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平凡並沒有揮拳搗毀蘇比爾的槽牙,因為他知道,那樣做雖然能給這個卑劣導演帶來致命的重創性打擊,但是對於自己在這場鬧劇中充當悲喜劇角色的既成事實卻將會毫無改變。悲憤之中,他隻能繼續以氣頂丹田之勢發出一陣陣咆哮,同時內心充滿得意地看著周圍人被自己氣貫長虹的悲鳴驚得顏色大變。終於,他覺得自己其實和這夥人並沒有什麽共同交集,他們關心的無非是將手中的股票轉換成銀行賬號中的巨額存款這一件事。至於產品到底要怎麽做和做出來要幹什麽,沒有人關心也沒有人在乎。
自己怎麽還在與他們為伍,這夥人連接受自己帶有鄙視的咆哮都不配!想到這兒,吳平凡一轉身,撇下一群不知所措的眾人,大踏步地離開了A公司。
吳平凡離開公司後,眾人這才緩過神來,急忙將所發生的事報告給了人力資源部。人力資源部當即打開吳平凡的資料,在應急聯係電話一欄裏找到了夏雪的電話號碼。
夏雪當時正在開會,忽聽吳平凡出事,急忙丟下手中的工作風風火火地來到了A公司。A公司人力資源部的蘇珊對夏雪說吳平凡可能是在工作中受了什麽刺激,如今不知去向。現在的當務之急是要盡快找到他本人,以免出現意外。至於到底是什麽原因釀成了今天的結果,公司方麵會好好調查,並給出一個圓滿的答案。
夏雪一時間也有些不知所措。她拿出電話,撥打了吳平凡的號碼,電話一聲聲地接通了,然而卻沒有人接。蘇珊說在此之前他們已經給吳平凡打過很多通電話,但是都沒有人接。
夏雪想,既然電話依舊在振鈴,那就說明電話沒有被關掉。在這種情況下,也許可以通過電話的定位功能來尋找他。
她打開追蹤定位的App,經過一小段時間的搜索,屏幕上的地圖上便刷出了吳平凡當前的所在地:離公司不算太遠的一處公園裏。
蘇珊看到這個結果後,立刻決定和夏雪一起去尋找吳平凡。她讓夏雪用導航儀指路,自己親自駕車奔往吳平凡所在的公園。
那是一個晴朗、平和且安詳的下午。明晃晃的太陽掛在萬裏無雲的晴空上,給人間帶來了溫暖,也帶來的無窮無盡的希望。大地的每一寸角落都被照亮,萬物在陽光的撫慰中生機勃勃地生長,並各自爭相以獨特的方式為世界帶來無窮的活力:斑斕的色彩、美妙的芬芳、婉轉的啼鳴、優雅的姿態、以及妙趣橫生的互動。微風撫動樹梢,像是在慰藉這曾經充滿苦難的世界,告訴人們所有黑暗的日子將一去不複返,從今往後,一切的一切都會像童話中描繪的那樣美好。
公園裏到處都是遮天蔽日的大樹,給本來並不炎熱的空氣帶來無盡的清涼。園中並沒有什麽人跡,除了一兩個斜倚在長椅上無所事事的流浪漢之外,能看到的隻有在草地上興奮雀躍的鬆鼠了。
夏雪仔細調整電話的方位,在地圖給出的範圍內仔細搜索,依然不見吳平凡的蹤影。她覺得自己應該再打一次電話,因為如果定位App的說法是正確的,吳平凡應該就在這附近。此時如果電話發出鈴聲,也許會傳到自己所在的位置。
她拿起電話正準備撥打號碼,蘇珊卻眼尖地發現了吳平凡。她用手指了指一棵參天大樹下方的長椅道:“在那,他在那!”
