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高管終於打算和吳平凡私密地談一談部門的前景問題。他找了一間較為隱秘的小會議室,把門緊緊地關嚴,然後示意吳平凡坐下說話。
吳平凡打算如實向高高管匯報項目所麵臨的嚴重問題:人手不夠,轟轟烈烈的前員工出工不出活,做事極不負責任。自從上個月有兩名員工向公司遞交辭職申請以來,其他人也都紛紛躍躍欲試,估計過不了多久,原轟轟烈烈的員工就會走掉一大半。
然而高高管並沒有問任何與項目有關的事,他上來就開門見山地告訴吳平凡:自己將要離開A公司。
雖然是意料之中的事,但吳平凡還是感到詫異,張著嘴不知該怎樣應答。
高高管非常誠懇地感謝吳平凡在這段時間裏所付出的高強度工作,他說自己沒能給吳平凡以應有的補償,內心感到很歉疚,所以想借此最後的機會和吳平凡溝通一下。他說自己離開A公司後,將去一家開發人工智能的小公司去創業,假如吳平凡有興趣,他保證會在那裏給吳平凡安排一個很好的職位。他補充說,現在人工智能非常熱門,那家公司的融資做得非常成功,裏麵也都是人工智能界的大牛。假如你吳平凡肯加入,前景應該非常看好。
吳平凡沒有馬上表態,他需要更多的時間來權衡。經過一場轟轟烈烈之後,他驚異地發現自己竟然擁有了一顆相對恬淡、看破世間萬物的凡心,不再會簡單地對任何事情頭腦發熱或熱血沸騰了。
高高管對吳平凡說,這件事不必立即給我答案,你可以好好考慮,等想清楚了再給我答案也不遲。隻是有一點,在公司公開宣布這件事以前,請不要把它告訴任何人。
高高管又說,假如你不想去小公司,我可以幫你安排A公司的內部調動,讓你去最想去的部門工作。
離開那間隱秘的會議室之後,吳平凡的心情漸漸沉重起來。按照高高管的說法,A公司已經正式決定撤銷自己正在做的項目,這就等於宣告對轟轟烈烈公司並購案是徹底的失敗了。接下來公司會著手解決他們這批人的出路問題:也許是裁員,也許是轉做其他項目。對於金牛一夥人來說,出路早已不是問題,反正他們原本就打算向公司遞交辭職書的呢。可是他吳平凡卻不一樣,女兒很快就要上大學,昂貴的學費加生活費迫使他不得不考慮必須有一個穩定的工作。
正想著,冷不丁碰上不知從哪裏鑽出來的金牛。見了吳平凡之後,他有些鬼鬼祟祟請吳平凡中午出去吃個便飯。
“有什麽事嗎?”吳平凡見他很神秘的樣子,心想這小子估計在A公司也待不久了,該不是找我吃告別午餐的吧。
“吃飯的時候再說!咱們十二點正出發,我在樓下等你!”金牛隻簡短地應了一句就又神不知鬼不覺地消失了。
法拉利跑車的確是不同凡響,不知是車的性能太出眾,還是金牛的駕車技術過於精湛,吳平凡坐在副駕駛的位子上,隻感覺車子向離弦之箭一樣“嗖嗖”地往前奔,幾乎把路上所有的車都甩到了屁股後麵。耳邊的風聲呼呼山響,吹得吳平凡很不適應,他急急提醒金牛要小心警察,同時不自覺地伸手抓住車窗上方的把手,以保持身體的平衡。
車子一溜煙來到了環球廣場,法拉利停在一片黑不溜秋、灰不溜秋的老中車列中,更顯得分外耀眼奪目。金牛引領吳平凡來到一家專吃午茶的廣東餐館,二人剛剛坐下,金牛便拍著桌子叫來服務員,驕傲且極不耐煩地說快把你們這兒的南極龍蝦、澳洲大蟹、象拔蚌都端上來,我們這裏今天有貴客前來!
二人落座之後,金牛便熱情地和吳平凡嘮起了家常。他問老吳你最近怎麽樣啊,前些日子看你忙得昏天黑地的,圖個啥呀。也真是的,咱們自轟轟烈烈分手,又在A公司相遇,多不容易啊,可一直都隻顧忙各自的事情,也沒個好好聊天的機會。怎麽樣,聽說你女兒很出息啊,得了總統獎了,這下子想上什麽好大學都沒問題了。我說老吳,你看咱們這A公司的項目快要做不下去了,鬧不好公司會把這個部門全部裁掉呢。怎麽樣,有沒有什麽想法,要不要再次出山,重起爐灶,再來一場轟轟烈烈的事業?
