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宴進行中,後來我又碰到那位先前到後廚來“探班”的那位,就是說經常去上海,去了上海經常去老吉士,然後經常在老吉士吃紅燒肉的那位。我問他“紅燒肉怎麽樣?”
“我以後再也不說去老吉士吃紅燒肉了,我以後再也不說在上海吃過紅燒肉了。”他這麽回答。
這就對了,以後別說在上海吃過紅燒肉了,除非吃過上海的閣主家宴。
前幾天,我看到一篇公眾號,說是“紅燒肉,其實是不上台麵的家常菜”,而且“至少1950後是如此”。還說“白雞、白肚,都要先切得‘的角四方’,再或切薄片,或斬成一指寬。每塊大小都一樣。”(原文),以應孔老夫子的“割正”。有趣的是,這位老記者認為紅燒肉不上台麵,同時他又認為飯店的花頭在於“一般都是豬內髒翻花頭。什麽豬肝、腰花、肚片、豬心、肺頭、大腸等等。還有蹄筋、肉皮、腳爪、門腔、順風呢。”(原文)。
他的話,既對,也不對。對的是現象,不對的是道理。現象都對,1950年後上海的館子中的確沒有紅燒肉這道菜,有的是有“焐頭”的梅菜扣肉、芋頭扣肉等;以前上海的飯店中,肚子、白斬雞的確是方方正正的小條小塊,拚成方塊的;以前上海的飯店,的確是豬內臓翻花頭的……這些都是事實,他沒有說錯。
剩下的就值得商榷了,比如家常菜到底上得了台麵嗎?其實上海菜,或者說本幫菜,最早就是給十六鋪碼頭的販夫走卒吃的,所以大油重醬,那樣吃了才有力氣幹活,給窮苦勞動人民吃的東西,和“上台麵”沒啥相幹的。
好吧,你說那是曆史了,提曆史沒意思,時代是發展的,這我完全同意;那1950年代,也是曆史了,家常菜進飯店又有什麽不妥的呢?
家常菜到底上不上台麵呢?其實我們現在吃的大多數的上台麵的東西,都是家常菜,要知道,過去有錢人家是不在飯店吃的,自己家有大廚房、小廚房,有廚師廚娘,去飯店吃飯,本來就是件“不上台麵”的事,是“坍台”的好不好。好菜都是家裏發明出來,再漸漸傳到市麵上,讓菜館學去的,就連“仿膳”,也是跟人家家裏的菜學的,皇上家。
那為什麽紅燒肉會不上台麵呢?反而是豬下水卻上了台麵呢?要注意這個時間節點,1950年,那是中國缺衣少食物資全麵潰乏的開始,不再有條件整大塊的肉來吃了,所以要加了“焐頭”再燒;再往後,人們買肉還要買肥肉呢,因為那時人們普遍缺少油水。至於為什麽飯店全是下水?因為下水便宜,而且又不要計劃供應,飯店買肉也是要計劃的,隻有下水可以優先給飯店,所以那時的菜館全是內臓,你看現在還有多少本幫店以內臓唱戲的?糟缽頭都快失傳了。
為什麽白斬雞要斬成方的裝盆?因為邊角料是廚師的呀。你去小紹興吃雞,不管過去還是現在,你買半個,他就切半隻雞給你,買一個,就切一隻,全部剁開,裝在盆子遞給你。為什麽?因為那半隻也好一隻也好,是論“隻”買的,你是看著他切的,所以東西都是你的。
而在飯店裏,東西是論“份”賣的,隻有端上來的東西才是你的,切下的部分都是後廚的。那你又要問了,為什麽現在飯店的白斬雞也和小紹興一樣切法了呢?那是因為現在的後廚哪稀罕那些白斬雞的邊角料啊?過去啥都沒有吃,廚師帶點鴨頭雞屁股回去,已經算是“近水樓台”的好差事了。
過去的後廚,員工餐就是完全用這些邊角料來做的,不這麽切,員工隻能吃些青菜蘿卜了。
