、暗來形容塞尚的人物畫,包括畫女人的畫,他的風景畫這一特點就更其明顯。未必是冷色調,有些乍看甚至比畢沙羅的色調還暖一些,背景也常常是晴朗天氣,但卻因幹,因硬,而冷,而暗。這是一片冷漠的大自然。

有趣的是,如同美術史家所指出的,塞尚在其取景點畫聖維克多山時,為了展示群山的結構,常常把山拉近,但是在他筆下,卻將自己以及觀者與畫中的形象的心理距離和情感距離拉遠了,隔絕了。

這裏,塞尚與他之前及同時那些風景畫家——我們想想莫奈和雷諾阿罷——非常不同。對他們來說,風景是人類情感寄托的對象,同時也給予人類極大慰藉。然而在塞尚看來,這種大自然其實是虛假的,是為了我們自己的需要而特地製造出來的:我們把大自然擬人化,然後這個“擬人”再反過來幫助我們。隻不過是一台上演抒情戲的布景而已,更別說還要賦予它種種道德寓意了。甚至連“大自然”這個詞兒都被弄得變了味兒。

當塞尚說“大自然除了表麵以外,還有更深入的東西”時,我想他是首先去除了“擬人化”這最“表麵”的一層東西,然後他才開始他的“深入”研究和種種技法上的革命。塞尚“麵對自然”,才能“深入自然”,大自然在他筆下第一次變得純粹了。而純粹的大自然反倒讓我們不大習慣。

去除了大自然的這種情感因素——實際上是種偽飾——之後,無論色彩還是形狀,大自然都顯得結實了,塞尚所重視的重量感、體積感、穩定感、宏偉感,都有了。

(聖維克多山)


與麵對女人——包括他的妻子——的塞尚相比,麵對大自然的塞尚也許更從容,更自在,更容易直達本質。因為在人物原本是存在情感交流的可能性的,他需要克服一些東西;而當畫一幅風景畫時,隻需直接畫出它的本來麵目就是了。所以他不是像畫人物那樣去畫風景、畫靜物,而是像畫風景、畫靜物那樣去畫人物,說到底隻是一視同仁,無所偏私而已。

雖然這在塞尚,也要經曆一個漫長的過程才能實現,因為他所要克服的還有他自己——包括他與以往畫畫的和曆來不畫畫的人的所有共同之處。而且早期的塞尚是頗具浪漫主義色彩的,比起他的任何一位印象派朋友都來得多,他曾經太喜歡奇異與神秘了。印象主義對塞尚來說有如一番洗禮,汰去了他的浪漫主義, 但他並不止步於此,他的目的更為高遠,所要走的路更為漫長。

這裏不妨借用中國的一些老話:如果說印象派畫的是“有我之境”,塞尚畫的就是“無我之境”,不過需要強調的是,這裏的“境”是實實在在的風景;也可以用“天地不仁”來形容塞尚的畫,雖然《老子》作者未必有一個大自然的概念。

(聖維克多山與城堡)(生前最後作品之一)

塞尚是用一種類似大自然自身的眼光——與印象派不同,他們太強調自己的眼光了——去看大自然的。假如有上帝的話,他看待房舍、樹木、馬賽灣和聖維克多山的眼光,我想與塞尚望著它們時差不多。當塞尚消除了渺小的“我”時,他化身為偉大的“我”。也許因此他才說出這樣的話:“在活著的畫家當中,隻有一個是真正的畫家,那就是我。”

在美術史上,塞尚的偉大之處可以列舉出很多,我覺得最主要的是他的形象或位置偉大;相比之下,印象派或多或少還有點兒取媚這個世界的意思。但我們也不能說塞尚的風景都是死的,它們隻是它們自己,靜的就是靜的,動的就是動的,生長著的就在生長,亙古不變的就亙古不變。大自然如果美麗、和諧和富有質感,是它們本來如此。這樣的大自然不是我們逃避的處所。

Cézanne est notre père à tous. — Henri Matisse 

(來自網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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