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塘一叟

時光隧道散記-人終有一日,一切都變得毫無意義,隻有經時間篩選的記憶,伴隨你走向天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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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改造史 (之七):革命是無產者盛大的節日

(2016-05-09 19:36:34) 下一個

革命是無產者盛大的節日

 

  「革命是無產者盛大的節日」,這是偉大導師列寧的名言。

  林彪1960年提出「人的因素第一﹐政治工作第一﹐思想工作第一﹐活的思想第一」四個第一﹐得到毛澤東至高的肯定﹐大批軍隊政工幹部被派到各地各業擔任領導。我所在的農七師銀行﹐來了四個所謂林彪部隊的轉業軍人﹐分任支部書記兼教導員和各股股長﹐儘管他們對銀行業務一竅不通﹐政治工作卻搞得紅紅火火﹐很有起色。

  一年之內﹐我和朋友的通信﹐封封被拆開斷章取義記錄在案 (銀行和郵局是同一個黨支部)﹐輕易地湊足了十幾條反黨言論。1966年春開始「社教運動」﹐這本反革命言論集就成了我反黨罪行的如山鐵證。

  1966年5月10日姚文元《評三家村》出籠﹐全國凡有人的地方必有反革命﹐凡有反革命的地方必有三家村。三家村主要成員都是三個﹐但山有高低﹐村有大小﹐如武漢大學三家村村長﹐就是中共創始人之一的李達﹔中央音樂學院三家村之首﹐更是蜚聲國際的馬思聰院長。說來慚愧﹐我的三家村隻是我和分配在農場銀行營業所的趙有鬆﹑陳德奎三個二十來歲的青年﹐實在上不了臺麵﹐但我畢竟曾和鄧拓﹑馬思聰同列﹐很值得驕傲的了。

  8月6日﹐神州大地幾千萬隻高音喇叭同時播出了時代的最強音﹕偉大領袖毛主席揮筆寫下了《炮打司令部——我的一張大字報 》﹐全國軍民深受鼓舞﹐在文化大革命大道上發狂疾奔。8月8日﹐中共中央八屆十一中全會通過了陳伯達起草﹑毛澤東修改定稿的《關於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的決定》﹐即「文革十六條」,兩天後﹐紅色封麵的《學習十六條》已發到人手一冊。

  我翻到第八頁﹐去見支部書記範繼峰。

  「十六條講得很清楚﹐這次運動的重點是整黨內那些走資本主義道路的當權派﹐為什麼我們單位卻鬥我﹖這是違背十六條的。」我儘量以理直氣壯的語調掩飾內心的膽怯。

  「你是反黨反人民反社會主義的三反份子﹐你和反革命同夥寫了那麼多攻擊黨的黑信﹐當然要揪鬥﹗」範書記可是真的理直氣壯。

  「我們最多說說怪話﹐發發牢騷﹐你們是挑動群眾鬥群眾。」

  「你們是牢騷怪話﹖你們是發泄對現實不滿﹗」

  「這我承認﹐我們不過是對現實有些不滿而已。」既然連「造反」都禦準為「有理」了﹐還怕對現實不滿嗎﹖

  範繼峰拍案而起﹐氣壯山河地回答我﹕「我們的現實﹐就是共產黨領導的社會主義。對現實不滿﹐就是反黨反社會主義﹗就是要顛覆社會主義﹐顛覆無產階級專政﹗我們單位沒有叛徒特務走資派﹐沒有地富反壞右﹐不鬥你鬥誰﹖」

  這話說得鏗鏘有力,有道理!我們單位除了兩個婆婆媽媽﹐清一色黨團員﹐就我一個吊而浪噹。打初識世事起﹐我就從沒聽信過任何官方宣傳﹐無論中學班主任﹐還是單位團書記﹐那麼這場大革命運動﹐把我放在槍口上﹐我內心也覺得理所當然﹐說真的﹐不鬥我鬥誰﹖

  有天獅子抓住了兔子要吃它﹐兔子說﹕「你當你的山中王﹐我做我的草原兔﹐我又不跟你爭地盤﹐和你無怨無仇﹐你幹嗎要吃我呢﹖」獅子說﹕「毛主席教導我們﹐樹欲靜風不止﹐不吃你﹐叫我吃誰﹖」兔子設身處地一想﹕「也對﹐不吃我兔子﹐難道讓獅子去吃老虎嗎﹖」我一開始已認定了活該的命。我從小所受的教育﹐就沒給我據理力爭﹑不畏強暴﹑抗命奮進的因子。

