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公元前800年之後的五個世紀間的所謂軸心時代(相當於中國春秋戰國時期),世界上各個文明相序開掛,中東和地中海周邊則更讓人眼花繚亂,你方唱罷我登場。非常類似後來大航海時代歐洲的強權們輪流坐莊。可是,古羅馬文明卻似乎是坐著冷板凳一樣,默默無聞地偏安於阿爾皮斯山嗬護之下的亞平寧半島,玩道光養恤,完全置身於外界視線和曆史舞台的燈光之外。幾年前我在萬維談到古希臘同時期且緊鄰的古羅馬時(當然不是阿基米德“別動我的圓”那個故事),甚至被人譏笑是無知的把不同年代毫無瓜葛的兩個文明拿來關公戰秦瓊了。
說古羅馬偏安一隅其實並不貼切。因為阿爾卑斯山南側亞平寧半島之內西北邊疆的敵對勢力,山南高盧人(其實他們是居住於該地的入侵凱爾特人,不是後來被凱撒征服的阿爾卑斯斯山北的高盧人),始終威脅著古羅馬的安定局麵。公元前390年,羅馬共和內部穩定和諧團結(12銅表法)僅僅不到60年,這些高盧人忽然快速閃擊近逼羅馬。此時的羅馬軍隊已經不再是早年強掠薩賓民女為妻的那幫凶徒悍匪革命黨,也還未成為後來那個人狠話不多, “我來,我見,我征服”的所向披靡軍團。羅馬雖然人數勢均力敵甚至略占上風,可高盧人的第一波衝鋒,羅馬瑣男們就丟盔棄甲鳥獸散,真應了吐溫先生那句,狗有多大的鬥,鬥才有多大的狗(It's not the size of the dog in the fight, it's the size of the fight in the dog。注:本人對濫用此句於種莊稼之後果概不負責)。如此輕易就打敗對手反倒讓有些戰術頭腦的入侵者蒙圈,懷疑這是羅馬人使詐,所以並未窮追不舍。直到接近黃昏,小心翼翼的入侵者們才姍姍來到羅馬城下。完全出乎他們預料,卻見城門大敞,城上並無守軍,甚至也無人撫琴焚香,更無帶路黨掃地歡迎。為了避免貿然進城在西直門立交橋走失或者陷入人民戰爭的汪洋大海,入侵者頗為謹慎地決定當晚在城外安營紮寨直至天明。未來的“永恒之城”羅馬就這麽莫名其妙地落入野蠻人之手,曆史上的第一次,也是其後整整八百年內絕無僅有的一次。
當然,並非所有的羅馬人都放棄了抵抗。少數殘餘軍隊和元老院議員們盤踞在城內某處高地的堡壘內拒不投降。而之前潰散的羅馬軍隊其實大部分是逃到羅馬附近另一座城並被重新組織起來,開始不斷從外部襲擾占領軍。相持之下,入侵的征服者提出以收取1000兩黃金作為撤軍條件。在交接贖金時高盧首領卻節外生枝地將自己手中沉重的鐵劍扔到了本來已經持平天平的秤砣一端,要求羅馬人重新補足金兩。當羅馬人憤怒地抗辯時,高盧首領冷蔑地吐了兩個詞“可憐,魯蛇”(Vae Victis)。這個典故後來成為西方版的胯下之辱,傷害性不大,侮辱性極強,網上拌嘴(特別是西文網)請勿隨意使用(其英文版丟失了那種羞辱的語氣,殺傷力遜色)。好在這是古羅馬人第一次,也是其後800年內最後一次在失敗的形勢下向入侵者妥協。
古羅馬的這次淪陷當時並未引起外界關注,一個微不足道的偏邦小城被流寇洗劫了一番而已,在那個城頭變換大王旗的年代實在是司空見慣。如果故事至此為止,曆史上將不會有後來那個稱霸歐洲和地中海的凱撒帝國(這裏凱撒是泛稱,不特指朱莉凱撒本人)。然而,這件當時並未吸引外界目光的事件卻成為古羅馬曆史上的重要轉折點。掐不死你的敵人將使你更加強大(尼采©?)(當然還有後半句,以後再說),古羅馬正是從此一步一步,經曆一次次生死考驗走向強大。
