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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回憶]杏元飲食店的糟田螺

(2021-12-20 17:38:18) 下一個

 

上海過去有許多的飲食店,上海人也叫做點心店,與現在的麵館差不多,隻是不單單賣麵,可惜那樣的店,如今已不存幾家了,豐裕生煎、美心湯團店、沈大成、富春小籠、老半齋……或多或少都有些過去的影子,但也是隻有影子而已了。這些店,都很值得寫,我其實並沒有光顧過幾家,然而對我來說,最值得記上一筆的有一家叫做“杏園”的館子。

之所以這家店值得,一是我從他門口天天路過了六年,除了寒暑假;二是傳說中,杏園四麵牆壁中,有一麵是我伯父出的錢。

先來說我的伯父,上海人平時叫伯伯,我的英語就是他教好的,高考前二年,我每周有一個晚上,會騎車去他在膠州路上的家,一個在一樓半的亭子間,弄堂口掛著“萃眾毛巾廠”,說到這個毛巾廠,出產的“414毛巾”曾經是上海輕工產品的代表,直到現在,家母依然後喜歡那種毛巾輕薄的手感。

亭子間很小,是朝北的,走進門去,左手邊是張床,完全抵住了一麵牆,右手邊頂頭是個大櫥,再過來是個五鬥櫥上有個咖啡機,還有一個吐司爐。再過來,有個書廚,大多數是英文的教學資料。靠北窗是張寫字台,上麵有個台燈,還有一個錄音機,其它也就是詞典紙筆了。靠南的牆前有張小桌,夏天時會有一台搖頭風扇。

我記得是每周三吃過晚飯過去找他,做一張英文卷子,然後他當場批改給我講解,聽力部分就用麵前的錄音機。更多的時候,我們是在聊天,與他其它日子的學生不一樣,我是他看著長大的侄子,我們有更多好聊的東西。那時我已經抽煙,是的,高中時,我們就一起抽煙,聊天。他是煙不離手的人,他是常年穿西裝的人,但據我的娘娘們說“伊沒一件西裝嘸沒香煙洞呃”。

我們聊的東西有許多,英式英文與美式英文的區別,英國與美國的區別。我們聊得更多的是女人,什麽樣的女人好看,什麽樣的女人經看,什麽樣的女人值得去看。

那是1988年,他是一個時代中學退休的老英語教師。

我們也聊音樂,他認為最好聽的歌曲,一是卡朋特,一是Nana Mouskouri,我曾經帶了一盤齊豫的英文歌曲去他家,他一聽,硬說是Nana Mouskouri的原唱,也可見齊豫的水平了。

他其實是極懂音樂的,要知道他曾經開過上海唯一一家專住外國唱片的店——永豐寄售行,雖是寄售行,但隻賣國外唱片,隻有他才能弄能歐美最新的唱片。

那是1950年,一個風光無兩的美青年。

將門虎子,再過幾年,他就從英文轉譯了托爾斯泰的名著《彼得大帝》,躋身翻譯家行列。

那是1955年,風兩飄搖的前夜。

而後,運動頻仍,妻離子散,在時代中學教學聊度此生。

那是前後幾十年……

考取大學後,我經常去他家玩,我們抽煙、喝酒、聊女人,他是別人嘴中的“老酒鬼”,每天至少半瓶白酒,好酒都是學生送的,他自己買一般的,他是一個對咖啡都有追求的人,隻是他買不起好酒。有時候去他家,他不在,我在樓下發現他窗前的架子上晾著……