吳平凡腦子裏“嗡”的一聲,他現在對“轟轟烈烈”這四個字有著特殊的敏感性,輕易不願意提起。他抿了一小口熱氣騰騰的茶水,輕描淡寫地說:“哎,都這把年紀了,還折騰個啥呀。”
“哪裏哪裏,老吳你依然是幹勁十足的嘛。我雖然不知道你的認真勁兒在A公司能排第幾,但是在咱這個部門肯定無人能敵。我覺著,與其在這裏消耗你那過剩的能量,不如到外麵去施展才華,為自己打拚出一片天地。”
吳平凡苦笑了:“就我這樣的,還施展才華,咱這種人有什麽才華可言啊。”
金牛頗有些內疚地說:“老吳啊,說心裏話,咱們轟轟烈烈這一行人,每人都欠你一個大人情。我們這幫人能被從天上掉下來的餡兒餅砸到腦袋,其實都是多虧了你啊。這件事,大家雖然嘴上不說,心裏卻很清楚。不過呢,矽穀這地方好就好在機會是一波接一波地來。你錯過了上一波,接著去碰下一波,總能碰得上的!”
吳平凡沒有搭腔,而是深深地歎了一口氣。
金牛打氣般地說:“別歎氣,別歎氣,老吳,我覺得,隻要你能打起精神,就一定能夠東山再起。關鍵問題是,不要為了一時的得失而意誌消沉。聽聽古人說得多好啊:三軍可奪其帥,而匹夫不可奪其誌。”
吳平凡自嘲地說:“古人?咱們怎麽能和古人相比。古人的胯下都騎什麽?赤兔胭脂獸、閃電白龍駒、踏雪烏騅馬。您再看咱們這些人的胯下有些什麽?”
“咱們……有什麽?”金牛愣愣地望著吳平凡,不解地問。
“咱們的胯下,隻有成串成串的痔瘡啊!”
“哈哈哈……”金牛仰麵大笑,差點兒把滿滿一口茶水噴到吳平凡身上。他把茶杯扔到桌上,急忙用手去捂臉、揉肚子,“呼哧、呼哧”地咳嗽了半天,總算把笑給止住了。
“哎呀媽呀,您這口,”金牛一邊喘息一邊說,“應該去德雲社說相聲的呀,怎麽就被埋沒在這遠離文化中心的矽穀了呢?”
正說話間,金牛眼睛一亮,看見了剛剛走進餐館的一個人。他伸起手來揚了揚,招呼那人過來。
“老吳,您別生氣,我今天還請來了一位你不太想見的客人。但是呢,就像我剛才說的那樣,咱們不能老陷在過去那些事裏拔出不來,一切還是得向前看啊。所以我今天很期待能看見你和蘇比爾‘相見一笑泯恩仇’。”
吳平凡一抬眼,果然看見蘇比爾邁著方步朝這邊走來。吳平凡一下子變了臉色,然而在大庭廣眾之下,他竟不知該如何發作。蘇比爾微笑著頗有風度走到吳平凡麵前,並非常禮貌地伸出右手,向他表示友好。
吳平凡心情極為複雜地瞥了蘇比爾一眼,本能地將頭轉向一邊。然而蘇比爾的友好態度並沒有減弱,他再次將手向前伸,以更為友好的姿態向吳平凡拋來了橄欖枝。
吳平凡真想一氣之下站起來走人,讓導演蘇比爾和他的執行副導演金牛助手在飯桌上編導他們的下一出人間鬧劇。然而,此時他卻忽然悲涼地想起早上和高高管的那一番對話。高高管將要辭職,項目就要下馬,金牛這夥暴發戶馬上會離開。轟轟烈烈的所有都即將成為過去,沒有人再會想起它、懷念它,它也不會在曆史的長河中留下一星半點哪怕是破碎的痕跡。既然如此,自己何苦還要深陷於這段無聊的往事而不能自拔呢?
他繃著臉,勉強去碰了碰蘇比爾那善於製定各類陰謀詭計的手,然後回臉看了看金牛,那意思是在說:這下你滿意了,我可給足了你麵子了。
金牛樂得眉開眼笑,急忙請蘇比爾坐下,然後招呼服務員為蘇比爾點了很多素食菜肴。
蘇比爾很誠懇地說,平凡,過去我們之間產生了很多不必要的誤會,我知道要想完全消除這些誤會肯定是不可能的,但是我還是想讓時間來證明我的誠心誠意。事情已經到了今天,我也不必隱瞞:過不了多久我就會離開A公司,去一家小公司創業。這家公司的產品是新一代虛擬現實,將會受到年青人的喜愛,有很好的發展前途。平凡,我衷心希望我們能夠繼續在一起合作。假如你願意加入這個團隊,我會讓你全權負責所有技術開發方麵的事宜。我保證,這一回不會有任何人幹涉產品開發問題,包括質量問題,一切都由你一個人說了算!
