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公司、新同事、新工作間、新電腦、新任務,這一切都讓吳平凡渾身上下產生出煥然一新的感覺。那種埋藏在心底、被壓抑了很久的投入感在這個新環境中被毫無保留地釋放了出來,讓他感到無法形容的暢快。
好在新公司並不是很忙,比起轟轟烈烈那段昏天黑地的歲月更是有天壤之別。吳平凡現在完全可以做到按時上下班,遇到有事,臨時請個半天假也不是啥大問題。因為,雖然高高管部門的大方向已定,但現在畢竟還是人手不足,沒法正規開始做事。因此,吳平凡入職第一天,高高管就抱來一大堆簡曆請吳平凡幫助篩選,並說現在三個組員的當務之急就是招募新人,組建團隊。
這倒也沒啥難的。當初轟轟烈烈那個團隊的建立吳平凡便是其中重要的參與者和把關人。如今再來一次,不過是再次駕輕就熟。他積極地與其他兩位隊友分工,從早到晚開始與各位應聘者聯係,先進行電話篩選,感覺不錯就安排公司麵試。人一個一個地請來,一個一個地送走,幾乎沒有什麽滿意的。
高高管似乎並不著急,他再次強調自己的用人原則:寧缺勿濫。他說,招進來一個人容易,可是要想把不合格的人淘汰掉,那恐怕就是請神容易送神難。一個不稱職的人進了公司,假如幫不上忙也就算了。然而往往是這樣的人會拖住團隊的後腿,影響整個項目的進度。
吳平凡對此深有同感,他回想過去在轟轟烈烈,由於時間緊任務急,招人時把關不嚴,結果弄進去好幾個吃閑飯的,導致項目進行得不夠順利。這次既然是另起爐灶,就得對應聘者高標準嚴要求,每招進一個人,都得指望其能撐起一小部分局麵,不然的話,後患無窮。
然而高標準也有高標準的問題。半年過去了,吳平凡他們費了九牛二虎之力,麵試了數不清的有著各種英語口音的應聘者,然而最終隻接納了一個人。有的時候這四個隊友和高高管一起開會的時候,都覺得異常泄氣:要是繼續照半年一個的速度擴展團隊,得再過好幾年,團隊的人數才能達到兩位數。
高高管卻依然不急不火,信心十足地告訴大家要繼續嚴格把關,並且說關於招人緩慢的問題,公司正在考慮用其他手段解決。比如說,讓公司的人進行內部調度,再比如說,從外麵收購公司……所以請大家不要急,安心做好眼前的工作。
然而早已過了新鮮勁兒的吳平凡此時卻在心裏嘀咕開了:到底是大公司,做事總這麽四平八穩的。這要是在轟轟烈烈,早就不考慮那麽多了。小公司是生存第一,怎麽能活到明天就怎麽來,哪有這麽多清規戒律。不過他又想,這都是上麵的意圖,自己負責執行就是了,到底怎麽做才是最優的選擇,根本輪不到自己這種小嘍羅操心。
令吳平凡欣慰的是:雖然自己不再手把手地管教女兒了,但這似乎並沒有對她的數學成績造成太大的影響。進入高中之後,女兒依舊參加學校的數學俱樂部,並且準備競選俱樂部的幹部,看來似乎一切都可以這麽順風順水地走下去了。吳平凡問女兒在數學方麵還有什麽困難,回答是對立體幾何類的題感覺吃力。平麵幾何、三角、數論之類,都可以在紙上以草圖或案例進行演算,唯獨這立體幾何,問的是空間關聯的問題,在二維的紙上無法再現。
吳平凡想了想說,其實這也不難。立體幾何的題,有很大一部分是關於八麵體的。這種題乍一看讓人感覺無從下手,其原因就在於八麵體有八個麵和十二條邊,這些元素都分布於三維空間,很難抓住重點。但是假如我們熟悉了它的特性,就會發現其實立體幾何的題都可以化解為平麵幾何來做。
吳平凡選用了紅、黃、藍、白、黑、紫、橙、綠八種顏色的硬紙張,做了一個大大的八麵體。他對女兒說,很多人不喜歡數學,因為它太抽象。其實所謂抽象,就是沒辦法想象。可是,假如我們能把抽象的概念轉化為眼前看得見、摸得著的東西,其難度會一下子降低很多。他要求女兒以後再遇到八麵體的問題時,就拿出這個實物對著看,試著在這個實物上做輔助線,看看能不能有所幫助。
日子又飛快地向前推進了兩個月,吳平凡所在的部門依舊隻有四個員工和一個高管。在不知不覺當中,他的心裏漸漸地積累出了一種厭倦和氣餒之感。他想:難道自己接下來的日子就淪落為一個職業麵試官,這樣的日子究竟還要持續多久?
