紀念一位老伯
刊上海《檔案春秋》2011年第12期,改題為「從少將武官到聯合國翻譯」
廣西師大出版社《溫故》2012年11月,改題為「紀念沈昌瑞老伯」
轉載:中國作協《作家文摘報》2012年12月28日,改題為「沈昌瑞家國情懷」
這位老伯﹐姓沈名昌瑞﹐江蘇吳縣 (蘇州)人﹐1920年生,畢業於上海光華大學和中央政治學校新聞學院,抗戰期間任軍政部長陳誠將軍的英文秘書。國共和談時﹐他為美國特使馬歇爾當翻譯﹐1946年隨陳誠出任參謀總長到南京﹐47年獲公派留學﹐在美國哥倫比亞大學政治研究所攻讀碩士﹐陳誠讓這個親信同時擔任中國駐美大使館少將武官。1948年沈昌瑞考進聯合國秘書處當翻譯﹐直至1981年退休。2010年12月23日﹐沈老伯病逝於紐約大學醫院﹐享壽九十。
沈老伯是我父親的執友﹐上一代風風雨雨半世紀﹐今日回首﹐內中的風波曲折﹐分分寸寸都和祖國的命運緊緊相連﹐絲絲入扣。
一 留美學生 青年氣盛
1947年6月﹐我父母從上海到紐約﹐父親進哥倫比亞大學讀工商管理碩士,在華盛頓大橋附近租了一套公寓﹐搬進去時發現對門也住了三個上海人:沈昌瑞、葉維洪、袁孟晉﹐三人都單身﹐很快就相熟了。
沈昌瑞在國民黨軍界官場多年﹐讀的又是政治﹐中英文俱佳﹐他雖任中國駐美使館武官,但思想左傾﹐認為國民黨必敗﹐共產黨必勝﹐和時任國民黨外交部副部長的大哥沈昌煥政見對立﹐竟不去華盛頓上班。
葉維洪是清末上海富商葉澄衷(1840-1899)的孫子﹐上世紀四十年代上海著名的葉家花園就是他家的莊園。葉在紐約布魯克林工學院讀電機工我程﹐完全是大少爺派頭﹐生活瀟灑隨意,穿過的襪子往床底下一丟,要穿時再從床底下揀出一雙,撣一下灰,不管是自己的還是 別人的,穿上算數。襯衫也是穿一件丟一件,都是在中國駐紐約新聞處工作的袁孟晉替他洗。
葉維洪燒得一手好菜﹐幾個中國留學生的晚飯都由他做,他口裡刁著一支雪茄﹐切菜切肉,蒸煮爆炒﹐在廚房幹得起勁。葉後來和上海英雄牌絨線廠老闆鄧仲和的女兒結婚,在美國一家大公司當副總裁。
哥倫比亞大學新聞係碩士生劉祖慰常來串門,他一到就和沈昌瑞高談闊論。當時正值國共內戰﹐非國民黨的自由記者劉祖慰力挺國民黨﹐而國民黨軍駐美武官沈昌瑞則支持共產黨﹐兩人雄才大略,口若懸河,各執一詞,辯論不休,次次鬥得麵紅耳赤。沈昌瑞拍拍胸脯說﹕「老弟﹐我是貨真價實的國民黨員﹐國軍少將﹐我不比你清楚﹖國民黨江湖日下,共產黨必勝﹗」
1948年底﹐聯合國在國際事務中的作用日顯重要﹐秘書處對翻譯人才需求增大﹐公開招聘﹐沈昌瑞幹脆辭去了武官職務﹐考入聯合國當中英文翻譯﹐從此和國民黨一刀兩斷﹐沈昌煥﹑沈昌瑞兄弟倆分道揚鑣。
歷史真會作弄人,當年支持共產黨的沈昌瑞留在了美國,而支持國民黨的劉祖慰卻在48年回到中國,文革中因莫須有的美國特務罪吃盡了苦頭。
二 新婚燕爾 夫妻橋牌
1948年12月,沈昌瑞的未婚妻楊小燕來到紐約。