吳平凡冷冷地看著蘇比爾和金牛一唱一和地演著雙簧,心裏略略產生了一種作嘔的感覺。他想,這兩位導演的執導技法倒是不錯,隻可惜他們總是使用群眾演員,因而拍不出什麽大戲。
正值聽得心煩意亂想要逃離之際,恰好口袋裏的電話鈴響了。拿起來一看,是很久沒有聯係過的光正同學打來的。他向蘇、金二人說了聲“對不起”,就徑直走到一邊去接電話了。
“喂,老吳,你好嗎?”光正同學依舊是那樣的熱情,那樣的自信。
“啊,不錯,你現在人在哪兒?”吳平凡敷衍著問。
“在灣區,”光正同學自豪地回答,“好久不見了,真想老同學啊!”
“好啊,好啊,不知您什麽時間有空,把咱們其他同學也叫上……”
“是這樣,我的新房子剛剛落成,打算在聖誕節前夕開個party慶祝慶祝,不知吳兄能不能賞個臉啊?”
“你的房子?終於造好了,費了不少神吧!”吳平凡想起上次和光正同學通電話討論造房子是在自己剛剛離開轟轟烈烈的時候,而現在一晃好幾年都過去了。
“都是委托別人幹的。這年頭,隻要你肯花錢,什麽事情都不難解決。我這次連設計師帶施工人員,請的全是頂級最貴的,幹出的活的確不同一般,至少我是非常滿意的了。你怎麽樣,吳兄,有沒有什麽變化,聽說你現在在科技巨頭A公司發展,很不錯嘛!”
“嗨,混混日子罷了。我所在的部門過一陣就要被撤銷了。”吳平凡沒趣地答道。
“吳兄,像你這樣的高材生,應該挑起更重的重擔才對呀!正好,我最近剛剛投資了一家中國公司,是做電動汽車的,他們的目標是做出中國品牌的特斯拉,公司就設立在矽穀的心髒一街之上,現在正在大力招兵買馬,如果你想去那裏發展的話,憑我的臉麵,一定會給你謀一個好職位。怎麽樣,有沒有興趣?”
吳平凡心裏好生納悶,怎麽全世界的人一日之間都在投資開公司呢?也許這世界上的錢真的太好圈了。不是嗎,連像轟轟烈烈這樣專做演示功能產品的公司都能讓人成為暴發戶,更不要說以“人工智能”、“虛擬現實”和“電動汽車”這類炙手可熱的新鮮名詞了起家的公司了。
吳平凡內心湧起一股無可名狀的失落感,看看那邊在飯桌上得意地品嚐著美味佳肴的蘇比爾和金牛,再想想電話那頭的光正同學,人家哪一個不是腰杆子倍兒直,說起話來神氣活現,優越感十足?唉,罷罷罷,有什麽必要再和他們計較,人家是時代的寵兒,而自己,則是一個徹頭徹尾的人生輸家。
搪塞完光正同學和蘇比爾之後,吳平凡再搭金牛的法拉利跑車回到公司。想到過幾天得去光正同學的豪宅參加慶祝會,也不知得帶怎樣的貴重禮品才能匹配得上人家那金碧輝煌的高尚住宅。打電話問夏雪,夏雪也沒個主意。人家光正同學是見過世麵的,世間的稀罕玩意兒什麽沒見過,憑你在灣區這土得掉渣的地方能買到什麽能讓他看上眼的禮品?
想來想去什麽都不對勁。送廚房用品,倒不知光正同學家裏都裝備了什麽高檔廚具,一般的盤子、碟子是否能夠配得上和他的名字一樣高大上的廚房。送藝術品,更加不著邊際。連人家房子的裝潢還沒看見,怎麽知道什麽樣的東西和房子的風格相配?送酒類,也是沒譜,光正同學神通廣大,家裏藏的名酒恐怕能喝好幾年,咱們從超市裏買到的再好的酒恐怕也比不上人家酒櫃裏最差的那一瓶。想來想去,還是夏雪有主意。她說咱們就送花瓶。花瓶這東西,本身就是點綴而用,這裏點綴不了就放那裏。他那麽大一座房子,總有一個地方可以被點綴得更加美麗。咱們就買一個很別致的花瓶,到時候給裏麵插滿鮮花,去他家後見機行事,瞧哪裏好就擺在哪,讓屋子熠熠生輝,豈不美哉?!