再後來,我結婚生女,我們一起在我表妹的婚禮上抽煙、喝酒,沒聊女人。

那是2003年,他已經挺老,但很開心,氣色相當好。

再再後來,他得了腸癌,住院期間,常有護士與男友吵架,哭著來找他,與他談心,求他安慰。他過世後,據說醫院中哭聲一片,是醫護,是病友。

上海媒體爭相報導,題名《上海灘最後一個小開》。

然後,是他的葬禮,那是一個傳奇的葬禮。葬禮上,隻有兩個人哭;葬禮後的豆腐飯,是一片歡聲笑語,大家都在回億著與他一起的歡樂時光,他的樂觀與開心,鼓舞著每一個人。

那是2005年,他走了,留下了歡樂與笑聲。

他是我的伯伯,邵祖丞,民國四公子之一邵洵美的長子。

杏園四麵牆壁,有一麵是他的。

在五十年代以後,他受父親的影響,被劃成了曆史反革命,老婆帶著聰慧的大兒子走了,他則成為了時代中學的一位教員。時代中學後來搬到陝西北路武定路,往南走一會兒就是杏園。他孤身一人,常年在杏園吃中飯夜飯,他人又和氣幽默,久而久之,店裏上上下下都認識這位“邵先生”,於是就有了“杏園四麵牆壁有一麵是邵先生個銅鈿”的說法。

杏園的位置在陝西北路北京西路的東北角上,斜對麵的懷恩堂,它們當中的大圍牆裏是辭書出版社,另一個角上則是住家。那個時候的陝西北路,彷佛是有個結界一般,從南京路到北京路之間的那段,真是熱閙非凡,但隻要一過北京路,就相當冷清了,平時很少見到人。

我就讀的七一中學在辭書出版社的隔壁,最早我坐公交車上班,21路從鎮寧路在陝西北路正好四站,4分錢,要是多一站,就要7分了。到站的地方是家地段醫院,穿過北京路路,走幾分鍾,就到學校了。

回家的時候,則穿過陝西路,我總是一出校門就橫穿馬路,前麵說到過,這段的陝西北路很冷清,根本沒有什麽車,後來24路改道經過這裏,才稍稍熱閙起來。我喜歡走對麵的道,因為西麵的道,實在太冷清了,那時辭書出版社的門市部還沒有破牆,從校門到路口,隻有大圍牆。

沿著東邊的道往南走,走到路口,就是杏元了,它的門開在北京西路上,我記得有塊匾,“杏元”是種字體,好像是紅色的,“飲食店”是另一種字體,黑色的。最早的時候,隻有一對玻璃門,裏麵黑黑的,每天都路過,卻從來沒有進去過。回家的車站,就在杏元的門外。

上學、下學,坐公交,日子就這麽一天天地過去,那是個表麵上沒有太大變化,其實卻是翻天覆地的時代,但一個初中生是看不出來的。一個初中生,就是天天路過杏元,想著那裏四麵牆壁中有一麵是我伯伯的錢。

直到有一個,牆被砸了,先是一個小洞,後來變成了一個大洞,洞裏是杏元的廚房。再過幾天,圓洞變成了方洞,然後裝上了木框,那裏有一口鍋,有一個案台,接著掛出了一張招牌,上麵寫著“糟田螺 三角/份”。

每天從那個方洞前走過,聞著奇怪的糟田螺的味道,轉過街去,坐車回家。大家是不是以為我要接著寫如何地一分兩分錢地攢,攢到最後,終於有了三角錢,於是吃了一碗糟田螺?這也太落俗套了吧?

我有錢,家中一直給我錢買早飯買點心吃,另外還有二塊錢的“月規鈿”,算是小富人一個了。那時的我,肉餡粢毛團的誘惑遠遠超過從沒聽說過的糟田螺。作為如今的美食家,那時的我,居然並不怎麽饞,直到大學畢業前,我還相當挑食。

後來我還是吃了糟田螺的,沒有什麽故事,就是某天特別冷,看到冒著熱氣的糟田螺,就買了一碗,那是個搪瓷的圓碗,與食堂中打飯的平底搪瓷碗不同,那個小圓碗底是圓的,看著是滿滿高出碗沿,其實並沒有多少。

案台上還有牙簽,我就拿了幾根,然後朝前轉過街角,走進了杏元的門。一進門,右手邊是個賬台,後麵的牆上是價目表,賬台後有人售賣竹籌。到底是拿食物的地方,當時上海的飲食店有兩種,一種是坐下後服務員收走籌子夾上木夾子,將之交給廚房,師傅們準備好餐食時,就把籌子上的木夾子取下來夾在碗邊盆邊,然後服務員再根據夾子上的號碼把東西送到相應的桌子上。