楊小燕﹐湖南人﹐1923年出生在北京﹐父親楊開道﹐楊開慧的堂哥﹐當時是武漢大學校長。這幾個留學生﹐隻有我父親有汽車﹐把她接回家來﹐就在我父母家地板上打地舖住了十多天,1949年初沈昌瑞和楊小燕在紐約河邊教堂﹐由幾個朋友見證﹐舉行了極簡單的婚禮。新婚燕爾﹐沈昌瑞教妻子打橋牌。
後來楊小燕的名氣可比沈昌瑞大﹐她是八十年代著名的「橋牌皇後」﹐五次贏得橋牌世界冠軍﹐膺獲世界橋聯特級大師稱號,是迄今為止唯一獲此殊榮的華人。她在回憶錄中記敘﹕
我來到了遙遠而陌生的美國,進哥倫比亞大學醫學院學護理專業﹐讀書期間,與第一任丈夫沈昌瑞結婚了。沈昌瑞很有學問,喜歡打橋牌,但非常「大男子主義」,他嘲笑我說﹐女人天生不是打橋牌的料,腦子不夠理性。我很不服氣,決心半年內學會橋牌,結果我不但學會了橋牌,而且在紐約中國橋牌俱樂部比賽中獲得第一名。但沈昌瑞並沒把我帶上橋牌的路﹐1967年我和沈昌瑞分手了。……
我第一次與鄧小平先生打牌是在1981年,那時我應邀到上海參加國際橋牌友好邀請賽﹐後來到北京時,我鬥膽提出與鄧先生打牌的請求﹐殊不知鄧先生欣然同意,當晚就和我對局。中國領導人打牌作風大膽,敢在牌弱時叫高牌,在輸牌時不氣餒,堅持把最後一張牌打完。我跟鄧小平先生一共打過4次牌﹐鄧先生思路清晰,牌風穩健,顯示出充沛的精力和過人的智慧,而且他牌品極好,和他打牌,你一點也不會覺得他是個有權力的人,隻覺得他像父親一樣。休息時,我請鄧先生簽名﹐他在我本子上用圓珠筆簽了「鄧小平」三個字,十分漂亮﹐直到現在,我依然珍藏著這個簽名。
(引自楊小燕《我的中國往事》中文版 文化藝術出版社 2010年10月)
1981年楊小燕第一次回國﹐告訴我父母﹐她1967年已和沈昌瑞離了婚,改嫁同樣是橋牌好手的紐約船王魏重慶。87年魏重慶去世﹐四年後楊小燕再嫁猶太建築師﹑世界保守猶太教委員會主席桑德。
三 暮年回首 家國情懷
家父章誌鴻,1924年出生在家鄉浙江湖州,畢業於上海聖約翰大學,1947年和家母一起赴美留學,1950年獲 MBA學位後回國,文革後任上海市機電一局副局長,上海市政協委員。1986年由上海市府派駐香港任上海實業集團副董事長﹑總經理。
我父親的回憶錄寫道﹕
沈昌瑞有豐富的歷史文學修養,和出色的英語通譯水準,我50年回國後,天真地認為以他的才華,回國一定大有作為。當時我十分敬佩毛澤東的文章,《毛選》第一卷出版時,我一早去書店排了二個小時隊,買到兩本,一自留,一寄給沈昌瑞。1952年4月我在香港和沈見麵,勸他回國。我說﹕「周總理說,愛國不分先後,可以來去自由。」沈笑而不答。
八十年代我在擔任上實總經理時﹐幾次去紐約公幹,都去看望老友沈昌瑞,他多年前出車禍,死裡逃生,但脊椎重創,外出要用手杖,依然英姿豪爽。
我談起回國後至文革的生活﹐雖沒說因他這個國民黨朋友而長期被視作特嫌,沈是世故老練之人,不用細說,他也明白﹐說﹕「老兄受我連累了。」
父親1992年退休後移居美國,2008年病逝於香港。
我在整理家父遺物時,從故紙堆中翻出一封寫於1950年的書信,正是沈昌瑞老伯手書:
