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年輕時曾經很崇拜一個人,名字我就不說了,否則真要成個“噴(疑似關鍵詞)子”了,見一個駡一個。我並不想駡她,我隻是想說別迷信任何的權威和專家,包括我,如果有一天我也能算的話。
這位出了很多的書,是我接觸到的最早專門著眼於美食的古代風俗研究著作,有人說我見識短淺,鄧雲鄉早就寫過《紅樓風俗譚》了,但這位是最早著眼於展示唐朝人吃什麽宋朝人吃什麽的,紅樓的時代,在眼裏都不能算古代。
我那時年輕,她的書出一本我就買一本,一開始,我就想,怎麽有這麽學識淵博之人,可是讀著讀著,就發現猜想的成分很多,主觀臆斷的成分也很多,我就漸漸地不看她的書了。
再後來,我係統地找了古代談風俗飲食的書來看,其實總共也就那麽幾本,都是當時的筆記小說,象是《開元天寶遺事》、《酉陽雜俎》、《世說新語》、《太平廣記》、《武林舊事》、《夢梁錄》、《東京夢華錄》、《揚州畫舫錄》以及《清稗類鈔》等,那些說唐風宋俗乃至明清生活的基礎書,就在這幾本中來來回回地抄。
有些書,要自己去看,否則被騙被賣了,都不知道,就拿文首那位來說吧,她寫過這麽一段:“在唐代,在品嚐櫻桃的種種方法中,最普遍、最受歡迎的吃法,始終是乳酪澆櫻桃。五代人王定保在其所著的《唐摭言》中記載有這樣一則軼事,在公元878年的一次新進士宴上,主賓們一共吃掉了幾十棵樹產出的櫻桃,僅用以澆佐櫻桃的乳酪,就用去了不止好幾鬥。”
我以前每每讀到這一段,就很羨慕唐朝人,用乳酪澆在櫻桃上吃,唐朝人就懂如此享受,真是讚啊!
後來,我讀到了原文“唐摭言·卷三·新進士尤重櫻桃宴。幹符四年,永寧劉公第二子覃及第;時公以故相鎮淮南,敕邸吏日以銀一鋌資覃醵罰,而覃所費往往數倍。邸吏以聞,公命取足而已。會時及薦新狀元,方議醵率,覃潛遣人厚以金帛預購數十碩矣。於是獨置是宴,大會公卿。時京國櫻桃初出;雖貴達未適口,而覃山積鋪席,複和以糖酪者,人享蠻畫一小盎,亦不啻數升。”
不看原文不知道,看了才發現我以前是有多淺薄。首先,幹符四年,是877年,而不是878年;其次,那位女士說主賓們吃掉了幾十“棵”樹的櫻桃,而其實他們是吃掉了幾十“碩”的櫻桃,她並不知道“碩”是“石”的通假字,唐朝的一石(小石)相當於現在的五十多斤;還有,她說澆在櫻桃上的乳酪,用了好幾“鬥”,而原文中是“升”,要知道,在唐朝,一鬥合十升,這個數字一下被她放大了十倍,唐朝的一升,相當於現在的四兩。
幾百上千斤櫻桃,澆了幾斤的乳酪,算是“最普遍、最受歡迎的吃法(原文)”?這也太小看唐朝人了吧?