真是什麽人看到什麽樣的東西呢,我從他的這篇文章,看到的是特殊年代的無奈,才會弄出如此本末倒置的笑話來。作者說紅燒肉不上台麵的主要原因是“那就是怎麽也擺不出樣子來”,我就不想再多說了,各位讀者去讀一遍這個係列的第六篇,就知道紅燒肉到底擺不擺得出樣子,以及要怎麽燒怎麽擺才會有樣子,我都已經說透了。
我可沒時間再來糾結紅燒肉上不上台麵的問題了,因為這場家宴甫一開席,就出了問題了。
Lisa和Elina不會布菜。
其實呢,上海菜是沒有布菜這一說的,上海菜就是冷盆、熱炒,放在一個盆子中,大家要吃什麽自己挾,如果嫌如此不衛生,公筷、公勺就是了。所有分開單裝一人一份的,都不是上海菜,也不是中國菜,那是融合菜。
菜的溫度是件很重要的事,又要說回紅燒肉了。我曾經看過一個說紅燒肉的紀錄片,片中主持人曹可凡用刀叉吃了一個“各客”的紅燒肉,我就在想:搿記洋盤了。
“各客”是個廚房術語,就是“分開單裝”的意思,魚翅羹一人一盅,後廚就叫“各客”,除了湯羹之外,中菜隻有少數的菜肴是“各客”的。紅燒肉也好、清炒蝦仁也好,都是溫度高才會好吃,紅燒肉因為肥,溫度一低就膩,要焐在一起才能保溫。還有清炒蝦仁,我見過各式各樣的“各客”炒蝦仁,真是擺得美侖美奐,然而一入口,溫的,因為蝦仁個頭小,無法蓄熱,各客的炒蝦仁,好看是好看了,但損失了風味;炒蝦仁就是要轉動轉台,你一勺我一勺的才好吃。
說到炒蝦仁,有個笑話,說是“門檻精”的人吃蝦仁,第一勺隻舀半勺,等一圈轉下來,半勺蝦仁正好下肚,於是起手可以再舀一滿勺,果然門檻精,要是“各客”,就沒有如此的興致了。
這是我對中菜的理解,然而房主人卻不是,他可能在美國時間長了,也可能平時隻吃西餐的緣故,他希望Lisa和Elina來給每位客人布菜。我們在國內的高檔中餐館也見過,菜上桌之後,大家看一眼,然而由服務員左手托盤子,右手用一把叉一把勺,把食物挾到客人的盤子中,這就是“布菜”。Lisa和Elina是第一次為中餐提供服務,她們完全不會布菜,她們隻會端“各客”的盆子。
好嘛,客人中居然有人會用叉勺布菜,還很熟練,於是本來讓Lisa和Elina來提供服務,現在成了她們來接受培訓。客人教得很耐心,二位姑娘學得也算認真,可總是不得要領,好在,現在隻是冷菜階段,要是上熱菜時也這麽笨身笨腳,待菜都冷了才布到客人盆中,我豈不冤枉?
不過後來,我看他們也不要姑娘們布菜了,說是大家都是熟人,還是照著華人的吃法吃吧。
本來就該如此。
說是冷菜,其實不全是冷的,糖醋小排和醬鴨是溫的,上桌前在微波爐裏打了一下,半分鍾一分鍾的樣子,因為這二道菜是葷的且有醬汁,不加熱一下的話,醬汁會起凍,會好幾塊黏在一起,挾取不方便,而且純肉食類的冷菜,最好有點溫度,不會有黏膩的感覺。
還有一道菜,根本就是熱的,隻是被放冷了——翡翠蟬衣包,我以前也寫過的。
這個“北美家宴”係列中的所有的菜,都是以前寫過的,讀者最好把老的那篇找來,對照著一起來看,既能看出每道菜在我這裏的“發展”過程,也可以看到同樣的菜在上海與美國的不同調整,應該挺有趣的,特別是象紅燒肉,我寫過好幾篇,放在一起看,更有意思。
翡翠蟬衣包,就是高級版的百頁包,隻是不用百頁而改用豆腐衣,至於裏麵的芯子(餡)則在肉糜中加入大量的薺菜,由於豆腐衣是透明的,成品就可以看到綠色,很是漂亮,是傳統雞汁百頁包的升級。
