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母親一輩子都很迷信,這與她身為高級知識分子的身份並不矛盾。在信奉基督之前母親喜歡算命看相,也喜歡測字和拜佛,不過具體到生活層麵上主要表現為做事情喜歡好兆頭,過年過節喜歡好彩頭。母親要求家人大年初一穿得齊齊整整的,然後對她背出一連串祝福的成語,意思要好,要通順流暢,要富於表情。後來在狗血電視劇裏很多次看到了這樣一幕,用一個很貼切的專有名詞來形容這種富於表演性的舉動---儀式感。
關於中國新年,她總是會回憶起大年初一早上的一幕:
她按照母親的期待穿戴得花花綠綠的,一大清早雙手捧著的一碗熱氣騰騰的湯圓來到母親的房間。母親還沒起床,半靠在床頭,眼睛一眨不眨地瞪著她。她開始念經一樣背誦一長串的祝福,一開始總還是流暢的,但在母親斜睨著的眼神中,她開始怯場,聲音也越來越低。母親的目光從她沒有紮好的頭發落到她沒穿襪子的腳上,母親在大新年裏是不罵人的,但是一臉的譏諷比罵她一頓還要令人難堪。她覺得自己像劉姥姥,用心往臉上塗了屎,跑出去討彩,卻被恥笑臭不可聞。她的舌頭打了結祝詞再也演不下去,心中羞憤難當,連著對過新年也痛恨起來。
每當母女間氣氛緊張,父親會跑過來,手裏帶著一個拖把,他會身手敏捷地在她和母親之間忙碌著,她每次都很奇怪家裏的客廳並不大,為什麽父親卻好像有拖不完的地,直到她明白父親是用做家務的方式來安撫母親的情緒。而每到這個時候,她特別地瞧不起父親,覺得他沒男人氣概,既不公正,也沒有主心骨,遇到事情了,隻會做家務倒垃圾和拖地板來和稀泥,母親的嬌驕二氣都是父親的懦弱給慣出來的。難怪每次母親就算當著客人親戚的麵兒譏諷嘲笑父親無用,而作為一家之主的父親隻能憨厚地一笑了之。
果然,父親忙碌的身影將母親的注意力分散開,母親一邊挑剔著父親沒有看到的角落,一邊心安理得地喝完了湯圓。她接過空碗拿出來去廚房洗了,回到房間,她依舊很生氣,而隔壁房間的母親已經開心地跟著電視裏的節目笑出聲來。
父親推門進來,她裝作在看書的樣子。
父親在身後彎腰收拾起她扔在地上的衣服,她依舊不理。
父親停下來,勸慰她,你媽媽就是那個脾氣啊,這麽多年了,你又不是不知道?她其實是好心,刀子嘴豆腐心。。。。
除了父親大概沒人受得了母親的如此“好心”吧?她鄙夷地斜了父親一眼,依舊沒有吭聲。父親看她始終不給好臉色,歎了口氣走到陽台上去收衣服。她既不幫忙也不理睬,拿起桌上的耳機戴好,聽筒裏穿來慷慨而激越的音樂。
後來她想,欺善怕惡正是人性醜陋之處,從這個角度上說,她和母親有何不同?她從不敢直接對抗霸道強勢的母親,隻敢躲在背後拿溫和的父親撒氣,她對父親任性,耍小性子,各種的不耐煩,父親明明是對自己最好的人,她卻反而對他最疏忽最怠慢。而她心裏知道父親是愛著自己的,無論自己怎樣他都將始終包容。
父親去世後,葬禮結束她沒有馬上離開,機票是一個星期後的,她原本擔心事情處理不完,現在多出來的時間隻能跟母親住在空蕩蕩的家裏,沒有了父親在中間周旋,她和母親反而一次都沒有發生爭吵,她們之間隻剩下客客氣氣的陌生。母親給她煮了排骨麵,雖然做得鹹了,她還是吃得很歡暢的樣子,臉上始終帶著感激而幸福表情。