  9月一個晚上﹐幾個單位聯合舉行了對我的批鬥大會,我的罪行全部來自我和陳德奎等人的通信,白底黑字,賴也賴不掉。

  楊明忠第一個發言﹕「他在給三家村同夥的密信中﹐惡毒攻擊﹑猖狂謾罵我們黨是什麼『八公山下的符堅﹐草木皆兵』。妄圖顛覆無產階級的紅色江山﹐重新騎在我們頭上。」

  明明是他們偷拆了我的信﹐倒打一耙說是密信﹐但要不是他今天提起﹐我還真忘了自己曾作過這樣深刻的比喻。難道我說錯了嗎﹖難道發動一次又一次政治清洗的毛澤東﹐比嚴重精神憂鬱症的符堅睡得踏實嗎﹖所不同者﹐符堅兵敗山倒﹐毛氏如日方中。

  接著﹐趙龍根揭發﹕「他給三家村同黨信中說﹐『人在矮簷下﹐怎能不低頭』。看﹐這些反革命份子對黨和國家是多麼仇恨﹗」

  他的評論不算離譜。老右派﹑老作家蕭乾1993年在《想當年蹲牛棚》一文中寫道﹕「五七年成為次等公民時﹐我時常提醒自己﹐既在矮簷下﹐怎能不低頭。我最早的兩篇小說﹐一題為《籬下》一為《簷下》﹐那是三十年代寫二十年代生活﹐但這兩句到六十年代居然又用上了。」如果說文革比反右有什麼進步的話﹐就是壓在正直人民身上的矮簷更低了﹐壓在自由心靈頭上的矮簷更重了。

  林偉國站起來:「他對陳德奎說﹐『現在據說隻要讀讀什麼書﹐就可以毛塞頓開』﹐他故意把『茅塞頓開』寫成『毛塞頓開』﹐這是極其惡毒地把矛頭對準偉大領袖毛主席!罪該萬死!罪該萬死!」

  以理論家自詡的戴宏元拿出發言稿﹕「他竟然說我們革命群眾學習毛主席著作是『背出兩千行詩﹐成了一個白癡』。他還說什麼馬克吐溫﹐馬克……﹐馬克就是我們偉大導師馬克思。他竟敢汙衊我們無產階級革命導師馬克思﹐真是反動透頂﹗」

  我寫的正是這個在街上捧讀毛著撞在樹上的戴宏元﹕「上班時間什麼事也不做﹐成天讀毛著﹐終有一天像馬克吐溫說的﹐『背出兩千行詩﹐成了一個白癡』。」

  「什麼馬克……﹐馬克就是我們偉大導師馬克思」我想笑﹐一看台下怒目而視的革命群眾﹐倒吸了一口冷氣﹐難道台下的革命幹部們﹐真的沒人知道密西西比河畔的快樂老頭馬克吐溫和萊茵河邊的孤僻大鬍子風馬牛懸開八隻腳嗎﹖

  最後範繼峰站起來﹐乾咳兩聲﹐提高了聲音﹕「他謾罵我們﹐『現在不要詩﹐不要音樂﹐隻要原子彈﹐隻要四卷聖經』。他攻擊毛主席著作是宗教﹐是聖經﹐真是反動透頂﹗凡是敵人擁護的我們就要反對﹐凡是敵人反對的我們就要擁護﹐我們革命戰士就是要讀毛主席的書﹐聽毛主席的話﹐做毛主席的好戰士﹐我們就是要把毛主席著作當聖經 ﹗」

  單位的批鬥開了一次又一次﹐階級鬥爭展覽會開過了﹐在農七師大禮堂的全奎屯批鬥會也開過了﹐大字報鋪天蓋地﹐貼滿了辦公室走廊﹐貼滿了辦公室外牆。

  1966年11月7日﹐清晨起雪就越下越猛﹐革命戰士們都在爐火熊熊的室內﹐我在戶外一遍又一遍來回掃雪﹐一路掃一路數﹐九十七張大字報﹐張張都是「老實交代﹗砸爛狗頭﹗」。

  世界一片潔白﹐一塵不染﹐那麼寧謐﹐可以聽到雪花輕柔地飄落在雪地上﹔那麼安祥﹐天地宇宙隻有我一個人﹐真有「千山鳥飛絕﹐萬徑人蹤滅」的意境。

  轟轟烈烈的1966年﹐毛澤東巧手點燃的文革野火燒遍了神州大地﹐中華民族失去了一大批優秀兒女﹕傅雷﹑老舍﹑吳唅﹑翦伯贊﹑鄧拓﹑葉以群﹑田家英﹑周信芳﹑馬連良﹑儲安平﹑金仲華﹑李達 ……

  12月26日是毛澤東74歲生日﹐在幾個親信的吃麵會上﹐老人家舉杯說出一段驚人的話﹕「祝明年全國展開全麵內戰。」心有靈犀的王力﹑關峰把這個號令寫進了1967年元旦社論。1966年的最後四小時﹐中央人民廣播電台反復播放了這篇戰鬥檄文《把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進行到底》。

  讓我們高舉毛澤東思想偉大紅旗奮勇前進﹗

                                                                            (1995年記於洛杉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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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斯曼 回複 悄悄話 文革是小人鬥君子,再來文革是小人鬥小人,君子永遠是君子,是不會與小人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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