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居閑話

古稀老翁防癡呆,學習碼字非有才,有話則長無話短,藝術本是開心菜。無病呻吟莫恥笑,偶有得罪莫見怪,君子自有常來客,清茶淡酒敞胸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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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未能成全“畫家夢”

(2016-06-03 23:36:12) 下一個

 

他們未能成全“畫家夢”

     一個年青人,一旦迷上了畫畫,他就開始做起了“畫家夢”,寄希望有朝一日,夢想成真,成為自己心目中崇拜的大師那樣的好畫家。人在年輕時有夢想是正常的,然而要想真的成全你的夢想,那就不是一相情願的事了。

     今天,我想講講我的三個很有才能的同學,他們都考上了美院,最終卻都沒能成全他們自己的“畫家夢”。

     先講中央美院油畫係的兩個同班同學,一個叫倪紹舜,一個叫馬樹培。

中央美院油畫係1959屆秋遊時的合影(缺吳小昌、王裕安)

     倪紹舜是上海人,在我們班15個同學中年齡最小,考美院時,也就剛夠17歲,是那年上海考區唯一考上油畫係的。大家知道,那時美院全國招生,油畫係隻錄取15人,競爭非常激烈,能考上的真算是個幸運兒了。考美院前,他曾在上海哈定畫室學習過。人很聰明,很有才華,也很活躍,在校期間,和我都是學院排球校隊的二傳手,平時訓練或外出比賽,我們老在一起,打起球來,我們倆配合得很默契。

美院排球隊合影 (前排王栓柱在文革期間“跳樓自殺”了)

     他家境比較富裕,三年級結束那年夏天,我曾去過他上海住家,給我很深的印象是:他家非常講究整潔,掛著用的毛巾很多,每條都跟新的一樣,看得出他家人對他照顧得無微不至。按那年代“革命”的說法,上海人都有點“嬌氣”或“資產階級生活作風”(我在高二去十三陵水庫勞動時,曾因帶去的臉盆、腳盆、麵巾、腳巾都是分著的,為此在生活檢討會上挨了同學不少批評。)其實,那是一種誤解。他頗能吃苦,一點也不嬌氣,舉畢業創作深入生活為例,便可說明:

     畢業創作前,每個人都要自己選擇地點去深入生活,找尋創作素材。我去了山西山區,他去了內蒙牧區。回來後,他講了在牧區遇到的兩件有驚無險的經曆:

      一是草蠅在眼裏下蛆。

      他到草原不久就學會了騎馬。一次騎馬外出路上,啪的一下,覺得眼睛裏好像飛進了一粒沙子,他揉了揉,沒在乎,誰知後來竟越來越癢,奇癢難忍。他趕緊返回蒙古包,弄了碗水來洗眼睛。這時,牧民主人回來了,問他怎麽了,他把來龍去脈一講,主人笑了。主人告訴他,那不是沙子,那是草蠅在你眼裏下的卵變成了蛆,你越洗,他越長。“草蠅在人眼裏下蛆?!”倪紹舜一聽傻了眼,“那怎麽辦?我又沒帶眼藥水”,主人用小刀割下一小塊肉幹,遞給他說:“沒事兒,你把這在眼角塞一會兒,蛆就會鑽到肉幹裏去,取出肉幹,蛆就出來了。”

      二是風雪迷路。

      草原的天,說變就變。那天他外出寫生,不知不覺間,烏雲密布,天就暗了下來,然後飄起了小雪,他收拾一下東西趕緊往回走,走著走著,看不清路了,這才意識到自己迷路了。氣溫在不斷下降,穿的衣服已有點抗不住了,他隻得鑽到了馬肚子下麵,抱著馬,任由馬自行,這樣稍許暖和些。他心想,隻能聽天由命了。迷迷瞪瞪不知走了多久,終於走近了一個蒙古包,一問,已到了另一個公社。