他無奈地將手中一大疊簡曆散落在辦公桌上,起身去公司的便餐廳倒咖啡。在穿過一大片空空蕩蕩的工作間時,他的心裏也莫名其妙地升騰出一種空空如也的感覺。他想,自己也許並不適合在大公司裏做事,這裏節奏太緩慢,效率太低下。在這種地方混日子混久了,沒準兒會給憋出些精神上的毛病來。然而,不在這裏混,又去哪裏尋找更充實的時光呢?再去一家像轟轟烈烈一樣的小公司?
然而隻要想到兩年前自己被掃地出門的悲催下場,想到自己拚了命要把公司產品做好卻得了個恩將仇報的結果,他的心裏便會湧過一陣陣寒意。唉,何必再去多事,去那種地方幹嘛,現在所做的事雖然很無聊,但是至少是有保障的,穩穩當當地把每個月的工資領到手才是正理。
他倒了一杯滿滿的、不加糖的咖啡,抿了一小口,咖啡濃鬱的苦香讓他的心情稍微舒緩了一些。端著熱氣騰騰的咖啡,他腳步遲緩地回到自己的工作間裏。
電話上好像有什麽顯示,是有人在剛才這段時間裏留了言。會是誰呢?他不經意地在電話屏幕上滑動著,打開錄音聽了起來:
“啊,吳先生你好,很抱歉打攪你。我是邁克的媽媽,前些時間初中畢業時在學校見過您,不知您還記得嗎?是這樣的,邁克是凱瑟琳的同學,現在也想參加學校的數學俱樂部。但是他的數學基礎較差,因此沒什麽信心。我想讓他去跟您女兒谘詢一下,他有些膽怯,總是遲疑不前。我想要是能先征得凱瑟琳的同意,邁克也許就不會有什麽顧慮了。不知邁克可不可以去谘詢您的女兒,在學校可以嗎?中午課間和下午放學哪一段時間更方便?
噢,對了,聽說你以前在轟轟烈烈工作,好啊好啊,現在轟轟烈烈被A公司收購了,你們這些公司元老一定都發了一大筆財,可以考慮退休了吧!恭喜恭喜!”
吳平凡有些懵。轟轟烈烈、A公司、收購,這些風馬牛毫不相幹的事情怎麽會被聯係在一起,它們又和自己的退休有什麽關係呢?
他越想腦子越亂,覺得邁克的媽媽肯定是什麽地方搞錯了。在矽穀,公司的並購案每個月都會有幾起,A公司作為大公司,也時常收購一些小公司以獲得最新的技術。然而,無論如何轟轟烈烈也不可能成為被收購的對象啊!就憑他們那種天天為了演示而開發產品的態度,哪個公司買了它都會是花冤枉錢!A公司在做這樣的決定之前,為什麽不來谘詢一下自己,自己是轟轟烈烈最早的雇員,對公司的根底一清二楚啊!不可能,這絕不可能,一定是哪裏出了差錯了。一定是A公司收購了其他一家小公司,由於名字相似,邁克的媽媽錯以為是轟轟烈烈被收購了。
想到這,吳平凡略略安了心。他重新抿了一口散發著濃鬱苦香的咖啡,打開雅虎財經版,想看看到底發生了什麽事。
然而這一看可真的讓他震驚了:出現在屏幕上的,是清清楚楚的黑字標題:科技巨頭A公司以X十億美元收購HHLL公司。
吳平凡腦子裏“嗡”的一聲,一串數字開始在他腦子裏瘋狂地翻滾、撞擊、旋轉,似乎要以夏雪用打蛋器打蛋的方式將他的腦漿上下重新攪和均勻。他覺得腦瓜子生疼,胸中一陣陣堵塞,胃部隱隱作痛,腿肚子不知為何也開始抽筋,唯有雙手還具有一點兒正常的意識,它們死死地扣住住桌麵,幫助吳平凡保持身體平衡,使他不會像柏林牆那樣在一瞬間轟然坍塌。
過了好半晌,他才漸漸恢複了常態,腦子裏卻依然在快速地計算一個數字:千分之一點五,千分之一點五,X十億美元的千分之一點五是多少?
