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爸去年一月得到的最後診斷,對我和妹妹好比晴空霹靂。記得那天回家電話妹妹後,她再也無心工作,提早關閉了診所,回家躺下...
但是我們畢竟習慣了"抗爭性思維"。從人生記事開始走到現在天命之年,"戰鬥",幾乎伴隨了我們一路。於是天搖地晃了一陣,我們很快站穩清醒,開始給爸爸加油:"爸爸,咱要象John McCain學習。你看人家做過戰俘,一生起起伏伏,曆經磨難。如今對待疾病,他既藐視又積極,精神依舊,鬥誌不垮..."。爸爸應了。
John McCain倒下了。我們心裏一陣緊縮之後,又為爸爸找了一個新的"標杆"---卡特。父母參觀過卡特圖書館。"爸爸,你看卡特多麽平和,他現在依然去教會帶領主日學。他比你年長,他都能戰勝疾病,我們也能!" 妹妹又重新讀了卡特自傳,"功利性"地挑選出有益的章節,用以鼓勵爸爸。爸爸又應了。
其實,我們忘了,爸爸最可貴的品質,就是溫良平和。而且在他超然風雅的表象之下,從來都是充滿了頑強的鬥誌。爸爸並不需要榜樣。
我熱血沸騰地讀了淩誌軍的"重生手記",信心滿滿地讀了李開複的"向死而生",偏執虔誠地讀了所有所有的"奇跡"故事。我拉著爸爸與時間賽跑。我做飲食筆記,醫藥筆記,再補充以自然療法,心靈療法...我把自己整成了Project Manager, System Architect, 整成了先知,大師。我勤奮求索,以為快要學蓋中西,融會貫通了。我每天提醒媽媽,不能讓哪怕絲絲的"負能量"來影響我們。來了,就揮手趕走。
回想起來,諸如此類的"愛的逼迫",有可能已變成難言枷鎖; "愛的督促",也是一種精神負擔。我沒能明白,愛,其實是在寬和輕鬆下的自然流淌。我沒去想想,會不會,父親最喜歡的,隻是我能象女孩子一樣溫柔,陪著他,再親近點,更長久點,重新聆聽一遍他那些浪漫的陳年故事,發出小時候那樣咯咯咯的銀鈴笑聲...對待生命,純粹的征服,正在讓我們摧毀從容的美感,抹殺宿命的詩意。
我深感欣慰的,是我自始至終沒有把自己的宗教信仰強加給父親。談到宗教時,父親說過:"我是有神論者,但是我更願意在古典音樂的世界裏去尋找上帝。" 而我也已經跳出了刻板的神學,欣然地相信那長闊高深者。祂的審判,非我們可以測透。
當我和妹妹終於放下"愛的執念",向天妥協時,我們在醫院走廊與鬆了口氣的媽媽抱頭痛哭。然後,我們仨回到病房。我彎下身來,開始在父親的耳畔輕訴:"爸爸,如果另一條道路對你而言更加容易,我們不再強迫你了。我們讓你走。感激你的養育之恩,我們都長成了你期待的樣子,有了美好的生活。你放心,我們一定好好地照顧媽媽。爸爸,愛你,愛你...!" 爸爸點點頭,心領神會地合上了眼睛,進入長達十個小時的安然長睡。
妹妹把帶來的平板電腦放在爸爸床邊,讓肖邦,巴赫,貝多芬替我們送爸爸最後一程又一程。臨終關懷的醫生說過,最後離開的知覺是聽力。於是我們握著爸爸的手,不再對他說話,怕給一個義無反顧往前的靈魂帶來驚擾和傷感。我們反複撫摸他的手臂,親吻他的前額。古典音樂,隻有古典音樂,才配得上爸爸生命的高潔,才道得盡一切無言的傾訴。從悲愴,到英雄,到歡樂,到救贖,爸爸,你一路走好,我們在你身後翹首眺望...
愛,我們總是以為已經很懂了,隻是每當回首,卻又看到謬誤。而爸爸的精神境界卻在病後加速飛越升華,越到後麵,越發可愛如同天使。他堅持著配合我們,不忍我們傷心失望,直等到我們執念落地,才含笑安然離開。爸爸真正地修滿了愛的學分,他終於畢業了。
這肯定也是你父親的心願。
抱抱思韻。愛儂!
“愛,其實是在寬和輕鬆下的自然流淌”,對體弱的人,尤其啊,可惜當年我也知道得不夠……
祝願你爸爸在天堂過得好!
淚奔,親愛的思韻,我也覺得你和你妹妹都做得已經很好的,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