夏雪定睛一看,首先看到了那個斜臥在長椅上衣衫襤褸的流浪漢,然後才看清了坐在他旁邊的吳平凡。謝天謝地,夏雪在心裏輕聲對自己說。她跟蘇珊在的後麵,向流浪漢和吳平凡走去。
流浪漢和吳平凡愜意地依偎在公園的長椅之上,盡情享受著透過密集樹葉散落下來的斑駁陽光。在他們的腳下,擺著兩箱小瓶裝青島牌啤酒,以及幾隻圓筒裝Pringles薯片。被喝空的青島啤酒瓶橫七豎八地躺在二人腳下,有幾隻鬆鼠似乎是嗅到了薯片那特有的香味,在旁邊躍躍欲試地想要湊近二人。兩個人一邊品嚐零食美酒,一邊眼巴巴地仰望著被大樹遮掩住的瓦藍色天空,彼此間並沒有什麽言語來往。
蘇珊上前鄭重地呼喚吳平凡的名字,用極富同情心的語調說,能找到你可太好了。你知道嗎,不論在任何時候,你周圍的人都是關心你的,這包括你的家人,你的朋友,以及我們這些與你受雇於同一公司、本來與你無緣無故的人們。在你需要幫助的時候,我們會毫不猶豫地向你伸出關懷之手;在你心裏有解不開的結的時候,我們會毫不吝嗇地一起分享你的憂悶;也許你把自己和A公司的關係理解成雇員與雇主之間的關係,但是請相信:A公司對你的要求絕不僅僅是把項目做完,A公司希望你能夠健康平安地生活,希望你獲得其他人都能獲得的幸福與快樂,這一點,請你無論如何也要相信。
吳平凡默默地聽著,默默地將一小瓶青島啤酒一飲而盡,然後對蘇珊說,謝謝你,謝謝你跑這麽老遠來找我,其實我沒事,真的一點都沒事。我不過是想出來看看風和日麗的下午,想悠閑地在樹下飲酒作樂。我想所有整日被囚禁在鋼筋水泥玻璃建築物裏的人們都應該走出來,像我現在這樣自由自在地享受生活。我們整天待在那種堅硬的建築物裏,思想變異了,情感也變異了,原有的智慧也都變異了。我們應該出來,來到大自然裏麵,隻有在這裏,我們才能找回人類原有的率真。
蘇珊接著說,你想的很好、很對。你現在需要休息,需要好好地休息。明天你不用來公司上班,後天也不用,你可以一直這樣休息下去,直到有一天你覺得可以回來和大家一起共事為止。A公司的大門會永遠為敞開,你可以在想要回來的時候回來。工作暫時不用擔心,你的同事們會替你擔待過去的。
蘇珊轉向夏雪說,如果有可能,你們一家應該計劃一次旅行,讓吳平凡好好放鬆放鬆,換一個環境,對他的恢複會很有好處。
夏雪對蘇珊說了很多千恩萬謝的話,說既然人找到了,看上去也並無大恙,您就請回吧。接下來的事我一個人能處理好,我知道他的脾氣和秉性,知道怎樣才能讓他盡快忘記不愉快的過去。不好意思耽誤您這麽多時間,我知道該怎麽辦。
蘇珊繼續囑咐夏雪,說如果有任何節外生枝的情況出現,一定要和公司取得聯係,公司在處理這類事情上有很多經驗,會提供很有力的幫助。
目送蘇珊走遠之後,夏雪才又轉過身來,打算勸吳平凡回家。剛要張嘴說話,才驚異地意識到吳平凡與身邊那名流浪漢挨得是那麽的近,幾乎要身貼身靠在一起了。她略略打量了一眼這名流浪漢,見他蓬頭垢麵、在炎熱的夏季卻身穿沾滿油汙的過冬服裝,便感到一陣惡心,不由自主地想要向後退。而吳平凡呢,卻在那裏和他推杯換盞,喝得情投意合,好似遇到了多年不見的親兄弟一般。
夏雪鼻子一酸,眼圈發紅,費了好大勁兒才克製著沒讓眼淚流出來。她輕輕地對吳平凡說:“好了,咱們回家啊。”
流浪漢見狀,卻搶先站起身來,目光呆滯地指著吳平凡對夏雪說:“你很幸運,非常幸運。他是個好人,是個世上少有的好人。”
夏雪正不知如何應對,流浪漢又指著地上的空啤酒瓶說:“中國、青島、啤酒,非常好!”他高高地豎起一隻不知有多長時間沒修整過、指甲縫裏塞滿黑色油膩的大拇指接著說,“中國人,聰明,勤奮,很了不起!”
吳平凡拍著流浪漢那滿是油垢的肩膀說:“不、不、不,我們沒什麽了不起的。像您這樣瀟灑自在,不為世間的名利所動,追求心靈的自由,才是真正了不起的人!”
流浪漢對吳平凡和夏雪說:“我以前也和你們一樣,過著朝九晚五、千篇一律的上下班生活,後來我厭倦了,決定不幹了,於是選擇了另外一種生活方式。”
夏雪感到好奇,便試探地問:“請問您以前是做什麽工作的?”
“我做的是與音樂有關的工作,具體地說,是吹雙簧管的。我曾經在一家交響樂團工作。起先,樂團裏有四名雙簧管演奏者,但後來經費有了問題,他們於是就把雙簧管的人數從四名減到了兩名,致使我就失去了賴以生存的職業。”
流浪漢向遠處的樹下走去,那裏有一個Safeway超市購物車,裏麵亂七八糟地擺著各類肮髒的物品,大概那就是他的全部家當。流浪漢從購物車裏拿起一個布包,返身走回吳平凡和夏雪的麵前,用沾滿汙垢的雙手一層層地將其打開。
布包裏包著的,是裝有一支雙簧管的樂器盒!
