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吳平凡如同往常一樣精神抖擻地起床、洗漱、吃早點。夏雪見他一身去公司上班的打扮,就關切地問他昨晚睡得怎麽樣,今天要不要在家休息一天。
“不,”吳平凡神情鎮定地說,“我要去公司遞交辭職信。”
聞聽此言,夏雪什麽也沒說,默默地把一杯熱好的牛奶遞給吳平凡。
當高高管在自己的辦公室裏看過吳平凡遞過來的辭職信後,並沒有任何驚訝或不尋常的表現。他示意吳平凡坐下,把門關好,然後便同他聊起了家常。他問吳平凡是什麽時候來美國的,在哪些地方生活過,進HHLL之前在哪些公司供過職,等等。東繞西繞一大圈之後,話題終於落在了重點之上:他說自己是A公司與HHLL並購案的主要推動人,因此對這個項目負有重大責任。假如HHLL的產品不能成功地移植到A公司的平台上,那麽他高高管因難辭其咎必然遭到被公司解職的下場。
吳平凡心想:讓你們自己去折騰好了,我早已下定決心離開轟轟烈烈這塊是非之地了。憑你再怎麽巧舌如簧,我的主意是不會改變的。
高高管又說,我以前也是寫代碼出身的,深知核心開發人員對於一個項目的重要性,因此最清楚如果我們失去了像你這樣優秀的員工,對於公司來說是怎樣巨大的損失。我手中的權利雖然有限,但我會盡一切可能幫你爭取應得的那一部分。現在我雖然拿不出精確的數字,但我可以保證今年的考核你會得到最好的評估。我知道這無法補償你所應得的千分之一,但是請你相信,隻要我在A公司一天,就不會虧待你吳平凡一天。
哼!吳平凡在心裏想,就憑這麽點兒蠅頭小利,就能把我收買了嗎?
高高管話鋒一轉,問起了另外一個話題:“聽說你有一個很優秀的女兒,數學競賽得過大獎,是嗎?”
一下子又戳到了吳平凡的痛處,他耷拉著腦袋有些發蔫兒地說:“那都是以前了,如今的高中生,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思想,根本不聽大人的話。”
高高管非常平淡地說:“現在的孩子們競爭真是激烈啊,要想上一流的學校,光成績好是絕對不夠的,還得參加有競爭力的課外活動。我所認識的家庭中有很多這樣的例子:他們有的體育很好,跳水或花樣滑冰練得如同職業選手一般;有的非常具有組織才能,幫助州議員拉票競選;有的對科學感興趣,小小年紀就參加科研項目,寫論文發表在學術期刊上。我的一個朋友就專門指導中學生做研究,你也許聽說過他,就是斯坦福大學的貝克教授。他每年都指導幾名中學生寫科學論文,而且這些論文差不多都能獲得西門子或英特爾獎的最終提名。”
吳平凡當然清楚,西門子獎或英特爾獎是兩家高科技公司為鼓勵中學生從事科學研究而設立的特別獎項,目的是鼓勵孩子們成為職業科學家,有“小諾貝爾獎”之稱。雖然不是所有人都希望自己的子女將來從事學術研究,但是由於獲得這些獎項的學生很受超一流大學的青睞———誰獲得了這兩個獎項的最終提名,誰就拿到了半張通往頂級學府的通行證———廣大華人家長對這項賽事非常重視,每年的最終入圍名單中,亞裔麵孔差不多占了一半。
“怎麽樣,你女兒對做科學研究有興趣嗎?”高高管繼續不動聲色地問。
吳平凡心裏升起了一層疑問:為什麽,高高管問這話是什麽意思?
“我聽貝克教授說最近他對手下的一個學生不太滿意,想將他踢出研究團隊。如果你女兒有興趣,我可以介紹她去貝克教授那兒做科學研究。我相信,憑你女兒那麽優秀的能力,再加上知名學者的指導,做出些成績應該不成問題。”
吳平凡兩眼直勾勾地望著剛才被自己推到高高管麵前的辭職信,一臉呆若木雞的表情。高高管見他一句話也不說,一絲令人難以察覺的微笑便從嘴角飄然浮出。他把辭職信推回到吳平凡麵前,用極為懇切的語調說:
“關於辭職這件事,能不能再好好考慮考慮。假如你實在不想待在現在這個部門,可以試一試公司的內部調動。A公司這麽大,找到一個適合你的職位應該不會很難。不過……”
高高管頓了頓,用略帶意味深長的口氣說:“我們部門的所有人,包括我本人在內,都非常希望能和你繼續一起工作下去。”
見吳平凡依然毫無反應,高高管又說:“至少再多考慮一段時間吧。灣區有那麽多現成的高科技工作,任何時間都可以找,不在乎這幾天呀!”