還有一種就是象杏元這種,拿著籌子到窗口“立等、自取”,然後再端著東西找個位子吃,好在杏元的生意並不太好,總是能找到位子的。經網友的提醒,取食窗口邊,還有一個鐵夾子,夾了些花花綠綠的紙條,邊上還有條告示,說的是如果食客患有傳染病,就取一根紙條,吃完東西後把紙條留在碗裏,過後這些餐具會特地消毒,其實就是用開水煮一會兒啦!也就是說普通的餐具是不消毒的,在疫情肆虐的今天,想想真是驚恐。

一碗糟田螺,有十來隻吧,沒有一隻的殼是不破的,那是因為賣的人,經常拿個圓底勺在那兒敲碎的,為了使之更加入味,以前推童車賣茶葉蛋的老太婆,也是這麽邊賣邊敲的,雖說“老太婆”不是一個尊稱,但我依然覺得和“茶葉蛋”很配。

久燉的田螺,用牙簽戳挑著吃,很酥很香,還有一種滑潤的感覺,應該是加了肥肉一起煮的,如果有朋友要自己做,千萬記得這點。我說的田螺是可以塞肉的那種大田螺,中國有很多地方把螺螄叫做田螺,田裏的螺螄嘛,也對。

我並不經常去杏元,那時沒有去飲食店吃午飯的學生的,七一中學那時是自己帶米去蒸,菜是學校食堂燒了統一供應的,所以根本也沒有機會去外麵吃。我坐了一年半的公交車,天天在杏元門口等21路,一年半後,我就騎車上學了,依然天天路過杏元,其間也又吃過幾次糟田螺,僅此而已。

雖然六年裏天天路過,但我卻除了糟田螺之外沒有在杏元吃過任何別的東西,隻記得杏元裏麵是暗暗的,後來他們鑿開了南麵的牆,裝上了玻璃窗,就亮多了。

杏元的牆隻有東麵是完整的,我猜那麵就是我伯伯的,如今杏元已經沒有了很多年,但我依然記得我伯伯說的“好吃的咖啡要去梅龍鎮伊勢丹樓下買現磨的”和“買回來的烤鴨吃之前要用電吹風吹一遍,皮才會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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閱讀 ()評論 (5)
評論
chufang 回複 悄悄話 記得聽Nana,“When I was a little girl, My mom..."。
Susan71 回複 悄悄話 快樂:你朋友差矣,陜西南路曾是法租界,所以比較西化。但陜西北路有從延安路到新閘路,有很多名人故居,文藝氣息很重,有二個禮拜堂,有電影院。
簡寧寧 回複 悄悄話 好雋永的一段段回憶,讓我放下早晨一堆的工作,一口氣讀完了。謝謝您的分享。

娜娜莫斯古麗和齊豫當年都是我耳中的天籟之音,我一直覺得她們很像的。我是北方人,但是一接觸上海的糟田螺就喜歡的不得了。

看到最後,居然眼睛都濕潤了。想起老年阿信說的一句話:“咖啡啊,還是高級酒店的好喝”。 人的一生要經曆無數的風雨,但是最後留在我們記憶中的,都是最好的東西--好喝的咖啡,好聽的音樂,美味的點心。
快樂紅寶石19 回複 悄悄話 被你的上海回憶打動了。原來紹洵美的長子是你的伯伯啊!我家以前住在陝西北路。那時我朋友告訴我,陝西北路沒有陝西南路高檔。嗬嗬,那時的上海人就是這樣的。我家是改革開放後,父親平反後被任命為靜安區財政局長,財政局分的房子。我後來就出國了。所以杏園點心店不是很清楚。
靈動的雙子 回複 悄悄話 我吃的辰光已經是5角一碗。猶記那一大碗糟田螺熱氣騰騰,味道嶄得很。現在找不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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