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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迅速地梳洗打扮完畢,隻見那母女倆已經穿戴整齊站在客廳等候我了,珍母依然笑裏藏疑地看著我,我微微一笑,就把目光轉到了別處。
珍姐一邊開車一邊問:“我們公司有一位30多歲的副總你見過沒有?”
“哦,沒見過。”我在後座低頭專心致誌地翻看微信,心不在焉地答道。又說:“你不就是營銷部長兼副總嗎。”
“海霸有四位副總。我剛才提到的那位,嘖嘖嘖……真正的青年俊才,雖然學曆不高,但能力超強。他是我們老板一手栽培,破格提拔起來的,最早他是老板的司機,後來老板發現他人精一個,就送他去學IT、學財會和經濟管理……
我不知道,珍姐為什麽無端端談起這個和我毫不相幹的人。我依然埋頭玩手機,有一茬無一茬地應付著。
“小戴!”珍姐突然正經叫道。
“嗯……”我的眼睛依然停在微信上。
“實話告訴你,今天就是他請客。嗬嗬……你倆都姓戴,嗬嗬……這是不是緣分呢?
我猛然醒悟,抬頭從側麵看見珍姐得意的笑靨。原來她是想當紅娘啊!我心裏一驚,手機落在自己的腿上,隨即感到臉龐微微有些發燙。
哼……坐在我前麵的珍母,無端地冷笑了一聲。我從老太太生氣的後腦勺上看見“休想”二字。
粵美餐廳燈火輝煌,高朋滿座,衣著大紅唐裝的服務員推著小吃在席間來回穿梭,小心翼翼地伺候著客人。
廣東人有飲早茶的習慣,他們以點心等各種葷素小吃佐以自己鍾愛的茶品,如此有助於腸胃吸收,實在是健康的飲食方式。不過,我老爸老媽以前常住的東莞,許多男女老少從早上到中午都坐在餐廳慢飲,由於長時間不運動,因而生出許多肥胖病來。東莞是一個靠加工工業起家的城市,那裏的本土人大多靠出租房屋給外商或移民賺錢,所以他們作為“食租”階層,有大把時間坐下來消磨時光。深圳人不同,這裏精英薈萃,人才濟濟,全國各地大凡不敢寂寞的人士都湧入這裏,仿佛不來深圳小試牛刀,就對不起上帝賜予的智慧,即便打拚輸了,回到老家也可以不無自豪地親友炫耀一番自己的深圳經曆。基於不同身份的深圳人對生活目標的高度重視,所以,他們的生活節奏相對來說快得多,即便是周末喝茶,也不會一坐一個坑,他們會計算好,喝茶需要花費多少時間,剩下的時間是去購物是去大梅沙呢,還是去深圳灣散步……
我們一邊走一邊聊著,避開了熱鬧的大廳,往裏麵的包間走去。
珍姐突然加快步伐,一步三搖地在前麵走,這讓我兀自想起戴家灣小賣部的狐狸精。
珍姐!阿姨!請坐,請坐……
一位西裝革履、麵目清秀、身材修長的男子,站在門邊。他微微哈腰,一隻手捂住肚臍,一隻手伸向屋裏,好像旅遊專業出道的高級侍應領班。
這位是……他笑眯眯地望著我。我突然覺得那眼神在哪裏見過。
“我來介紹一下,這位是我的閨蜜戴坤玉…… 這位是我們海霸的副總經理……“
什麽時候我成了她的閨蜜了?我輕咬下唇,正在心懷不滿,忽聽得“戴曉亮先生”這幾個字,我驚嚇得倒退了半步,抬起頭來狐疑地盯著眼前這位紳士,想在他臉上捉到鼻涕蟲,但卻沒有找到一點蛛絲馬跡,瞬間,那雙一條線縫似的眯眯眼,讓我陡然想起了一切,於是,我不由得再倒退了半步。他也狐疑地望著我慍怒的臉。我們就像兩頭在森林裏偶然相遇的困獸,彼此警覺地打量著、算計著。