千分之一點五,這是他離開轟轟烈烈時所擁有的公司股權數。由於自己當時拒絕購買這些股權,選擇了兩手空空離開轟轟烈烈,因此,兩個數字的乘積,實際上就是自己本應擁有的財富,或者說是自己損失的財富。邁克的媽媽沒有說錯,她一定以為自己依然在轟轟烈烈工作,或者以為自己在離開轟轟烈烈時把手中的股權全部買了下來。X十億美元乘千分之一點五,這道題的結果會讓他頃刻間崩潰,是他至死都不願解答的數學題,是他至死都不願麵對的答案。
啊,高高管來了,好像在招呼大家開會。在這種情況下人們為什麽還有閑心開哪門子無聊的會?高高管好像在招呼自己,他好像非常和善地說了些什麽,他好像是在詢問自己有沒有OK。自己當然很OK。為什麽天下的每一個人都那麽OK而唯獨自己會不OK?A公司很OK地出高價慷慨地收購轟轟烈烈,轟轟烈烈很OK地以一個僅能用作演示的產品把自己高價賣給了A公司,自己OK地先轟轟烈烈其他員工加入了A公司,一切難道不是很完美嗎?
開會就開會。高高管又在饒舌了,A公司收購轟轟烈烈,雅虎財經上的相關消息不是早就遍傳天下了嗎?連邁克媽媽這樣毫不相關的人都已得到了內情,你再在這裏羅嗦又有什麽意義?你能再從這則新聞裏翻出什麽新花樣?A公是大公司,轟轟烈烈被並進來之後,不知會被安排在龐大公司的哪個角落,因而他們的加入和我們部門的工作有什麽必然的聯係?我們還是好好地過濾求職者的簡曆吧,不要被這種無聊的消息打亂工作的節奏才是。什麽?我們部門不需繼續招人了?那、那接下來的工作怎麽繼續下去呢?什麽?因為A公司並購了轟轟烈烈,我們招人的問題就解決了?見鬼,高高管在說什麽,你是不是被這樣一筆巨額並購案衝昏了頭腦,所以才開始胡說八道?什麽什麽,轟轟烈烈要並入我們部門,高高管你開什麽玩笑,你哪有權做這麽重大的決定,再者說,轟轟烈烈那夥子人哪能輕易地對你俯首帖耳!什麽什麽,你要盡快讓轟轟烈烈的人和我們見麵,讓兩邊的合作盡快開始?什麽什麽,你是在說吳平凡,在說吳平凡這個名字嗎,是你在說吳平凡以前是轟轟烈烈的員工,不但和那夥人很熟悉,而且對他們的產品也很了解?告訴你,第一,我一點兒都不了解那夥人,他們的做事方法我根本就無法理解;第二,他們的產品已經變成隻有演示功能的了你知不知道,對於這樣的產品我一丁點兒都不了解。什麽,你還說我吳平凡會見到很多以前的老朋友,會很高興?!見鬼,我在轟轟烈烈壓根兒就沒什麽朋友,我也一點兒都不高興,見鬼見鬼真見鬼,這世道為什麽這麽活見鬼!
吳平凡一語不發地聽著高高管介紹這起並購案和對未來的展望,心中一陣陣悲涼直攪得他想要嘔吐。隨後而來的便是頭腦中的一片空白,以至於下班回到家後,依舊頹廢且萎靡不振,連吃晚飯的食欲都提不起來。
夏雪見他這副模樣,便安慰他道:“別想那麽多了,發財這事,完全是命。我們公司就有現成的例子:平時工作總是吊兒郎當的,公司實在忍無可忍,終於趕在2008年金融海嘯到來之前把人家給開除了。可這正好促使人家在經濟崩盤前的最高點把公司股票全部賣掉,結果發了一大筆。而其他認真工作的人呢,就隻能任由自己所持有的公司股票隨著大勢貶值。”
吳平凡茫然地說:“怎麽你也知道這事了?”