晚上夏雪見吳平凡仍然是按正常時間下班回家,便心生好奇:“怎麽樣,辭職手續辦妥了嗎?”
吳平凡搖搖頭說:“我改注意了。”
夏雪詫異地問:“出什麽事了?”
“沒有,隻是我想明白了一點,其實在哪兒工作都差不多。很多人對當下的工作環境不滿意,想去新的地方;可往往是到了新地方才知道,理想的工作環境是不存在的。”
夏雪咯咯地笑了:“就是嘛,我本來還想拿這話勸你呢,沒想到你自己卻先來了個一百八十度大轉彎!”
吳平凡並不更多廢話,隻等一家三口圍坐在一起吃晚飯時,才忽然關心起了最近以來一直缺乏正式交流的女兒:“珊珊,這段時間也沒和你好好過說話,怎麽樣,很忙吧?”
“嗯、嗯。”女兒認真地點點頭:“俱樂部的事情很多,每天都有很多要做的事情。”
“珊珊,”吳平凡一臉嚴肅地說:“爸爸今天擅自替你做了一個決定,請不要怪罪爸爸。”
“啊,”女兒有些疑惑地望著吳平凡,等待他的下文。
“是這樣,西門子獎你聽說過吧,這是西門子公司創建的一項專門鼓勵中學生科技創新的獎項。據說誰要是拿到了這個獎,誰就拿到半張藤校錄取的通知書了。爸爸的一個同事認識斯坦福大學的貝克教授,他專門指導學生做科學研究,據說跟他做研究的學生每年都能獲得西門子獎。最近,貝克教授覺得人手不夠,想再找一名學生加入到團隊中來。由於這是個大家擠破腦袋都想往裏進的機會,時間不允許我坐下來和你慢慢商量,所以爸爸就自作主張通過同事和貝克教授取得了聯係,把你的情況告訴了他。他覺得你的條件很不錯,已經答應你進他的研究團隊了。”
“爸爸!”女兒不滿地望著吳平凡,“這麽重要的事情,至少也得和我打個招呼吧!”
“對不起,”吳平凡連連道歉,“不是我不想和你打招呼,實在是時間太緊迫。你應該知道:這樣的機會,晚一秒鍾都有可能被別人搶走,我是擔心錯失良機才這樣做的呀。”
女兒無奈地搖搖頭:“爸爸,為什麽你們做什麽事都要以上藤校為中心呢?”
“為什麽……”吳平凡眨眨眼睛說,“為了現實呀!你知道Google、FaceBook這樣的公司在招人的時候會搶著要從MIT、普林斯頓、斯坦福等一流大學出來的畢業生嗎?而從其他普通學校出來的人,恐怕把簡曆送遍所有公司也不到一、兩個麵試的機會。對於職業生涯的開始,這可是有著天壤之別的啊。有的時候,你一輩子的命運就這麽決定了。”
“爸爸,你們已經進入了一個怪圈:拚命攢錢買好學區的房子是為了讓子女上名校;子女上名校是為了找個好工作;找個好工作是為了能買得起好學區的房子;買得起好學區的房子是為了能讓他們的子女上名校……名校、工作、學區房,難道人生就必須繞來繞去地在這幾件事情裏打轉嗎?”
吳平凡本想擺開做父親的架勢好好駁斥女兒這種天真的理想主義,說這些道理還是等你開始賺錢養活自己之後再來和我扯;說你現在既然還需要父母來撫養,沒有親身體驗過賺錢的不易,就沒有資格來評論賺錢的重要性等等。但是他怕又和女兒把關係鬧僵,把參加貝克教授團隊的事情弄黃,於是便忍氣吞聲地做出一副和顏悅色的笑臉說:
“好女兒,這些事咱們以後再慢慢討論。去貝克教授那兒這件事咱們就不要再爭了,你要是不喜歡,以後退出就是了。不過我覺得無論如何這都是一個非常好的機會,如果連試都不試,那豈不太可惜了。”
女兒低聲咕噥了些什麽後便不再做聲。吳平凡見事情已基本敲定,就把話題岔開,以免出現節外生枝之類的問題。
夏雪問吳平凡:“你們同事誰有這麽大的神通,以前怎麽沒聽說過呢?”