真相是如何的呢?要知道,進士吃櫻桃,是當時最熱閙的曲江宴,進士發榜在上巳節前,而狂歡,則在上巳節,不僅是中榜進士歡,乃是舉國舉城歡慶,因為那是個“小長假”。
上巳節什麽時候?上巳節又名“三月三”,相當於現在的清明左右,那時的櫻桃還沒熟透,原文中有“雖貴達未適口”,就是說雖說賣得貴但不好吃,這就象現在秋末就吃到春筍一樣,哪怕賣得貴,但還是不好吃。櫻桃沒熟透應該是酸的,甚至還有點澀,那怎麽辦?加糖唄,但糖是固體的,不容易粘裹在櫻桃上,做成糖漿要加熱,而現成的甜乳酪,是最好的選擇了。至於為什麽那麽多的櫻桃隻用了“數升”糖酪呢?那是那位女士誤讀了,她沒有理解當中的那句“人享蠻畫一小盎”,於是幹脆忽略掉了,原文的意思是“每個人”都用了數升糖酪。
現在問題又來了,一升四兩,數升豈不是一二斤?再加上櫻桃,難不成一人一頓要吃個三四斤甜品?這裏有幾個可能,最可能也最不可能的是唐人胃口比現在人大,從農業的文獻應該可以考證出結果,但我猜可能並不是。第二種可能,辦過大型宴席的人都知道,下麵報上來的食物用度的量,如果除以參加的人數,十有八九是會把人撐死的;我朋友公司就發生過一頓年夜飯人均七瓶紅酒一條半煙的故事,當然,這也是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以時人之心度古人之腹,止增一笑罷了。
從各類的資料來看,唐朝的“酥酪”是一種類似於今天酸奶的東西,而“糖酪”就是加了糖的。我不知道最早誰把“yogurt”譯成“酸奶”的,而我在西寧大清真寺門口吃到的土酸奶也的確酸得要死;從小吃到大的玻璃瓶光明酸奶,也一直是酸酸甜甜的,以至於我從來沒有思考過“yogurt”到底應不應該是“酸”的。
到了美國之後,我也吃酸奶,吃來吃去,有一天突然發現一個問題,美國的酸奶是不酸的,怪不得“yogurt”也被譯成“優格”“優酪乳”呢,不酸的奶製品,不能叫“酸奶”吧?
這篇文章說的是不要迷信專家和權威,有時甚至連自己的口味和口感都不能迷信,不但酸奶如此,連提子也是如此。
我很喜歡吃葡萄,在有一年去了山西吃到了清虛葡萄之後,我就成了葡萄的愛好者了。我丈母娘知道我喜歡吃葡萄,於是我每回去,她都會買好了給我吃。問題是她每回買的都是我們稱之為“提子”的那種東西,雖然二種東西都叫“grape”,但我始終不肯認同提子就是葡萄,因為提子太難吃了。皮厚不說,卻剝不下來,還有點澀,菓肉不甜,還要吐籽;我每回都說我要吃葡萄不要吃提子,但下回去,丈母娘還是買了提子說“知道你喜歡吃葡萄特地買的”,可買了總得吃吧,越吃越以為我喜歡吃就越買,就這麽惡性循環著,以至於我恨死了提子。
到了美國,提子幾乎是一年四季都有賣的,我卻從來看也不看,依然想念我心中的“葡萄”,有次還在韓國超市買到,讓我過了一回癮。後來,偶然的機會吃了一顆青提,沒想到出奇的好吃,皮是脆的,也不澀,也就不用剝皮了,果肉香甜,還沒有籽,真正應了那句“那是你沒吃到好的”。打那以後,我就又愛上了提子,不管是紅的還是綠的,隻要挑準了“seedless”買,都很好吃。
不過美國的提子太甜了,甜到我不再懷疑葡萄汁是加了糖的,美國的葡萄汁甜到不加冰喝不下去,而這提子本身,也是冰箱裏拿出來馬上吃好吃,要是放到常溫,甜得發膩,就不想吃了。
於是,我受唐朝“酥酪櫻桃”的啟發,用不甜的希臘酸奶配對半切開的青提,不出意料的好吃,後來我還加入了藍莓,更好吃;再後來,加入了小核桃肉,那叫一個香啊;再再後來,我把樂嘉杏仁糖壓碎了撒在其中,簡直是放緃的享受。
這篇就不說怎麽做的了吧,這實在是太簡單了,你可以用任何的酸奶配任何的水菓,哪怕配黃瓜番茄都成。我比較喜歡用一個Chobani牌的希臘酸奶,除了菌種外,就是百分之百的牛奶了,既不甜也不酸,“我想”這可能是最接近於唐朝酥酪的東西,隻是“我想”哦!
有許多酸奶中有明膠、果膠、乳清蛋白粉乃至食用香精、奶精之類的東西,我並不是說那些東西不好,它們的確有可能比純的酸奶更香更可口,隻是我不喜歡,好在不管中國美國,成份表中都有標明,大家自行選擇就是了。
最後,什麽都不要迷信,中國也有不酸的酸奶,美國也有酸的酸奶,另外大家如果對古代感興趣,看了一段時間的入門書之後,最好直接找古文來讀,古文和外語差不多,多讀總會有進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