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回來了,媽媽說她突然間好像想不出生活裏還有什麽煩惱了。我倒恰恰相反,我覺得多了個父親,少了好多自由。首先父親把我們吃的話梅,泡泡糖之類的零食給禁止了,說沒有營養。媽媽從前帶我們吃旺雞蛋也被批了,嫌不衛生。父親又增加了牛奶的訂量,連奶奶在內一家5口人訂了4瓶奶,每天由牛奶站送到家門口。我記得在國內喝牛奶沒有出現乳糖不耐的情況,不知為何到了北美反倒不行了。父親把他一慣的衛生習慣和科學飲食強加給我們,是為我們好,但被修理總是不舒服的。
父親在中學和大學學的都是俄語,他的俄語成績一直優秀。後來他通過頑強自學,把英語達到了聽說讀寫全麵熟練的地步。記得大學裏的幾次外國專家來訪,都是他負責接待。他用遊戲的方法鼓勵我和妹妹學英語,要求我們大量掌握詞匯。他每考我們一個詞,誰答對就得一個牙簽,最後看誰贏得多。他也用同樣的遊戲規則考我們世界地理,比如某國所在的大州,某國的首都名稱。這樣的競技不但讓我們在興奮中學到知識,更使我們驚訝於父親大腦的淵博,記憶的超群。也是在這樣的遊戲之間,我不知不覺地滋生了"野心狂想": 有一天我要去看外麵的世界,去看爸爸和我們一起在紙上指點過的江山。
我的體育不好,讓父親很不滿意。他帶著我們到風景秀美的教練場練長跑,跑得我氣喘胸痛,我為此再度惱恨,覺得跟他在一起沒有爺爺奶奶好。又到了學自行車的時候,他買了全新的女式自行車給我。我運動不好,平衡不好,看到嶄新的自行車沒有歡喜,隻有壓力。但是在父親一遍遍追著跟著扶著護著的陪練下,我終於騎著自行車去上中學了,而且越騎越好,後來有不討厭的男生在路上遇見,都不吱聲,隻是悶悶地比試車技車速,我亦不在話下,還樂在其中了。
父親在我們青春成長過程中不斷強調女孩子健康強壯才是美,要我們朝氣蓬勃。他又強調女孩子的腦力智商絕對不輸男孩,讓我們自信攀登。但父親也自相矛盾,在高中文理科分班時他希望我讀文科,說什麽自己在讀大學時,就對外語係女生感興趣,數理係的女孩相比有些沉悶。父親心疼女兒將來過度辛勞,會失去女孩的輕靈活潑。他說自己知道在物理學領域再往上突破有多難,如果自己當初學了外語或藝術,今天可以做個翻譯家或者交響樂團裏的提琴手。我心想你當不了愛因斯坦,隻好拿文藝做掩飾。我當時以居裏夫人為偶像,批判父親三觀不正,堅持選擇理科。今天我看自己非但賠了命也成不了居裏夫人,而且真的覺得人文世界帶給我的喜樂實在更為恒久深遠。這隻是我無數次反叛父親而走冤路錯路的其中之一。
高中上到一半,父親通過了全國範圍的考核,在世界銀行貸款資助下,公派來到多倫多大學做為期一年的訪問學者。父親在國外給我們定期寫信,寄照片。想想那時他正是我現在的年齡。我現在幾乎是慘不忍睹,而父親當年站在尼亞加拉大瀑布前是多麽英姿勃勃,意氣風發。男人的不惑和女人的不惑實在不是一個概念。一年期滿,多倫多大學的導師挽留他,他隻多待了半年,就急急回國了:我的高考不盡如意,再次讓父親愧疚在人生重要的關口沒有守在我身邊。
我向父親表達了期冀走出國門,行走世界的心願。父親似乎並不堅定。他當然希望看到我們能生活在更文明先進的環境,但是在國外目睹過自費留學生的艱辛,他是矛盾猶豫的。我問父親,有沒有想過留在國外,象其他好些公派不歸的人那樣。父親說他的天性更適應西方的環境,也夢想將來還能"重歸蘇蓮托",但是他必須是在兩個女兒都有了在美好天地的美好生活之後,才能心安理得地去追隨我們。他無法舍了我們,瀟灑出自己的瀟灑,自在出自己的自在。既然是公派,父親也遵守有始有終的做人原則。我問父親,那你年輕時的委屈呢,父親答:一碼是一碼。現在回想,父親在中國勤懇踏實地幹到退休後再與我們團聚重逢,我們心裏均無懊悔。上帝的時間表永遠是最好。
父親又開始和我們一起學習了。他買了整盒的空白磁帶,給我們錄製美式英語。我把美國幾屆總統的就職演說都聽遍了。父親又給我買了全新的打字機,我劈劈啪啪練得不亦樂乎。我出國後在經濟最蕭條的時候都能找到辦公室工作,跟我的一雙被他人讚為"Magic Dancing Fingers"的手不無關係。
奶奶常常喜望父親,美滋滋地誇兒"一表人才"。我覺得母親對兒子的讚美實在不足為實。作為女兒,有個過度關心,介入成長的父親,有時是樁煩人的無奈。讀過"傅雷家書"嗎?就像傅雷那樣方方麵麵,生活前途,苦心孤詣,嘔心瀝血,循循善誘,諄諄教誨,煩不煩?! 青春期的我,並不知道別人家的父親和孩子,所以是生在福中全然不知福的。
89風波之後,父親開始全力支持我的奮發夢想了。風波過後的幾年,自費留學政策收緊。從我自人人羨慕的崗位辭職,到最後拿到護照,那小小的"通行本"上凝聚了父親和我多少身體上的奔波勞苦,心情間的輾轉起伏。最後的關頭父親帶我奔赴北京,親自去大使館遞交護照,他連特快專遞都信不過了。在北京父親帶我參觀了他當年讀書的北京大學。未名湖畔父親告訴我他在人們羨慕仰望的第一高等學府度過的歲月實乃苦多樂少。文藝小資,理想主義的父親對政治不感興趣,卻在大半個人生裏被政治糾纏追趕,無力擺脫。經曆了爭取出國的諸般掙紮和重重痛苦,我一下長大, 終於開始理解父親了。
也正是當年的這份"難",讓我"衣帶漸寬終不悔"地珍惜得之不易的廣闊新天地,難怕新世界裏又將麵臨不同的苦和累。我知道我隻有向前,不再回頭。我永遠不忘父親在給他大學同學寫信說起女兒即將遠赴加拿大讀書時,那位原籍上海,也曾倍受家庭拖累的叔伯,在回信中說的:"讓孩子們飛吧,他們將會擁有強過我們的人生。"這位叔伯的女兒已經去了美國。我日後在困苦中,常對自己說,我不能辜負了父輩的期望。
我和父親大洋相隔,開始了常年的名副其實的鴻雁傳信。父親繼續在書信中扮演人生導師,我卻不再反叛了。在寂寞中"家"成了我的心靈港灣,於孤苦中我終於體會到了父親的溫暖和無條件的愛。
祝福你們!
-- 是的,我確實在你描述的你父親的身上, 看到了你的影子。
你能在異國陪伴年邁的父母和奶奶,全家人一起探索這個新的世界,你的幸福是我們很多人隻能在夢裏想想的。好好珍惜啊!
我家情況不太一樣,老爸一直不在我們的身邊,但當時談戀愛和出國讀書都是老爸給予的精神上和物質上的資助。我們之間關係很近。
體育課和學自行車跟我好像。不過我成長的過程中跟父親相處的時間很少,這也可以算是我的遺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