吳平凡拍手稱好,當即回到工作間上網查找別致而又精巧的花瓶。說來也怪,不知是部門即將解散的消息被提前泄露了出去還是大家都像高高管和蘇比爾那樣打著離開A公司的算盤,那天下午,整個樓層靜悄悄的,所有人都不知去向。於是吳平凡便“喀、喀、喀”地點擊著鼠標,上各大網購主頁去搜尋別致的花瓶。
選來選去,終於選中一款形狀如同海螺殼般的別致花瓶。吳平凡對自己的選擇非常滿意:這花瓶說大不大,說小不小,可以擺放在所能想象到的任何風格的房間中:歐式的、中式的、地中海式的、鄉村風格的。花瓶的樣式也很讓他滿意:擺在豪華的房間裏,會使房間錦上添花;擺在質樸的房間裏,會使房間熠熠生輝。吳平凡甚至想象,即使房間裏已有了一瓶光芒四射的鮮花,這瓶花也會成為一個很好的陪襯。看來那句俗話應該更改一下了,叫做“花多人不怪”。
時間很快到了聖誕季節。家家戶戶都掛上了彩燈,路兩邊時而可見出售聖誕樹的大牌廣告。這一天,吳平凡一家穿戴整齊,捧著一瓶芬芳馥鬱的鮮花,去參加光正同學的豪宅慶祝儀式。
路上,吳平凡打趣地對女兒說,今天你將見識一座從來沒見過的豪宅,比咱們家不知要大出多少倍,裝修也不知要講究多少倍,到時候你可別驚訝啊!
女兒不以為然地說,在灣區這種地方,再豪華的房子能豪華到哪兒去呢?人家中西部的房子,動不動就占地好幾公頃,後院是放馬場,抑或是海灣,抑或是湖畔。
吳平凡說,你說得對,但其意義並不在於是否真的擁有放馬場。老實說,要是咱家後院有放馬場,我還不知道怎麽去服侍那些馬兒呢。人家的房子造在矽穀最值錢的地段,又如此豪華,接下來其價格就隻能是“忽忽忽”地往上漲。你中西部一座再大再好的房子,其潛在的價值恐怕還比不上這兒好學區裏的一座連體別墅。
女兒瞥了撇嘴說,無限製地追求物質的豐富,是一種陳舊的思維方式。
吳平凡說,女兒啊,我看你是不當家不知柴米貴,你覺得大家追求豐富的物質是過時、落後的想法,那麽難道搞平均主義,讓社會上的人全都不勞而獲就反而是先進、進步的?
隻要一談到物質追求這個問題,父女倆就會產生分歧。按夏雪的話說,這就是他們家裏的共和黨與民主黨之爭。
女兒從容不迫地回答說,現在的社會已經變成了一架巨大的財富製造機器,而原本擁有獨立思考能力的人們正逐漸淪為機器上的一個個部件。這些部件有的重要,有的不重要,但不管重要與否,其最終目的都隻有一個,那就是保證機器的正常與轉。由於機器越轉越快,人類就隻能隨之加速運動,喪失自我,失去獨立思考的能力。在當今的這個世界上,有見地的新思想越來越奇缺,社會越來越世俗化,真不知這是人類的幸事還是災難。
聽著女兒說出這樣一番富有哲理的話,吳平凡不免暗暗驚訝。他以略有挑戰性的口氣問,那麽依你來說,這個世界應該怎樣才好呢?
女兒以很大的口氣說,人類需要再來一次文藝複興,把現在的思維方式做一次調整。在過去的兩百年裏,人類創造財富的能力得到了無窮盡的提升,然而,人類的價值觀在這段時間內幾乎沒有改變。這就導致了現代人除了窮盡自己的一生去積累財富之外並不知道世上還有什麽更有意義的事情。政府、企業、學校、文學、藝術或者說整個社會都毫無例外地被打上了商業的烙印,這實際上極大程度地束縛了人類的思維和創造能力,難道這不是現代人的一大悲哀嗎?
父女倆正海闊天空地聊著,吳平凡手機上的導航係統已經在發出“已經到達目的地”的信息。吳平凡伸著脖子瞧了瞧,然後用手一指前方:“看,那就是咱們要去的豪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