吾信仰三民主義,景仰中山先生,深信三民主義乃救國救民之正確道路,堅信中華民族若無自信與尊嚴,其他則談不上、做不到。民族地位確立,就須解決民生問題,此一問題基本解決,就應實施民權主義。
西方民主政治隻是實行「民權」的方式之一,並非放諸四海皆通。中國民權須以「民為貴,君為輕」之中華正統思想為實質,因中國文化歷史與西方國家迥然不同,生搬硬套自不能也。此思維即中華民國之正統政治理念,吾當努力推行之。
今大陸易幟,共黨素以民主自由解放為號召,餘心服之久矣,然身陷政治歧途,未能返國親歷,深感遺憾。
五十年代初,內地要我父動員他回來,終因反右運動開始而中斷了聯係,如果他真的回來了,能否活到今天就難說了。
沈昌瑞的大哥是被稱為國民黨「外交教父」的沈昌煥(1913-1998)﹐美國密西根大學碩士﹐1945年起任蔣介石英文秘書﹐外交部副部長﹐1960-66年及1972-78年兩度出任台灣外交部長,蔣經國時期他依然深得器重﹐1978年底中美建交,沈昌煥黯然辭職。轉任國家安全會議秘書長,1984年出任總統府秘書長。1988年李登輝上台﹐沈與李意見不合而離開﹐掛名總統府資政。
沈昌煥與蔣家關係密切,是所謂「夫人派」,主導台灣外交係統 30年。
2008年﹐沈昌煥逝世十週年時,沈昌瑞撰文紀念兄長,回憶到 97年兩兄弟最後一次見麵時對兩岸統一的期許:
作者和沈昌煥是同父同母的親兄弟,手足情深,一生走來,除國家機密外,無話不談,無題不及。雖年近九十,卻自不量力、情不自禁拿起禿筆,試撰本文。
一九九七年七月,沈昌煥到紐約慶賀蔣夫人百歲壽誕。在此期間,他與作者長談多次,最後在機場送行時,他緊握作者的手,以堅強的語氣說:「三弟,我崇尚自由民主,但我更愛中國的歷史文化和 沈昌瑞和第二任妻歐陽美生(2009)
正統的政治思維與製度,我深信一、二十年後,台灣與大陸一定統一,中國人的智慧一定會打造出一個中西合璧的民主政體和自由社會,我們自然看不見了,但這一天一定會來到,保重、保重,後會有期!」想不到這次機場擁別,竟成我們兄弟永別的情景。每念及此,不禁潸然淚下。
(美國華僑協會《僑協雜誌》第112期)
如果沈昌瑞在五十年代初返回中國?如果我父母也留在美國不歸?
但是歷史沒有如果。我手捧這些書信和文章,前輩人的理想追求,半世紀的風雨交加﹐於今仍感覺到時代的脈搏。反思今日﹐展望未來,百感交集。
2010年12月25日記於香港
1959年台北,沈昌煥(後排左四)和沈昌瑞(後排右三)、楊小燕(前排右三)兩家合影
沈昌瑞退休後擔任中華民國外交部顧問二十年﹐2009年12月獲中華民國駐北美事務處主任高振群大使代表外交部頒發「中華民國睦誼外交獎章」。
沈昌誌做過我的頭,經常提起沈昌煥,好像沈昌煥並不知道沈昌誌。沈昌誌人生最風光的時候,是煤炭部的治水專家。80年左右唐山開灤煤礦井下的那場大水,沈昌誌對止水有比較大的貢獻,所以被煤炭部封為煤礦井下治水專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