“怎麽,你們認識?”珍姐收斂起笑容問道,一旁的珍母張開嘴,一臉的疑惑。
“不……不認識。”戴曉亮居然和我異口同聲回答。
“幸會,幸會!”他笑嘻嘻地伸出一個大巴掌來。我伸出冰涼的指尖,碰了一下他冰涼的指尖。
他很自然地收手捂掌而撫,一邊招呼大家入座。
落座之後,我低頭深深呼吸了幾個來回,然後,抬頭莞爾一笑說:“看錯人了,我還以為是老鄉呢。”
他聽聞此言,仰首哈哈一笑說:“這個世界長得像的人太多了,還有人說我長得像周傑倫呢。”
“是哦,是哦,沒錯,像周傑倫!”珍母放下手中的熱毛巾,目不轉睛地望著戴曉亮,好像在欣賞一盆喜愛的盆景。
“我媽說像那就真的像了。她老人家是周傑倫的鐵杆粉絲……”珍姐一邊掏出手袋裏的龍井茶交給服務小姐,一邊笑盈盈地說。 聽珍姐說過,她母親退休前是湖北某中學的音樂教師呢。
“周傑倫那可是一個全才,又能寫又能唱,還能表演……”一提起周傑倫,珍母頓時來勁了,臉上露出枯木逢春般地驚喜。
他們三人熱火朝天地聊了起來。我疾步走入手間。看著鏡子裏那個差點被憤怒撐破了腦袋的她,我問道,我是走還是留?她堅決地回答,不走!憑什麽要你走?你就是要走,也要把他奚落得無地自容再走呀。隨即,她又安慰我道,事情都過去了那麽多年了,放下吧。我回答,我放得下嗎?就算我放得下,翠荷的在天之靈會答應嗎?
我的心騰地燃燒起來,臉龐被燒得通紅似霞。我打開水龍頭,呼呼地搓洗臉龐,然後撫摸了一下胸口,回到房間。
桌上已然擺了好多精致的小吃,有醋鳳爪、蝦餃、湯包、豉汁排骨……珍母正一個勁地往戴曉亮碗裏夾,完全把我當成空氣。
珍姐一直喋喋不休。仿佛她不是來喝茶的,而是專門來發表演講的。她眉飛色舞地用筷子頭點了一下戴曉亮,說:“我們這位戴總啊,還是富二代呢。看不出來吧,你看別人多低調呀,從來不炫耀身家,也從來不曾想侵吞父母的財產。他18歲就脫離父母自謀出路,你看看,現在是如此卓爾不凡……打著燈籠都難找的高富帥呀。”
“珍姐,不要誇我了,再誇我就要鑽地縫了。我當年也是一個紈跨(絝)子弟,我是被我父親掃地出門的……”
他把絝字讀成“跨”,哈哈哈!我笑得麵紅筋漲,鸚鵡學舌道:“紈跨子弟!紈跨子弟!這個跨度太大了吧……”
“哎哎哎……”珍姐用她的肘子製止我的訕笑。她驚恐地看著我,那神情好似在問我,你像一個營銷部長嗎?如果你的客戶口誤,你也會如此挖苦諷刺他嗎?
“我的我的……普通話是很差勁……”戴曉亮的自嘲裏夾帶狡辯。
珍母啪地一聲放下筷子,白了我一眼,立馬為戴曉亮解嘲道,“曉亮說的是貴州普通話……我能理解……我們的普通話也有武漢口音呀……”口氣中不乏憐愛。
“坤玉也是貴州人哈……你們貴州難道很多姓戴的嗎……”珍姐問道。
“大概是吧,……”他平靜地回答,顯得雲淡風輕。
聽到提及我極愛極恨的貴州,我正在快速膨脹的腦袋,頃刻間就要爆炸了。我趕緊微微低頭,不動聲色地做深呼吸,然後,抬頭莞爾一笑,用最最柔軟甜美的聲音說:“珍姐,你們海霸要上新台階,當務之急是要搞一次掃盲運動,提升高管的文化素質……”
“嘿嘿……說得好、說得好!”戴曉亮一臉痞笑。