經曆了這次羅馬城淪陷一個多世紀之後(公元前280年),對這個剛剛走出萌芽的共和國的第一次考驗,也是讓外界對羅馬側目的第一個曆史事件總算發生了,一場會讓某些人聽了真能以為是關公戰秦瓊的對決,羅馬軍團大戰馬其頓方陣。這是羅馬共和國第一次麵對來自本土(亞平寧半島)之外的軍事入侵。當然,羅馬人也並非無辜的和平崛起者,而是出於統一大業的行動中擦槍走火與亞平寧半島最南端的一座希臘斯巴達人城邦發生了交戰。收到該城邦救援請求的希臘伊庇魯斯聯盟(位於巴爾幹半島,今希臘北部和阿爾巴尼亞南部)有“霸王”之稱的傑出軍事統帥皮洛士率領希臘大軍迅速渡海馳援,拉開了曆時5年的皮洛士戰爭的序幕。
這次羅馬人麵對的不再是當年那個高盧野蠻人的烏合之眾,而是訓練有素久經沙場的天下第一正規軍。半個世紀前(公元前331年),僅有5萬人馬的這隻軍隊的前身在亞曆山大大帝率領之下於高加米拉戰役中(現代伊拉克附近)以數百人對10萬的傷亡比碾壓20萬(號稱100萬)波斯大軍,如同踩死螞蟻一樣秒殺了曾經不可一世與希臘為敵近兩百年的波斯帝國。雖然時過境遷好漢不提當年勇,且此時距亞曆山大大帝死後留下的那隻曾橫掃歐亞非孤獨求敗大軍的分崩離析已40餘年,但瘦死的駱駝比馬大,其各自獨立的那些希臘化軍事勢力仍然令人生畏,我稱第二,不知誰敢稱第一。
皮洛士戰爭的第一次戰役(公元前280年),雙方輪流攻防,羅馬軍團的衝擊不出意外地沒能攻破馬其頓方陣。然而,說好的能砍瓜切菜攻無不克的馬其頓方陣(上圖)竟然也踢到了鐵板,不但絲毫未能撼動羅馬軍團,反而還傷亡不輕。皮洛士這才意識到自己麵對的不是伊拉克沙漠裏那一觸即潰的波斯大軍,而是遠遠超出自己想象的勁敵。相持不下之時,他打出了手中的王炸,20隻堪稱古希臘虎式坦克的戰象。這是亞平寧半島的戰爭中第一次出現戰象(下一次是62年後的第二次布匿戰爭),從未見過這種龐然大物的羅馬士兵和他們的戰馬都頓時陷入恐慌,旋即潰敗。此役羅馬和希臘雙方損失是7000比4000。雖然取得了勝利,傷敵一千,自損八百的結果並不讓皮洛士欣慰。更讓皮洛士沮喪的還在後麵。
皮洛士感歎羅馬士兵勇敢頑強的作戰精神,他希望這樣的勇士能加入自己軍隊。然而當他去勸說那些被俘羅馬士兵時,竟然遭到冷漠的拒絕。皮洛士也曾希望亞平寧半島上其他被羅馬征服的那些拉丁部落會迎接他帶來的解放,並加入他對羅馬的討伐大軍,然而也同樣遭到冷漠的回應。此時的羅馬已經完全脫胎換骨,不再是一個世紀前的一個城市,一個國家,一個民族,而是一種象征,一種精神,一種無敵的凝聚力。第一次戰役的失敗絲毫沒有挫傷羅馬人的銳氣,反而促使大批公民積極響應征兵抵抗外敵。
此情此景讓興師之前野心勃勃要成為亞曆山大大帝之二征服羅馬,征服西西裏,征服迦太基的皮洛士對取勝完全喪失了信心,悔不當初(曾有謀士勸阻他與羅馬交戰,甚至反問,即使贏得了羅馬,之後怎麽辦?)。皮洛士急忙向羅馬拋出了橄欖枝,以對羅馬非常寬厚和尊重的條款祈求停戰,連羅馬人自己對皮洛士忽然放軟姿態都大感意外,甚至曾猶豫是否妥協。然而,與60多年後漢尼拔所的得到的答複一樣,羅馬元老院投票一致決議給皮洛士的答複是,繼續死磕,除非侵略者被趕出羅馬的領土。
回頭講一下羅馬戰車。2019年某個科學峰會上,科技日報的主編在KEYNOTE中講述了自己曾受邀參觀休斯敦宇航中心,然後侃侃而談美國太空梭運載火箭的尺寸是由什麽決定的。首先是由運輸這些火箭所要經過的隧道尺寸限製。而隧道尺寸是參照火車鐵軌軌距。鐵軌軌距則是照搬英國電車軌距。而英國電車軌距沿襲英國馬車輪距。而馬車輪距則是根據羅馬戰車尺寸。而羅馬戰車尺寸是照顧兩個拉車的馬屁股寬度。最後,他告訴聽眾,美國現代太空梭火箭的直徑是由古羅馬的兩個馬屁股的寬度決定。