      1964年畢業後,他分配去了湖南長沙。毛、劉二人都是湖南人,文化大革命時那兒成了武鬥的重災區。後來同學中就傳來了倪紹舜的消息:他被對立一派的人抓去關在三樓毒打,進行種種折磨,他實在不堪忍受,“跳樓自殺”了。也有人說是被人硬從樓上推下來,說成是自殺的 . . . 這已是永遠無法弄清的事了。你想想,那個年代,連全國人民代表大會“選舉”出來的國家主席劉少奇居然都無任何“法律”保障;最後任由紅衛兵折磨得死無葬身之地,何況一個24-5歲的無名之輩?!“革命無罪、造反有理!”“紅色恐怖萬歲!”“老子英雄兒好漢、老子反動兒混蛋”的那個年代,“革命派”打死個“反革命”“地富反壞右”算個屁事?!50年後的今天,一想起那瘋狂的歲月,我仍然不寒而栗,要不是親身經曆過,恐怕誰都無法相信世上竟會發生這種事。真希望那些禦用學者能好好地解釋一下,為什麽在掌握了“宇宙真理”的“社會主義國家”竟然任由這種事發生。

羅瑞卿被摔斷了腿,用籮筐一兜,接著鬥

站高板凳,戴高帽,潑油漆,掛牌,大彎腰 . . .

有幾個人受得了這種侮辱和折磨?

     上兩張照片是在公開場合拍的。當眾尚且如此,關起來折磨毒打,是個什麽樣?這裏還有“馬克思主義”一說嗎?大家可以想想。

*  *  *

       第二個同學叫馬樹培,家境比較貧寒,上學稍晚,又在美院附中上過四年學,所以比我要大兩歲。他為人很是忠厚老實,與世無爭。用今天年輕人的眼光來看,可能會覺得他有點窩囊。

同學合影 (十三陵秋遊)

      他畫畫喜歡微妙的灰調子,所以選擇進了羅工柳畫室。給我印象最深的是1960年冬天,我們班在河北懷來西榆林村勞動實習,住在老鄉家,我和他分在一個屋,5、6個人睡一個大炕。那是三年困難時期,吃公社大食堂,沒糧食,吃的主要是“瓜菜代”,每天晚飯都是煮杏葉、野菜加一點小米的稀“粥”,喝一肚子水,根本吃不飽。然後不斷上廁所。

      老鄉家廁所都在院子裏。大冬天起夜,是件痛苦的事。馬樹培比別人更難受,他說他腎不好,本來就尿頻,這一來夜裏幾乎是一小時起一次,所以他睡覺根本就不脫衣服。

      那時我們都長了渾身的虱子,每次睡覺前得把衣服先脫下,順著衣縫抓虱子,抓一個,掐一個,一晚上最多曾掐死過一百八十多個。逮完虱子,再渾身上下痛痛快快的撓一遍,止了癢,穿上衣服再睡。

領略饑餓和虱子    《虎與夢》插圖

      畢業後,我分在朝陽區文化館,他分在大興縣文化館。文革初期,大興縣出了一個“小車不倒隻管推”的模範人物王國福。出了英雄就要搞展覽作宣傳,文化館美工就有了事兒幹,就可以不用和別人一起坐在那裏天天“鬥私批修”搞運動了。舉辦“階級教育”展覽,是那時除了繪製主席像外唯一的一種畫畫機會 (那時,除了“宣傳毛**思想”的需要外,是不能隨便畫畫的,我實在想畫畫,畫了幾張單位同事的素描頭像作練習,就被說成是“階級鬥爭新動向”)

        當我正在琢磨要不要利用他在大興的關係,將我借調去他那裏參加籌備“王國福展覽”,好借機畫點畫時,突然傳來了馬樹培因病去世的消息。據同學說,辦展覽很緊張,可能壓力加勞累,他感到不舒服,去縣醫院看病,說是感冒,按常規開了點感冒藥,回來接著忙。第二天人就不行了,趕緊送北京大醫院急救,確診是嚴重心髒病發作,而且是被耽誤了,已無從搶救了。那年他不到30歲,單身,畢業後好不容易碰上了一個可以“畫畫”的機會,馬克思便把他叫走了。