“我已經很久沒有碰過它了,今天有幸遇到你們這兩位好人,我想為你們演奏一首,做為對你們的感謝。”
流浪漢將樂器盒裏的部件一一拿出,非常熟練地將它們組裝成一支烏黑發亮的雙簧管。他雙手緩緩地舉起樂器,深吸一口氣,將簧片含進被雜亂胡須所掩蓋的口裏,深情地演奏了起來。他雙眼微合,身體在韻律中前後左右悠然而動,音樂聲緩緩發出,將一層肅然塗抹到公園裏參天大樹的枝葉上。
音樂純淨而聖潔。吳平凡感覺自己正和流浪漢手挽手步入一座有著巨大尖頂的哥特式教堂。在那裏,世人忘卻了平日裏令他們咬牙切齒的紛爭,也不再為雞毛蒜皮的零碎而斤斤計較,所有人都虔心俯首於聖象之前,毫無怨言地聽從命運對自己的主宰。
一曲終了,流浪漢噙著淚珠向二人道別。吳平凡亦是哽咽難語,他使勁將胳膊揮了又揮,默默地為這位昔日的音樂家送上心中的祝福。
在回家的路上,吳平凡問夏雪:“那首曲子真好聽,那麽感人,那麽動情,它叫什麽名字?”
夏雪回答說那首曲子是巴赫的名作,本為小提琴所寫,名字叫做“G弦上的詠歎調”。
盡管夏雪做了一道吳平凡最喜歡的冰凍豆腐,晚飯時他卻依然毫無胃口。在胡亂地往嘴裏劃拉了幾下筷子之後,吳平凡便用雙手撐住下巴,兩眼無神地發呆。夏雪找了很多話題想要分散他的注意力,可惜吳平凡都隻是“嗯、啊”地應付兩聲後便又陷入沉思。
收拾好碗筷,看看天色尚且不晚,夏雪便向吳平凡提議出去散步。
太陽已經幾乎全部落下山去,天空中的星星也開始俏皮地眨眼。熾熱的白晝過後,是涼意乍起的傍晚。風一陣冷似一陣地吹在身上,讓人產生微微刺骨的感覺。吳平凡拉了拉衣襟,將身體盡力縮小,以抵禦屬於夜晚的寒意。
夏雪一直在心裏盤算著,應該怎樣勸說吳平凡才能讓他盡快從沮喪的心情中解脫出來。她和吳平凡肩並肩默默地走著,聽著鞋子與路麵磨擦而發出的“嚓、嚓”聲,和偶爾從遠處傳來的機動車的“突突”聲。
“我今天好像明白了一個道理。”夏雪還在腦子裏尋找話題,吳平凡卻先開口了。
“是什麽呢?”夏雪揚起臉望著依然在低頭走路的吳平凡,平靜地問。
“我覺得自己以前總是不按這個世界的規則辦事。”吳平凡緩慢地說,“今天我才終於意識到,這個世界有它自己特有的運行規則的,這一點誰都沒辦法改變。而我以前卻不顧一切地瞎闖亂撞,按照自己的理解去行事。所以得到今天這麽個下場,沒什麽好怨天尤人的,要怪也隻能怪自己。”
“其實你也用不著怪自己,”夏雪說,“這其實不是什麽大不了的事情。你看我們今天生活的這個世界是多麽的幸福啊:沒有戰爭,沒有饑荒,沒有天災也沒有人禍;人們用不著背井離鄉,住在堅固得能抗十級以上地震的舒適房屋裏;我們電視裏的頻道多得根本看不過來,網上的各種娛樂更是數不勝數;我們買得起各種名牌和高檔商品,也可以進像米其林這樣級別的餐廳吃飯;全世界的名勝沒有一個地方是我們沒有實力去的。這樣的生活,我們的父輩們在幾十年前恐怕連做夢都不敢想,而現在我們居然活生生地生活在這樣的現實裏。想想這些,我們所遇到的任何煩惱其實都隻能算作小的磕磕碰碰。”
吳平凡沒有就這段話發表任何見解,他隻是是繼續默默地走著,過了很久才訥訥地說:“你覺得,如果把我的身上拴上鎖鏈,再往我的手裏塞一把利劍,然後把我扔到古羅馬鬥獸場裏去,在那裏我活下來的唯一機會是殺死和我決鬥的每一個人或獸。在那種情況下,我會變成一個殺人機器嗎?”