那倆母女用錯愕的目光看著我這個“外星人”。而我卻將幽怨與仇恨交織的目光射向對麵的他,隻見他若無其事地站起來,即刻拿起手機,說:“對不起,我出去接個電話。”
我突然埋頭大口進食。喝了一大碗白果茅根粥,吃了三個醋鳳爪、兩個麥香包、三個蝦餃……最後將剩餘的鴛鴦時蔬一掃而光。這些東西,在我的目光中幻化為那些的麵孔和那些的情景,我必須得把它們生吞活剝下去而後快。
那段悲涼的歲月,我三天兩頭夢見翠荷。她從窗戶外飄然而至——我看見她輕飄飄的身體,可看不清她的臉龐——期期艾艾地對我說:”玉妹兒,你……你……一定要替我報仇伸冤!”“一定!”我斬釘切鐵地回答道,突然一下驚醒,坐了起來,額上和背上全是冷汗。
我思考了一段時間,便開始行動。鎖定的兩個明確的目標自然是狐狸精和她的兒子鼻涕蟲。
爹媽不在的歲月,我學會了保護自己。這一次是拿錢雇人幫我出氣。
自從自殺未遂以後,父母在一年之內回來了三次,而且每次都會背著爺爺奶奶給我好些錢,我變成了回龍鎮小學是出手闊綽的“富姐”,令許多人垂涎三尺,在學校的小賣部的窗口下,他們常常圍著我團團轉,巴望著我不小心讓雪亮誘人的硬幣從指縫間漏下來。
我在六(2)班物色了兩名膽大心細,又喜歡貪占小便宜的的女生做臥底。首先,她們故意在戴曉陽麵前眉來眼去,引誘他屁顛屁顛地跟在她們後麵,當然也免不了寫情書,這下可抓住他的把柄了,趕緊交給班主任唄,戴曉陽立馬被打入小流氓另冊,又是被老師勒令請家長,又是被校長在全校點名批評,不出兩個月,就不見他的人影了,據說他們家花大錢把他轉到縣裏的小學去了。快哉!回龍鎮小學的禍害被掃地出門!這就是我的目的。為此,我花費了20塊大洋啊。值!這些我都向躺在河底的翠荷一一作了匯報。
之後,我指示那兩名“特工”開始執行2號計劃——專門偷竊狐狸精的方便麵。每天至少偷一至兩包,事成之後我以高出一倍的價格收購方便麵。兩名“特工”通常是這樣分工合作的,一人佯裝購物與狐狸精東拉西扯搭訕,一名伺機作案。不到一個月收獲頗為可觀,我拿了一些方便麵扔進河裏,因為表姐是餓著肚子走的,我要讓她吃個痛快;剩下了的,我藏在衣櫃裏,用於慰勞自己。
太好啦!萬歲!我歡呼雀躍的時候,心中對電視劇諜戰片感激涕零。是它們成功地將特務的智慧灌進了十一歲的腦袋。
終於有一次,兩名“特工”因配合不當露餡了,她們被狐狸精逮了一個正著,她多日來窩在胸中的怒火騰地燃燒起來,當場就搧了小竊賊每人兩耳光。“特工甲”的舅舅是鄉裏的副書記,打他的外甥女,這不是在老虎的頭上捉虱子嗎?狐狸精在衝動之後腸子都悔青了,可惜為時晚矣。“特工甲”家族興師動眾,七大姑八大姨兄弟姐妹蜂擁而至,扇了狐狸精20個響亮的耳光,砸了狐狸精的門麵,受到重創的花花綠綠的小商品們,無辜地躺在地上傷心哭啼,狐狸精尖臉腫成了大饅頭,她躺在床上呼天搶地,罵來罵去,最後大罵自己的老公:“背時的瘟神,你跑恁遠去賺個啥屁錢喲!你丟下我們孤兒寡母在荒山野嶺造孽,老子都被人整死了……唉喲,欺負人喲,強盜反了喲……”哭著哭著,聲音戛然而止,狐狸精心想胳膊到底擰不過大腿罷罷罷。事後,她關了小賣部,索性帶著兒子找老公去了。
臨行前的頭天晚上,她敲開我家的大門。
“幹什麽?”我伸出半個頭沒好氣地問。而心卻像埋了一顆定時炸彈,惴惴不安。難道我被“特工”出賣了?
