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幺妹和市場街》(長篇小說)
作者 老幺六六
題記:
我們知道他們在說謊,他們也知道他們在說謊,他們知道我們知道他們在說謊,我們也知道他們知道我們知道他們在說謊,但是他們依然在說謊。
—— 索爾仁尼琴
請不要對號入座,這不僅僅是一條街的故事……
引子:
風和日麗,姹紫嫣紅。 20世紀80年代末的一個星期日,重慶市文化宮三三兩兩的遊客悠閑地遊弋於鳥語花香之間。
“ 媽媽!這是啥子花喲?”一個胖呼呼的小男孩,笑嘻嘻地指著一大片耀眼奪目的小花兒高聲地問道,圓臉蛋上的兩隻大酒窩盛滿了興奮與好奇。
“太陽花。”麵容清秀的年輕母親低聲答道,好像很不情願似的。她的眼目陡然讓花兒刺得很痛很酸。太陽花於她是那麽親近、那麽熟悉,又是那麽遙遠和陌生,抑或還帶點恐懼,讓她既愛它又怕它。
“ 媽媽,它為啥子叫太陽花呢?”小男孩索性蹲了下來,仔細地觀察那一片璀璨的星星。
“因為太陽出來它就會開花,太陽回家後它就睡覺了。”
“哦,我懂了。媽媽就是太陽,我就是太陽花!”茅塞頓開的兒子,站起來用藕節般的小手臂抱住媽媽的腿。
年輕母親微微上翹的嘴角,擠出淡然的笑意。但她並沒有像平常那立馬獎勵聰明的小腦袋幾個熱烈的吻,倒是無來由的掰開兒子肥嘟嘟的小手,腦裏鬱鬱地冒出一個念頭來:要是在十幾年前,肯定會一巴掌給兒子扇過去。因為那時太陽這個稱謂是屬於毛主席一個人的,像這樣說話是要被砍腦殼的。
第一章
1
“為毛主席而戰!完蛋就完蛋!完蛋廣播站現在開始第一次播音。革命群眾們,紅衛兵戰友們……”
公元1967年初春的一個清晨,10歲的路幺妹和以往每一個清晨一樣,被重慶市中心解放碑交電大樓上的“完蛋廣播站”亢奮的男高音震醒了。她一骨碌翻身坐起,揉了揉惺忪的睡眼。身邊的媽媽劉小珍不見蹤影,她豎起耳朵聽了好一陣,整棟小樓沒有一絲動靜。很顯然,兩個姐姐又跳進革命的浪潮裏去了。幺妹滿肚子委屈,心想,難道年齡小就應該被革命拋棄嗎?這種歧視像潑灑的陳醋,讓她嘗到了酸溜溜的嗞味。
幺妹家在嘉陵江和長江匯合處,房子後麵臨江,前麵是一個菜市場,故稱市場街。她的爸爸路船長在新中國初期用1000元人民幣買下了這棟磚木結構的小樓。這條街有很多戶海員家庭,興許是離朝天門碼頭很近的緣故吧。
小樓一底兩層,每層有兩間房,樓梯在兩個房間之間。底樓進門是一個過堂,裏麵那間與其叫客房還不如說是避難所,它曾經接待過一個又一個避難的黑五類(地主、富農、反革命、壞分子、右派)及其家屬。在幺妹的記憶中,它很少像現在這樣冷寂,也許是由於落難者不願意再連累路家,也許由於幺妹的大姐——所有的人包括幺妹都叫她大妹——陰沉的臉色和尖酸刻薄的語言趕走了他們。
記得有一天來了一個姓賈的不速之客,原本是成都的資本家,收藏古玩書畫是他的嗜好。賈資本身材修長,麵部輪廓分明,鼻子有點兒鷹鉤,像個西洋人。他為了躲避慘烈的批鬥來到重慶投奔路家。這個落難者除了額上那幾道像刀刻的溝壑以外,臉上找不不出什麽悲哀的痕跡來,那雙藏於濃眉下的會說話的眼睛,居然炯炯有神,就像夜裏的貓頭鷹,隨時保持著高度的清醒和警惕。多年前他乘船遊三峽,便和愛好書畫的路船長結為莫逆之交。這次,他乘火車剛抵達重慶正好趕上路船長到港。
