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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回憶]打蠟

(2019-03-27 21:58:21) 下一個

【致版主】這是個係列,這篇沒有吃的,但大多都有吃的,所以把這篇也發在這裏了

上海人其實是很“勢利”的,與現在的“有車有房”不同,三十年前、四十年前,一句“鋼窗、蠟地”摜出去,就讓好多女人有了向往。你想呀,有鋼窗的房子哎,那一定有著厚厚的窗簾,太陽都照不進來。鋼窗也有著更好的隔音,遮陽外加隔音,周日就可以多睡上一會兒了,要知道,那時候周六是要上班的,隻有周日可以睡個懶覺。再想像一下,有著打蠟地板的房子,那一定是非常幹淨的,或許進得門去,是要換拖鞋的吧?那麽坐下之後呢?一杯咖啡?光是想想,就很令人向往啊!
然而事實永遠是與想像有點巨大的差距的,在經過了幾十年的洗禮之後,不但洗去了風花雪月,同時也洗去了老房子的光彩。所謂的“鋼窗、蠟地”,變成了房管所檔案中的一個分類,這個分類與“花園洋房”、“新式裏弄”互相覆蓋,區別於“石庫門”、“木窗”和“水門汀地”、“無衛”、“無煤”的各種組合。
這些的分類,歸結到最後,或者說量化之後,就是房票簿上的房鈿價格不同,前者要比後者貴上幾毛錢乃至一兩錢,聽上去並不多,然後對於物質缺乏、工資也拮據的時代來說,依然是一筆不小的支出。在極端的故事中,甚至有人特地為了每月一兩塊錢的差價,用花房洋房去置換房鈿更賤、麵積更大的住房,來解決三代同堂的尷尬與捉襟見肘的困難。
住下來的人也沒好到哪裏去,即便是在公開場合光鮮亮麗的老師、工程師們,掩上窗簾之後,男人在燈前教著孩子;女人在縫紉機前做著“假領頭”,男主人明天要接待一行從東歐社會主義國家來的外賓,穿得太寒傖是有損國格的。
往昔一個門牌就是一家人,大房間主人住,中房間是倪子囡仵的,小房間、亭子間則是傭人阿媽娘姨的,如今每間房裏都有一戶人家,聽著讓人憧憬的“鋼窗、蠟地”,同樣也住著七十二家房客。水鬥、浴間、曬台,都從私有領地變成了公共場所,公用與私用的最大區別就在於後者一定會生出各種各樣掛鉤與櫥架來,掛上擺上那些“一百年不用”的各種東西,在上海灘看似最上檔次的房屋裏,上演著一場又一場最原始的動物搶地盤的把戲。
好在,還有“打蠟”這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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既然房票簿上的房鈿不同,那總要有點區別的吧?區別就在於,標在蠟地類的住戶,可以從房管所裏領到“蠟”,有蠟才叫蠟地嘛!這個蠟,就是地板蠟,與如今的那種裝在真空罐裏噴的,裝在塑料桶裏的淡黃的液體都不一樣,那時的蠟是一種黑黑油油的膏狀物,就象自行車用的牛油一樣,但是要更深一些,有棕色的,有褐色的,視家中的地板顏色相應領取。
有打蠟地板的家庭,都有一隻“祖傳”的蠟罐,往往是洋鐵皮的罐子,上麵有個鉛絲的柄,很多人家的罐子都沒有蓋。由於每半年隻用一次,每次從犄角旮旯裏找出來的時候,都是滿覆灰塵;再說了,這種油脂的東西,本來就吸灰。於是,從公用部位的某個破櫥之後,翻出這個罐子,拿張申報紙用力抹去上麵積存的灰塵,拎著鐵絲的襻去房管所領蠟了。
領蠟是有規定時間的,一年也就發放一兩次,有一次是固定的,就是農曆臘月十五前後,弄得好象臘月就是打蠟的,隻是此蠟非彼臘。領蠟之前,要做好準備工作,這些工作可不輕鬆。
首先,要挑個好日子,陰雨連綿的日子是不能打蠟的,非要連 著好幾個大太陽天,方能有好的效果。好在,那時的人們離廠和單位都不會太遠,可以兼顧,外加年關相近,領導們也就睜一眼閉一眼。好多人都是早上去工作場所報個到,然後趕回家,路上領了蠟去打蠟的。
其次,屋裏也要收拾一下,要將地上的小東西,全都搬離原處,小茶幾搬到陽台上,兩隻小凳子和痰盂罐就暫時放在了茶幾上。所有的椅子都要疊起來,一般的靠背椅就兩個兩個椅麵對椅麵疊起來。有把手的則麻煩一點,在床上輔上白布,放到床上去;也可以椅麵朝上四腳朝在,放在三人沙發上。落地台燈,一樣要拿到陽台上,但凡可以搬走的小東西,都要想辦法移走,要做堆放到陽台,要麽就是桌子和床了,反正,整個房間就象打仗一樣。鄰裏關係好的,還可以把兩隻單人沙發寄到隔壁頭去。但是你想,天天在公用地方搶地盤的,鄰裏關係也好不到哪兒去。
地麵空了出來,還不能打蠟,東西搬動之後,有些地方的積塵就顯露出來了,要好好打掃一下。打蠟地板,平時是不舍得用水來拖地的,一年一次,在準備打上新蠟的時候,可以用水拖,考究一點的,還會用熱水來拖。
等地板吹幹,就可以上第一潽蠟了。戴一隻手套,那裏外麵有橡膠的棉紗手套,反正勞防用品每個季度都會發的。這種手套有一點好,不吸蠟,所以可以直接伸到蠟罐頭裏,抓出一把蠟來摜在地上,然後用戴著手套的手去抹勻。如果不用手套,則用一塊每年打蠟都用的布,早已浸透了油脂。
抹蠟,要從房間離門最遠的角落開始,一點點地以圓形為單位往外挪,靠近牆壁的地方,不再是圓的,要小小翼翼地沿著直線走,千萬不能沾到貼腳板上去。抹地板蠟,要抹得均勻,有時地板蠟比較厚,抹得時候就需要很用力地將之碾開。