憑此KEYNOTE,科技日報無疑是忽悠日報,這種科技峰會注定是傻子聚會。這種幾乎每一個環節都站不住腳的邏輯鏈條也能拿出來做KEYNOTE。中間的破綻百出忽略不計,最後一個環節完全是誤導。稍微讀過羅馬史的都知道,羅馬軍團打仗幾乎不用戰車(chariot),就如同他們從來不用戰象,不用薩裏沙長矛,不用自殺式衝鋒,等等。各種史書中有希臘戰車,波斯戰車,但找不到 羅馬軍團用來衝鋒陷陣的“羅馬戰車”。那種神話故事裏的阿波羅單馬,雙馬,甚至四個馬屁股寬度的戰車,羅馬人隻用來作方程賽(古羅馬方程賽場與半圓劇場一樣普及)或著角鬥表演(而且扮演的還是外軍,比如《角鬥士》中的戰車裝扮的是迦太基人),並不用於作戰甚至也不用於運輸。所以,羅馬大道或城內大街上跑的,甚至羅馬軍團物資補給運輸用的絕大多數都是牛拉的cart或者wagon(幸好NASA火箭沒有按照一個牛屁股的寬度設計),而不是雙並列戰車。因為這種戰車(chariot)不能運輸貨物不說,在作戰中也難以駕馭,很難緊密配合保持陣型,且很容易被顛覆(比如實用鐵蒺藜或預先設下的地樁)。對古希臘那種單挑式的對決,或者麵對小股敵人,也許是絞殺利器。但在正規軍團戰場作戰中,如果不是用於人彈自殺式衝鋒,完全是一種好看卻並不有效實用的雞肋。當年波斯20萬大軍在地勢平坦的戰場上與亞曆山大大帝對陣時曾經裝備了200輛《角鬥士》中演繹的那種車軸兩側帶有長刀的刀輪戰車(Scythed chariot),卻被馬其頓方陣的所謂E字型變陣圈套輕易瓦解。
在皮洛士戰爭的第二次戰役中(公元前279年),為了對付希臘軍隊的戰象,羅馬人設計並裝備了300輛用牛驅動的裝甲wagon(根據文字描述的現代想象圖如下)。古羅馬人雖然沒有古希臘雅典和阿奧尼亞人智慧藝術和心靈手巧,卻不乏簡單實用的創造力(比如在對付波斯刀輪戰車的戰術,以及後文將介紹的第一次布匿戰爭曆史中都能看到類似的例子)。
皮洛士戰爭的第二次戰役(公元前279年),雙方都做足了準備,並大大增加了兵力。開戰之後,與第一次戰役類似,羅馬軍團奈何不了馬其頓方陣,馬其頓方陣也撼動不了羅馬軍團,雙方又陷入僵持。皮洛士此時拿 出了自己的殺手鐧,那20匹戰象。羅馬人有備而來,立刻以反戰象裝甲車反製。然而,畢竟沒有經過實戰檢驗,裝甲戰車對戰象沒有達到預期的阻擋效果。戰象突破了戰車的阻攔,衝垮了羅馬軍團的陣型。皮洛士取得了第二次戰役的勝利。雙方傷亡比為6000對3500。皮洛士明白,這是一場得不償失的勝利。自己的損失是傷筋動骨,喪失了一半以上最精銳的馬其頓方陣兵力,且無法得到補充。而羅馬人隻不過傷及皮肉,且可以迅速得到恢複,下一次戰役羅馬人的實力反而會更強。所以,當其部將們紛紛慶賀勝利時,皮洛士無比沮喪的表示,如果再來一場這樣的勝利等於我們徹底毀滅。皮洛士是讓漢尼拔都讚賞的軍事家。可惜這次對羅馬魯莽的興師進犯,使他的名字注定成了得不償失勝利的曆史典故和代名詞:皮洛士式的勝利(Pyrrhic victory)。
皮洛士戰爭的第三次戰役(公元前275年),皮洛士的戰象被羅馬人用最簡單粗暴的方式瓦解,戰象被弓箭手射成了刺蝟,四處亂竄,甚至衝亂了己方的馬其頓方陣。沒有王牌可打的皮洛士,終於從皮洛士式的勝利走到了皮洛士式的失敗,旋即撤出了亞平寧半島,返回希臘本土。三年後皮洛士在一場希臘內戰中意外身亡。
(參照李維《建成以來》,Dio《羅馬史》,Plutarch《希羅英雄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