深夜,幺妹依在客房門框啃一個酸澀的梨子,用疑竇叢生的目光打量著正在交談的父親和客人。客人很隨意地靠在床頭,父親坐在床對麵茶幾旁邊的藤椅裏,整個身體都陷在裏麵,幾個細長的手指輪番地敲著椅子的扶手,用那種在江上慣用的無法壓低的嗓門說話。他說自己平生最敬佩的就是江石。“任憑驚濤駭浪衝擊和歲月無情地打磨,幹了又濕,濕了又幹,黑了又白,白了又黑,它依舊巋然不動穩如泰山,越發顯得硬朗滋潤了,有時冷不防從江石後頭蹦出一輪紅日來,那真是蔚為壯觀,可惜忙著引航,至今都沒有把江石的好景致拍攝下來。”客人微笑不語,沉思片刻後伸出大拇指說:“路船長,高,實在是高。”真是莫名其妙!幺妹搞不懂他們打的什麽啞語,心想,黑五類就是黑五類,說話的口氣以及動作和電影《地雷戰》裏的那個豬頭偽軍官一模一樣。又想,爸爸也是的,人家都被打成黑五類了,還和別人大談什麽江石,什麽壯觀。寡然無味!她轉身準備離去,背後忽地傳來吟詩的聲音,低徊宛轉。回頭隻見客人微微欠身搖頭晃腦唸道:
“我攜一樽酒,獨上江祖石。自從天地開,更長幾千尺。”
兩人舉起茶杯,在空中一碰,齊聲唸道: “舉杯向天笑,天回日西照。永願坐此石,長垂嚴陵釣。寄謝山中人,可與爾同調。”
吟罷,他們站起來神情嚴肅地握手道別,各自安寢。這讓幺妹聯想到電影《永不消失的電波》中地下黨人分手時的那種決絕的場景。
很多年以後,幺妹在大學圖書館查閱《唐宋大詞典》偶然翻到李白這首“獨酌清溪江石上寄權昭夷”,她才恍然大悟當初父親和那位不速之客大談江石,以及吟誦握別的含義。
女兒們不知是因為和父親生疏一些的緣故呢,還是因為敬畏他的緣故,不敢當麵表露對他的不滿。待他前腳一走,大妹立即向母親發難,劈頭蓋臉地說:“你們收留資本家本來就不對了,可你居然還叫他是賈同誌,這難道不是敵我不分嗎?”大妹氣呼呼地說著,鼻孔迅速擴張,眼睛瞪得和銅板一樣大,就像一頭被紅絲巾惹得怒氣衝天的小母牛。劉小珍滿臉無辜地向大女兒耐心解釋,:“他不是官僚資本家,是民族資本家,是開明紳士,屬於人民的範疇,可以稱他為同誌。”小母牛的鼻孔和眼睛繼續膨脹,高聲道:“不管啷個說都不能隨便叫他同誌。他到底是不是民族資本家,這個要調查清楚再說!”母女倆在樓上高一聲低一聲爭吵,被樓下那個遭遇過抄家和批鬥之後還腦門光光、目光炯炯的賈資本聽見了,他躡手躡腳走上樓來,站在門邊對著屋裏的人點頭哈腰地賠笑道:“可以不叫同誌,可以不叫同誌……”他一邊說一邊做狗扒沙狀,兩手使勁往後扒,大妹怒目視瞪資本家的醜態,資本家連忙知趣把兩手收攏,規規矩矩捂住肚臍,低三下四地說:“大妹,你媽媽不就是叫我假(賈)同誌嗎?對頭,我不是真同誌!我不是革命同誌!”他說一句就誇張地甩一下頭,左甩一下右甩一下,屋裏的母女四人都被他的相聲氣質逗樂了,連大妹也忍不住撲哧一聲笑了起來。假同誌也仰起臉嘿嘿地憨笑,大妹突然收斂笑容從板凳上起身,正臉正色地嗬斥道:“哪個和你這個資本家笑喲!”說完一跺腳,從他身邊擦肩而過,跑上三樓去了。咚咚咚……把樓梯敲得跟戰鼓一樣響。第二天一大早假同誌就從這個避難所消失了。可有誰曾料到十幾年後他戴著萬元戶的桂冠在鏗鏘聲中嗒嗒嗒重新登上令人仰視的人生戲台。
幺妹記得很清楚,自從假同誌離開路家以後,一樓客房便門可羅雀了。
恭喜老幺,了不起!跟讀大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