這是她幼年就熟悉的住所,父親的身影無處不在,過去父親總是在家裏忙來忙去的。如今他隻是一張黑白色的大照片,高懸在客廳的牆壁上,他依舊守護著母親,不過不再能為她忙碌了。好幾次她回頭去看父親的照片,總覺得他在笑,那是種溫和的舒展的笑,有點兒傻氣但是依舊讓她感到溫暖和安全。
早上天沒完全亮,她就起床了,她學著父親的樣子蹲在廁所的水池邊開始洗衣服,母親不喜歡父親用洗衣機,總擔心機器會把衣服洗壞,所以家裏的衣服都要用手洗,而且要用冷水,因為用熱水太花電費。她一邊洗衣服,一邊想冬天的水可真是冷父親是怎麽忍著過來的?曬衣服的時候,朝陽恰好從對麵的樓房後探出頭來,金色的霞光在她的額頭發間塗上一層柔暖的橘黃,她眯起眼睛,深深地吸了一口氣。
聽見母親起床的聲音,她已經把客廳地地板拖好了,拖地的水是涮衣服後留下的。她知道自己幹活兒沒有父親仔細,母親的眼睛很尖,總是能看到灰塵。但這一次母親竟然很貼心地說,辛苦你啦。你爸爸住院後,家裏好久沒人打掃了。她裝作沒有聽見,明顯地感覺母親開始依戀自己,她不喜歡建立起錯誤的感覺,更不希望母親把自己當作了第二個父親。
她在小飯鍋裏燉上紫紅薯稀飯,她重複著父親做事情的每個細節,用這種方式去懷念父親。比如把買小菜拿回來的塑料袋套進塑料垃圾桶,炒菜的時候寧可開著窗子而不是開排風扇。母親吃過早餐後去了教堂,她便坐在父親的靠椅上,翻看起舊相冊。中風後的父親唯一的娛樂就是整理相片,相冊裏麵每一張照片都被標注了時間地點和一點點的小說明。她以為自己是可以在照片裏找到關於父親的細細碎碎的回憶的。但是翻了幾頁卻看不下去了,照片上的父親笑得開懷,每一張都栩栩如生,好像要開口說話,但是這個房間裏的那個男人卻再也不回來了,一切都已經隨著他的離開而終結,這讓她傷感。
她做了一個星期的“父親”,終於還是要離開了,告別的那天,她最後一次去陽台上澆花,父親走了,生活依舊會繼續,但是這些花兒如果乏人照料的話,隻怕是活不常久的。
她沒跟母親說什麽時候再回來,母親也沒問。母親一直送她到樓下,出租車已經在哪裏等著,很罕見的,母親張開手臂要抱抱她,她有些難為情,猶豫了幾秒,還是放下了手上的行李,迎了過去,就算是為了父親吧,她想,可惜父親在世的時候從沒有看到過彼此擁抱的母女。
此時她已經長得比母親高了,她從小就懼怕著母親,母親的身軀裏總是能爆發出驚人的怒火和責備,總是能讓她掉下眼淚。而此時抱住母親,她無比驚訝地發覺母親的身體竟然那麽的輕那麽的小,好像紙片兒一樣隨便一陣風就能給吹走。
母親眼淚汪汪的樣子很可憐。讓她幾乎產生了一種錯覺,對麵的並不是她的強勢而暴躁的母親,而隻是個無依無靠的孩子。
而就在這一刻,她第一次看到了父親眼中的母親,那些日複一日的任勞任怨,那些無原則的包容和忍耐,那些永遠的不戰而降的戰鬥一下子都有了注腳,母親與她之間從來就是不平等的戰爭,論強她鬥不過母親,論弱她也同樣鬥不過,也許此刻這個變化多端的女人才是的父親眼中的唯一。
她沒有回頭再去看車窗外的母親,街道上的風景快速倒退著,由熟悉到陌生,終於消失在了回憶盡頭。
父親走後,母親成為了更加虔誠的基督徒,她將家中的一切都奉獻給了上帝,她匍匐跪拜讚美祈禱。天父不用做什麽家務事,也不用為母親真的做任何事,但是母親比過去快樂了很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