“咳,”夏雪解釋說,“轟轟烈烈算是一個老中相對多一些的公司。今天這消息一出來,當然會在老中群體中掀起不大不小的波瀾。有些不知道咱們近況的人都忍不住前來打聽,想知道在裏麵工作的一般員工能賺多少,是不是夠買一幢好的學區房。”
吳平凡一語不發。
“你也別太把這事放在心上,人比人氣死人。灣區就是這個樣子,隔兩天就會從天上掉下來一塊餡餅砸到不知哪個幸運兒的身上。說實在的,被砸著純粹是幸運,而沒被砸著才是正常。灣區住著好幾百萬人,真發財的不過是極少數中的極少數。如果你非得天天飆著勁兒和這夥人比,那日子就沒法過了。”
吳平凡依舊沉默不語。
“事情已經到了這個地步,要一下子想明白這個理也不容易,不過,我相信時間會讓你逐漸忘記過去的不愉快的。”夏雪繼續寬慰他。
“可是……要讓我再次麵對那夥發了財的人,還要和他們一起工作,實在是……”吳平凡終於悶悶地道出了心結。
“這有什麽!”夏雪繼續勸導道,“還記得咱們買房時看過的無數價值好幾百萬的豪宅嗎,你覺得那裏麵住的人和咱們有什麽不一樣嗎?那些豪宅裏的人不也同樣得和咱們一樣納稅、送子女上學、去超市買菜嗎?他們當中的很多人也和咱們一樣不過就是區區的上班一族。你的前同事們都發了財,其結果不過就是豪宅區裏的這類主人更換幾個而已,除此之外,這世界還會有其他什麽改變嗎?”
在夏雪的勸導下,吳平凡總算是疏通了心結,臉上的氣色也好了許多。他心想,唉,命就是命,誰也抗不過它。命中注定自己賺不到這筆錢,也就沒必要再過多地煩惱了。
道理上雖然容易想通,一旦心頭的傷口必須與殘酷的現實麵對麵時,吳平凡還是無法保持平靜的心情。兩個月後的一天,當吳平凡早早地來到公司停好車,正打算往辦公樓走的時候,雙眼卻忽然被一片既張揚又耀眼的金色光芒所刺痛。側頭一看,原來那兒停著一輛全新的法拉利跑車!
隻見那輛法拉利是金燦燦的車身,耀眼的金色中透著紅潤,那質地讓人聯想到熟透的水蜜桃、沉甸甸已把樹枝壓彎的金黃色櫻桃。車身呈水滴式流線型,從頭至尾隻有一條優美的曲線,驕傲地顯示著主人的尊貴。四隻跑車型扁平輪胎堅實地咬合著地麵,似乎主人隻要以腳尖輕點油門,它們便會呼嘯著如脫韁之野馬般向前奔騰而去。隱秘的駕駛艙如同裝載在最先進的戰鬥機之上,透過淡藍色的防紫外線玻璃,吳平凡可以隱隱地窺測到裏麵的高級座椅,充滿現代感的方向盤,以及儀表板上簡潔而大方的電子屏幕。最為奇妙的是其車門並非是推拉而開,而是像兩個翅膀一樣向上升起,宛如天空中翱翔的老鷹,正用銳利的眼睛尋找地麵上的獵物。
吳平凡完全看呆了。他心想這是公司哪個大佬的坐騎吧,這麽刺眼,這麽張揚。看來A公司就是與眾不同,藏龍臥虎之地也。這位開法拉利的車主肯定不是普通人,要麽是進公司時幸運地撞上了股票最低點,要麽是比高高管還高好幾級的重要項目負責人。
心裏想著,忽聽有人在叫自己“老吳”。抬頭一看,更覺驚異了,原來叫他的不是別人,正是從那金光燦燦的法拉利裏麵鑽出來的前同事金牛。
“是你!”吳平凡吃驚地問。
“好久不見,”金牛一個健步衝上來,幾乎要把吳平凡抱住,“沒想到咱們又能在一起工作了!”
吳平凡這才緩過神來,這極度張揚的法拉利跑車並非屬於A公司的某個大佬,而是屬於剛剛爆發的金牛。金牛來這兒也並非觀光遊覽,而是作為A公司的正式員工前來上班的。非但如此,他還將與自己屬於同一部門,也許會坐在自己旁邊的那個工作間裏。想到這兒,他又覺得胸口堵得難受,結結巴巴地問道:“你們好嗎?今天正式來這邊上班?”
“差不多吧。”金牛樂嗬嗬地說,“今天隻是和新同僚見見麵,舊公司那邊還有些事情沒料理完,正式搬過來要到下個月。”
“是啊,”吳平凡心情複雜地說,“大家都會來嗎?”
“會,會的,等一會你會看見所有以前的同事。”
吳平凡腦子“嗡”的一聲,幾乎要當場跌倒在地。他及不情願地跟在金牛身後,滿腹心事地朝公司大門方向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