肉糜是好又多買的,買了前腿夾心打成肉糜的,夾心肉嫩,卻又“割不正”,做肉糜是最好的,還是挑肥一點的,更加鬆嫩。我的那塊夾心,二磅多一點,今天用來包餛飩和蟬衣包,差不多;餛飩多,但用的肉卻不多,因為還有許多東西要加進去,肉占餛飩芯子體積的一半左右。
薺菜,沒有野生的,沒有新鮮的,隻有速凍的,各大華人超市都有賣,有二種,一種是整棵的,一種是切碎的,都可以,反正,有已經蠻好了。哎,怎麽不下雨啊?下一場雨,我花園中的草頭就可以吃了,洛杉磯很少下雨,但一下雨就會“洪水泛濫”,那雨可以上海的台風雨季小多了,不過人家英文依然叫“flood”,我也是到了洛杉磯後才理解什麽叫“久旱逢甘露”的,對了,那句“小別勝新婚”要改一下,改成“新婚後的小別勝新婚”,老夫老妻了誰還在乎個小別啊?你寫錯啦,“久旱逢甘露”對應的是“洞房花燭夜”,不是“小別勝新婚”啦!誰說我寫錯的?“新婚”不就是“洞房花燭夜”嗎?
說回來,我偷懶,買的是切碎的薺菜,一早就拿出來化凍了,到下午都化開了,擠去水份,拌在已經攪打過的肉糜裏。攪打肉糜要放點鹽,待起勁後,拌入蔥薑水繼續攪打,然後放入薺菜碎拌勻,要放一點點白胡椒和蔴油,蔴油不用多,多了奪味。
豆腐衣我是在大華買的,有很多牌子,我挑了一個看上去油潤一點的,那樣成品也亮一些,不是嗎?可是,那個豆腐衣有點不太正常,在我拆開之外發現的。大小有問題,說它小呢,它太大了,整張來包的話,可以包出個手臂那麽粗的東西來;說它大呢,它又太小了,無法在切去圓邊後,再裁成四張來用,這倒有點麻煩了。
管它呢,浪費就浪費吧,我隻取豆腐衣當中的那一塊來用,比CD盒大一點點的樣子,好在總的張數是夠的,真正是“扔掉的要比用到的多得多”呢。其實我也沒扔掉,後來又被我“發明”出道新菜來,那是後話了,暫且不表。
包是P包的,她不是包餛飩在行嗎?那就讓她包吧,我那時還在和醬鴨博鬥呢。紅燒菜就是這點好,你得“一直”看著它,但又不必每一分鍾都死盯著,你可以把火關關小先拌個餡,然後把火調大將醬鴨的鹵澆淋個五分鍾十分鍾的,接著再調小,切個豆腐衣……如此往複,慢慢讓醬鴨上色、收幹。
豆腐衣說是“裁”,其實是“切”的,豆腐雖然薄,但滑而硬,特別是一疊豆腐衣放在一起要一下子切的話,普通的切法是切不到底的,而且豆腐衣之間還容易打滑,甚至有可以弄傷手。
要把豆腐衣撳緊,把刀蹺起來,隻用刀根的那一點用力往前切,才能夠切開,這個竅門我等閑是不肯說的。省省吧!你還有什麽不說的呀?你連廚師把東西切成那樣就是為了揩油都說了!
包好的蟬衣包,隻要蒸一下就行了,那天的大蒸鍋是E帶來的,我家可沒大的蒸鍋,我家人少,一般隔水蒸隻要在鑄鐵鍋中放點水,放個架子在裏麵,就可以蒸東西了;至於小東西,我有個宜家的不鏽鋼鍋,上麵可以放蒸架,很方便。
E的鍋可大,她是山東人,經常做包子做涼皮,一層不夠,還要二層。放薺菜包的,我選用了一個長盆,長寛比七比一八比一的那種,直接放進蒸鍋中,綽綽有餘,想象一下那鍋得多大了吧?這不,整個左邊的灶台就給占掉了。
大火蒸,十分鍾即可,直接上,這玩意見風即皺即黃,所以是道出爐就上桌的“冷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