吳平凡敷衍地答道:“這還得感謝A公司並購了轟轟烈烈,以前的同事又都聚到一塊兒了。人多了,關係也就多了。”
本來,A公司並購轟轟烈烈這件事在吳平凡的心裏已結成了一個疙瘩。自從女兒去貝克教授那兒參加科研項目之後,吳平凡心頭上的陰影便漸漸地消退了。有時他宿命地想:人的一切都是命,注定該發財的時候,你就是躲到天涯海角財神爺也會追著你滿世界跑;可你要是命中發不了財,那麽穩穩落到手裏的餑餑也會被過路的烏鴉啄了去。什麽都別想了,老老實實地上班養家糊口吧。話又說回來,失之東隅,收之桑榆,什麽是你該得的,什麽是你不該得的,老天爺早就替你算計好了。自己作為一介平凡之人,也許根本就不應該有非分之想,更不應該怨天尤人,該怎麽就怎麽樣把。
眼見女兒和貝克教授順利地接上了頭,並且漸漸得到了他的賞識,吳平凡心中淤積的悲憤居然如同早晨的濃霧一樣,在陽光的照射下慢慢散去,逐漸顯現出天空的本色。此時再看轟轟烈烈被修改得麵目全非的源代碼,他竟不再憤憤不平;甚至偶爾因不期而遇而不得不直麵冤家對頭蘇比爾時,也不再在心底暗暗運氣了。
直到有一天,一條微信“嘀”的一聲出現在他手中的電話中為止。
他感到很好奇,送信的是他一無所知的名字:“青雲直上”。
再看微信的內容,更讓吳平凡摸不著頭腦:
尊敬的吳先生,您的女兒的確是一個高智商的才女,但令人惋惜的是她的情商竟然如此低下。我們的能力自然與你們相差十萬八千裏,但是你們這樣目空一切,未免有點太過分了吧!請別誤會,我寫這封微信完全沒有責怪她的意思,我隻是想提醒一下:在這個世界裏低智商的人在人數上永遠勝過高智商的人很多倍,如果她將來不想摔不必要的跟頭,就得學會和低智商的人和平相處。
吳平凡看得一頭霧水,急忙連回數條微信道歉並問及事情的原委,奈何都是石沉大海,對方從此不再理會吳平凡。
吳平凡將微信轉給夏雪,過了半晌夏雪回信說,要麽是女兒在學校得罪了誰,要麽是在貝克教授那兒得罪了誰。但是具體情況,隻有女兒自己知道。
晚上一回到家,吳平凡急忙問女兒最近有沒有和任何人鬧矛盾,學校裏一切都順利嗎,貝克教授那兒的項目進展怎樣啊,轉彎抹角地想套出一些話來。
女兒卻平靜地說,一切都很好,一切都在按預訂的軌跡運行著。
吳平凡說,女兒啊,你是在和爸媽說話啊,別繞這麽大彎子好不好,你看你小時候說出的話多可愛,現在說起話來像個哲學家,你在外麵可以這樣,在家裏還是免了吧。
女兒說,我說那些話的意思就是一切都很正常。
吳平凡說,我聽你這話就有些不正常,到底出了什麽事,總不能連爸爸媽媽都不告訴吧?
女兒很鎮靜地說,其實也沒什麽大不了的,我決定不再跟貝克教授做研究了。
吳平凡好像五雷轟頂一般:“什麽、什麽,你再說一遍!”
女兒依舊很鎮定地說,我決定不再跟貝克教授做科學研究了。
吳平凡隻覺兩眼發黑,幾乎要站立不住,一屁股坐在椅子上。停了半晌,才從胸腔中擠出一句悲涼的問話:“這究竟是為什麽啊?”
“對不起,爸爸,”女兒不無感傷地說,“我知道您為了我的前途操了不少心,不過請您相信,我已經長大成人了,知道自己該做什麽事情。今後,請允許我走自己的路,行嗎?”