       從現在的醫學常識來推測,60年冬天在西榆林勞動時,他如此頻繁地起夜,很可能就是糖尿病的症狀。隻是那個年代提倡“一不怕苦、二不怕死”,年輕人本來就缺乏醫學常識,便一直把病不當回事。到了文革期間,更是缺醫少藥,一本“赤腳醫生手冊”,幾根銀針替代一切,造成他始終沒能好好看過病。糖尿病的不斷惡化,最後在極度勞累時,引起心髒病的惡性發作。

*  *  *

        第三個是我小學同學,請允許我將他真名隱起,稱呼他為W君。

這是僅存的一張小學時的照片,很遺憾W君沒在內

(後排中是上海市優秀輔導員施誌英老師,56年被打成右派)

      上海市振粹小學位於北京西路、常德路交叉口,是座教會學校。W君就住在學校對麵。學校有個學生課外美術小組,他是組長。那時美術組活動很活躍,他帶著我們經常臨摹一些報上的政治漫畫,張貼在校外牆報上。w君在我們其他組員心目中是個天才,那時他也就9-10歲,居然能畫一米多高的大幅毛主席像。

        初中我們都在市西中學,但不在一個班。初中畢業,我隨父親工作調動到北京上高中,他考上了浙江美院附中,後來又考入浙美本科,我們偶有書信。畢業後他被分到山東一個小縣城文化館,據說和館領導關係處理不好,因對象在上海,不安心工作,一直想調回上海又不成,最後對象告吹,他受此刺激後,精神失常,被單位辭退,送回上海治病。78年我考上研究生後,曾收到他一封來信,告訴了我一個好消息:他“有了選舉權”,我理解的意思是他終於被認可為精神正常了。       80年代初我回過一次上海,還專程去看望過他,老同學多少年不見了,還是很親熱。滿屋牆上掛滿了他畫的素描頭像,都是用炭精筆擦出來的照片放大。他要我提提意見,我就問他有沒有畫點別的。他說:“素描是造型藝術的基本功,要想攀登藝術高峰,就要首先打好基本功 . . .”這時他已到了不惑之年,沒有工作,寄住在康定路他哥哥家,整天悶在家裏畫這些頭像照片,他的思維用詞還停留在50年代。

       此後間或通過幾封信,84年我去法國進修後,便沒有他的音信了。掐指算來,他今年應有77歲了,我希望他還健在,還在畫畫,哪怕還在畫那些素描頭像也好。

      不知是誰說的:“ 弄死一棵樹要比養活一棵樹容易得多。”

      也不知是誰說的:“世界本來就是不公平的”。

      到了我們這個歲數,經曆過的事情太多了,於是人都變得很現實,“人老無情”,不再相信任何空話、大話,對世界不抱任何幻想,更不希望自己還活在夢中:不管是好夢、美夢、壞夢、噩夢、白日夢、黃梁夢還是南柯一夢。

記曾同窗畫大衛,

念就來年還相會;

六月君子今何在?

四海飄零心已碎。

       (詩注:1)米開朗哲羅的大衛頭像是那時美院素描必修課  2)1964年畢業離別前,全班同學曾一起去到天安門觀禮台前,暢談理想,相約在未來。3)我和倪紹舜都是6月生人,故自嘲是6月君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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評論
洋蔥炒雞蛋 回複 悄悄話 看得傷心。
伯樂山翁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huaren954' 的評論 : 大學時我們關係都很近,他的色彩很出色,英年早逝太可惜了。人生苦短,咱們還幸存的,好好珍惜吧
huaren954 回複 悄悄話 張老師好,我是王傳文。天津人。您照片中的胡崇禮,我認識,亦師亦友,可惜英年早逝。很早就看過你的報道,看過你 大作"木蘭",實在佩服。現在文學城中看你的文章,畫作,很感親切。您年長我五歲。我在佛羅裏達,街頭畫像25年了。明年退休。歡迎您到佛羅裏達來玩。
伯樂山翁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豆皮' 的評論 : 和他們的不幸命運來比,我們都是幸運兒,今天我們都還能在享受繪畫的樂趣,應當感激老天的恩賜呢。
豆皮 回複 悄悄話 寫的太精彩了,看您的文章太享受了,謝謝!
ivanhuang 回複 悄悄話 黑白老照片耐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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