打蠟是小孩子最想做而實際上做不了的事。與做蛋餃不同,小孩子也很想做,實際上也做得了,小孩子手巧心細,甚至很多時候做出的蛋餃比大人所為更加精致漂亮。地板蠟有一種奇怪的香味,其實就是化學溶劑路所含芳香烴的味道。這種味道聞著好聞,其實毒得很,所以幹這種活,就會把小孩子趕到外麵去,同時也免得他們來搗亂了。
蠟要打兩潽,第一潽在地上抹好之後,要吹晾一兩個小時,術語叫做“熬一熬”,就是靜置讓木頭吸收蠟油的意思。塗抹地板,吹晾,都要通風,否則的話,不容易幹燥不說,那溶劑的味道,是會把人熏昏掉的。
等地上稍幹,就是塗上第二潽蠟,很是累人。這個活,是要跪在地上進行的,蹲著是不行的,會蹲到腿軟的,所以隻能跪著來。很多人家不但有隻專門做蠟的桶,一隻專門抹蠟的手套,甚至還有一條專門用來打蠟的褲子,怎麽跪都不怕髒的褲子,也不洗,就是為了打蠟專用的。同樣要再來一次,從那頭的牆角,一點點地往後移,直到門口。
再晾上二三個小時,就已經快到了下午了。然後,更重的體力活要開始了。現在的地板,抹上了兩層濕蠟,業己幹燥,所有的抹痕、壓硬,都留在了蠟上,現在整個地板是凹凸不平的,可以明顯地看到一個圓一個圓的印子,要把這個問題解決掉,就要用到一個東西——蠟扒。
蠟扒也叫蠟拖畚,是一塊長方形的粽刷,粽刷的頂部,是鑄鐵的,很重很重,然後就是一根長長的木柄。粽刷很粗糙,可以磨平高起的蠟板,鑄鐵的重量可以使粽刷緊密地與地板接觸,有時候,還會在蠟扒上踩上一隻腳,以增加兩者的貼合度,以刷平積硬的硬麵。
刷出的蠟屑到處都是,要用掃帚掃淨,然後再用蠟扒拖,從一開始的幾寸幾寸來回摩擦,變成一尺二尺地放開手腳長距離拖地,這樣的工作,又得花去一兩個小時。這是件挺奇怪的事,這件事很出汗,然而卻往往不是在熱天進行,而是在冬天;穿著厚厚的衣服,幹重體力的活,結果就是夾衫夾褲都被汗濕了。好在過去的上海,沒有空調,沒有暖氣,主要的取暖方式是靠“動”,這樣地動上一動,人也就暖和一點了。要知道,大冷天的開著門窗,其實是很凍人的,如此有了運動,稍稍借過,兩相正好。
第一輪的蠟扒拖地,要有兩三個來回,等到地麵大致平整後,就在蠟拖畚下鋪一塊白布,考究的是從粗布到細布,依次而行。如此再拖上幾遍,地板打蠟的過程就完成了,在未來的幾天裏,還會用細布來來回回地拖上幾遍,做到絲毫沒有蠟的痕跡,也不會沾灰,方才功德圓滿。
新打過蠟的地板是很亮很亮的,說得雅一點就是“光可鑒人”,說得普通點就是“麵孔嚡照得出來”。其實,保養得好的打蠟地板,要照出人臉來並不是難事。
說來好玩,“打蠟”這種充滿了小資產情懷的事情,在上海始終就沒有停止過,甚至從上到下都認為是一種“天經地義”的事,於是領蠟、打蠟,也一直就在公開地和平地進行著,或許,這就是上海的味道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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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麵這條分隔線不要刪去)
本來這篇文章到這裏已經結束了,不料編輯特地找到我,希望我寫點“後來”的故事,說說“打蠟”這件事,現在如何了。編輯還啟發我,說我可以寫寫打蠟這件事,哪一年起開始漸漸地少了,哪一年起徹底地停掉了……
可是,我真沒法寫,因為這件事,正如前麵最後一段寫到的“進行著”,領蠟現在還有,打蠟也是如此。
的確,新建的所有的商品房,都使用了新式的易護理的啟口地板,或者使用了更新式的簡直不用護理的複合地板。然而,過去的那些至今保留下來的,由房管所“代管”並且收房租的“蠟地鋼窗”們,依然還保持著過去的傳統,由房管所統一定時發蠟,打蠟。
現行的房管所管理法規,從1997年至今,就沒有更新過,隻要你付一天的房租,房管所就得管打蠟一天,其實哪怕你不付房租,房管所也得管打蠟,因為房子是房管所的,正常的保養是為了讓自己的物產保持一個好的狀態。
最後再補充說件事,打蠟照規定,是由房管所用大型的打蠟機來打的,隻是那個機器頗大,就像現在磨地板的機器似的,在打蠟的時候要把房間搬空,否則很容易碰壞家俱,所以當時大多數上海的普通人家選擇領了地板蠟後用手工的方式來完成,而房管所呢,也正好樂得偷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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評論
mamacao 回複 悄悄話 我媽又潔癖,所以我家以前地板一直蹭蹭亮,老爸定時打蠟!
悠悠信步 回複 悄悄話 謝謝分享。阿拉小辰光也做過這個事體,從坐在“蠟扒”上麵壓分量到後來親自出馬操作全過程。老房子現在已經有了新主人,不曉得伊拉是哪能打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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