“玉妹兒,你讓我進去跟你婆婆爺爺說兩句話。”她怯怯地說,就像一個沒有出閣的大姑娘首次來拜見公婆。
砰地一聲,我關上大門。不料動靜太大,爺爺奶奶聽見後跑了過來。“有什麽事情,你說!”爺爺對著門板甕聲甕氣地問道。我內心的小鼓毫無節奏地敲打起來。三個人屏住呼吸,豎著耳朵聽著。
“戴家伯伯,我明天就要走了。有幾句話我不說,放心不下。你家大孫女走了之後,每年的忌日我都夢見她回來找我算賬,後來我抓到了真正的小偷,我才知道那年真的是冤枉她姐妹倆了,你看看,還弄得你們戴家出了人命,我有罪呀,我過意不去呀。”
“噓呼…”我長長地吐了一口氣,吊在嗓子眼的那顆心,這才回到胸膛裏。隨即我又哼了一聲,捏緊了小拳頭。
“唉,木已成舟,水過三秋了……好了,好了,不要提了……”一提起這事,就像有一根尖尖的刺,直戳爺爺奶奶的心尖尖,他們不忍再聽下去。
“我放一千元在門口哈,是承陽前幾天寄回來的。拿去給你們大孫女做個衣冠墓,免得她孤魂野鬼無家可歸。我走了哈……”
又是錢,難道真如人們所說有錢能使鬼推磨嗎?
從此,我再也沒有看見狐狸精和她的兒子鼻涕蟲。又過幾年,戴家的爺爺奶奶也離開了戴家灣,說是戴承陽在南方做了大老板,把爹媽接過去享受清福,安度晚年去了。
茶杯在我手中不停地轉圈,我一臉孤傲地盯著裏麵舞動的茶葉,它在旋轉著掙紮著,然後,扭動著單薄無助的身軀,在水壓之下,漸漸地沉入杯底,歸於死寂地帶,永遠無法還生……
朦朦朧朧地聽見老太太發出“嘖嘖嘖……”的蔑視聲,恍恍惚惚中看見珍姐走過去和老太太交頭接耳……
不知道什麽時候,戴曉亮回到了座位。他不停地搓揉著臉龐,但見他的鬢角發梢濕漉漉的,很顯然剛才去洗手間用冷水衝洗了被我炸得滾燙的腦袋。
一時間,大家既不吃,又不說,陷入百般尷尬的境地。我猜想,珍姐在心裏一定在埋怨我:你看不上戴曉亮,不要這樣咄咄逼人,也不要這麽冷漠嘛,你總得給我點麵子噻!你*****了?發神經!
果不其然,那母女倆都在搖頭苦笑,而老太太的笑容裏夾雜了一點幸災樂禍,而珍姐的眼睛裏盛滿了擔憂。
戴曉亮用一種慰藉的目光望了望珍姐,好像剛才被我奚落的是珍姐,而不是她。
我想了想,端起杯子以茶代酒,恭恭敬敬站起身來,微笑道:“阿姨!住在您家,添麻煩了。”老太太扯了扯嘴角,露出哭笑不得的樣子,勉強地和我碰了碰杯,我又輕聲道:珍姐!給您我做了兩天導遊,辛苦了!還要感謝您的熱情款待……今天的龍井茶和小吃,味道好極了……”
珍姐聽罷似乎轉憂為喜,眼角眉梢都是笑,好似在說,這就對了,這就正常了。她看了一眼戴曉亮,又轉過頭來對我說:“不對,今天的早茶是戴總請客,你應該感謝他才對……”話音未落,隻見戴曉亮起身與母女倆幹杯:“謝謝阿姨和珍姐給了我這個機會,也感謝你們平時對我的關愛!”說完用一種捉摸不透的目光瞟了珍姐一眼。老太太樂不可支地與戴曉亮幹杯,珍姐卻把視線轉向我,意味深長對戴曉亮說道:“你還沒有敬一敬遠方來客哦!”
“老鄉見老鄉,兩眼淚汪汪。來,戴小姐敬你一杯!”他仰首一飲而盡,我咬著嘴唇,看著他蠕動的喉頭,頓時殺他的心都有了,秒間滿麵發熱,我立馬為自己斟滿了一杯冷茶,咕咚咕咚地一飲而盡。
“謝謝戴總的盛情款待,小女子若有失禮,還請多多包涵!”我故意拿腔拿調地似說川劇台詞,邊說邊雙手一抱,做了一個包涵的手勢。
珍母用驚恐和近乎仇視的目光看著我,她大約把我當成間隙性的精神病了。而珍姐和戴曉亮卻笑得前仰後合。我也抿著嘴傻笑起來。
笑吧,笑吧,不要高興得太早了。我感覺那兩母女與戴曉亮的關係不同尋常,心下決定,裝瘋賣傻,以便弄個水落石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