“為什麽?”夏雪不解地問。
“我的感覺是自己好像是在某個鬥獸場裏進行了一場血淋淋的搏鬥。可怕的是,我是在不知不覺中被帶入鬥獸場並開始角鬥的。這些年來,我全力以赴,殊死搏鬥,卻全然不知這種搏鬥的意義。多像鬥獸場裏的那些奴隸啊,他們被囚禁在一個充滿暴力的環境中,耳濡目染的全是刀劍鏗鏘的碰撞和臨死前的慘叫。在這種環境下,一個人是不會思考他正在進行的決鬥究竟有沒有意義,他所能做的隻能是奮勇上前,殺死自己的對手。可悲的是,即便是在一場場決鬥中勝出的人,也無法預料下一場決鬥的結果,因為在這個角鬥場上,殺死對手就是唯一目的,人們在選擇手段時從來不會有什麽道義上的顧忌。”
“既然知道鬥獸場的殘酷性,以後盡量遠離它就是了。”夏雪知道此時任何言語都很難把吳平凡從這類哲學思考中引導出來,但還是試著提供可能的安慰。
“啊,我的腦子很累,想回去睡覺了。”終於,吳平凡被這類哲學問題搞得昏昏沉沉的,他步履蹣跚,每向前邁一步都要使出全身的力氣。
於是他們掉轉身往回走。路上,吳平凡隻問了一句:“咱們的女兒還好嗎?”
“她很好,每天都忙得不可開交。”
回到家,吳平凡隻簡單地洗漱了一番便上床睡覺去了。他睡得很沉,好像這麽多年以來從來沒有睡過一個好覺一樣。
夜漸漸地深了,街上的車輛變少了,家家戶戶的燈也一盞盞地熄滅了。充滿朝氣和活力的、引領世界科技潮流的矽穀也被無邊的祥和與寧靜所籠罩。那些發生在白天的即將給世界帶來更多新鮮與刺激的運作此時大都被暫時擱置,等待明日蓄勢待發時機的到來。
就在大多數矽穀人開始進入睡眠最佳狀態的時候,吳平凡卻在一個機靈後徹底清醒了。
在黑暗中,他圓瞪著雙眼,然而卻怎麽也看不清牆壁與天花板的輪廓。豎起耳朵仔細聽聽,沒有任何聲響。他隻感覺自己的大腦此刻是如此清醒,以至於自家的臥房已經無法裝承它的思想。一股股壓抑感不斷向他襲來,讓人無法喘息。
他輕輕翻身、下床,躡手躡腳地出了臥房,穿過家裏的廳堂,打開通向後院的側門,輕輕走了出去。
夜裏的寒意讓他感到一種暢快的舒適,他深深吸了幾口冰冷的新鮮空氣,光著腳來到了後院的草地上。
草地剛剛澆完水,濕漉漉的。吳平凡仰麵朝天躺在上麵,任憑冰涼的水珠滲入睡衣,浸入肌膚。刺骨冰涼的感覺讓他沉醉,他平伸雙臂,叉開雙腿,想象從高空也許能夠看到的自己身體所呈現的“大”字模樣。忽而他又並攏雙腿,垂下胳膊,心想此時麵對蒼穹宇宙的自己完全就是“小”字一個。
他仰望天際,將目光投向宇宙深處,滿目看到的是璀璨光輝的群星。
噢,在那如同深藍色天鵝絨般高貴的天幕上,懸掛著一顆顆猶如鑽石般晶瑩、熠熠閃光的星星。它們全部擁有不同的色彩:有瑪瑙的雍容、翡翠的華貴、水晶的純潔、更有碧玉的灑脫、琥珀的古樸、珍珠的傲慢。
吳平凡眼望著美麗的夜空,忽然悲起心頭,一個翻身匍匐在草地上。他的雙手緊緊地抓住兩簇生長得旺盛的青青綠草,呼吸漸漸急促。他如饑似渴地吸吮大地泥土的芬芳,以頭頂住草地,用臉頰輕輕親吻嫩綠的草葉。
他的雙肩開始抽動,由慢而快,由小而大,連帶著全身開始上下起伏。泥水、汗水、淚水混雜在一起,從頭到腳沾滿了全身。
“嗚———”終於,他開始斷斷續續發出一陣陣狼嚎般的吼聲。那低沉而富有穿透力的吼聲,如同霧氣一般在地表慢慢擴散開來,繼而沉入泥土,穿越過千萬道泥沙和暗流,在行進了數百英裏之後,最終被堅硬無比的地下岩石所吸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