女兒說得情真意切,讓吳平凡也不知該怎樣回答才好。他感到心煩意亂,覺得已經沒有能力去處理這麽繁雜的問題。突然間,他感到自己的整個軀體都在迅速地蒼老下去,頭發一根根變白,臉上不斷生出道道曲曲彎彎的皺褶,後背也慢慢地駝下去,身子都站不直了。最糟糕的是,他感到自己的雙腿也快要一瘸一拐,連路也走不動了。
他把夏雪叫到一邊,幾乎是一邊喘息一邊悄悄地說:“我真的已經無能為力了,你幫我把這件事弄清楚,拜托。”
然後便蹣跚著腳步去院子中的乘涼椅上呆呆地獨坐去了。入夜的冷風吹在他單薄的外衣上,但他絲毫也不覺得。
夏雪和女兒攀談了好大一段時間才算是把事情大致弄出了個經緯,但是細節部分依然不是很清楚。照女兒的說法,她到了貝克教授那裏之後,深受賞識,每次都能夠按時且完美地完成教授布置的任務。相比之下,另外一位名叫理查德的學生就差遠了。每次教授布置任務,他都是敷衍了事地交差,得出的結果完全無法信賴。
假如大家所做的事情互不關聯,女兒是不會去管這門閑事的。但這是集體合作項目,你提供了不靠譜的結果,就有可能導致別人不能繼續往下做,這還算好的。更糟的是,你不靠譜的結果會導致別人走冤枉路。女兒在學校創建俱樂部每天都忙得不可開交,哪有時間去驗明這些不靠譜的結果的真偽呢?最後的結局就是,每次貝克教授發下來的任務,女兒都自動地把理查德的那一份也做了,根本不使用他的結果。她的理由很簡單:這是最節省時間和精力的辦法。
貝克教授很快注意到了所發生的事情,並多次和理查德談話,警告他如果還想繼續做下去,就必須完成自己所應承擔的責任。然而,理查德卻覺得是女兒想把自己擠走,於是兩人之間漸漸爆發了或大或小的矛盾。終於有一天,女兒實在忍受不了,對貝克教授說自己不想再做下去了,說自己有遠比這重要得多的事情要做。假如自己離開,其他留下來的人也許會做得更好。
貝克教授說這對你很不公平,你們誰做了多少事別人不清楚,我作為指導老師是最清楚的。如果必須有人離開,那也絕輪不到你。
於是理查德隻得被迫離開,但是接下來所發生的事情卻是貝克教授無法掌控的。不知是什麽人,從此便開始在女兒的臉書上留言,長篇大論地指責她通過後門關係結識貝克教授,並擠走了已經在那裏做了很久的更為資深的隊員。那些留言還說女兒的那些結果雖然每次都能得到教授的賞識,但那根本就不是她自己做出來的,而是其父母的傑作,根本沒有什麽可值得驕傲的。
心高氣傲的女兒當然受不了這種窩囊氣,她在臉書上鄭重地回應道:我很不明白,一個小小的西門子獎,真的值得我們用無所不用其極的手段去爭取嗎?我們之間本來毫無衝突,雖然不至於成為最要好的朋友,但至少也可以和平相處。現在為了一個西門子獎,鬧得我們必須以造謠的方法來彼此攻擊。這樣的獎,即使能給你帶來更多的榮譽,得了又有什麽意義?
女兒在臉書上最後寫道:我深為我們之間鬧出的事非感到不安和遺憾,既然西門子獎對我來說早已失去了它應有的意義,所以根本不值得我去為它再花一分精力。
以上就是夏雪從女兒那裏問來的情況。夏雪補充說她覺得女兒所說的情況應該基本屬實,隻是當中的一些細節,比如和理查德發生了怎樣的糾紛,由於每個人對事實的理解不盡相同,也許會有偏差。女兒是個很單純的孩子,遇到事情並不懂得迂回前進,這樣做往往是得罪了人自己還不知道。如果是換一個比較懂得處理人際關係的人,也許這件事根本就不會發生。
“難道女兒真的是情商上有問題?”吳平凡唉聲歎氣地說,“無論發生什麽事情,怎麽能自己主動退出呢?這孩子,真是太簡單、太天真了!”
吳平凡想到自己和高高管所做的私下交易,禁不住鼻子一酸,幾乎快要老淚縱橫了。
過了半晌,他才有氣無力地問夏雪:“你覺得我勸女兒回心轉意的可能性有多大?”
夏雪搖搖頭,極無把握地說:“她在臉書上鄭重留言,那就是寫給自己所有的朋友的宣言。已經潑出去的水,你想讓她收回來,恐怕比登天還難。”
“不行,我一定要試一試。”吳平凡發狠地說,“被別人攻擊幾句就受不了,還做什麽改變世界的美夢!她以為這個世界上到處都是正人君子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