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 (46)
2018 (28)
上篇文中有提到我的朋友Rachel。 寫完文章一時思緒仍舊沉浸在對摯友的想念中,不自覺地憶起我在好友家租住的一年裏和她相處的點點滴滴。突然記憶中的一個片斷跳了出來,我竟然順著這個片斷開始思考,陷入了對自身的一種重新認識。
記得那是個平常的下午,我們在休閑中又開始談論彼此讀過的書。我說我真不太喜歡莎士比亞,且不說"威尼斯商人"醜化猶太人讓我不舒服,就是"羅蜜歐與朱麗葉"也實在不動人。我要是有女兒,不要她象朱麗葉。我女兒要象簡愛,永遠完美的簡愛。Rachel說:”簡愛確實代表了女性的自我覺醒,但還可以再進一步。後來出現了另一個版本的書,是專門從羅切斯特的瘋妻的角度來寫,來替她發出聲音的,是一種更加女權的思維。”我本不標榜女權,又覺得瘋女人與我差得實在太遠。我的思想感情同簡愛有著強烈共鳴,她在我眼裏成了英倫女性的完美代表了。所以我沒有關注Rachel的說法。Rachel又補充說,”亞瑟王裏的Queen Guinevere,也有女權主義的版本為她辯護。”我心想,我這樣的好女孩,不想關心女權主義怎麽為"問題女性"去辯護的。
昨天我在想Rachel的過程中突然醒悟到,我對簡愛書中瘋妻的漠視原來也是一種狹隘,一種冷酷。Bertha Mason,不管被描述得多麽不堪,她終究是個人。維多利亞時代怎麽能允許丈夫把病妻象牲口那樣關押在暗無天日的閣樓裏,還帶著鐵鏈呢!羅切斯特親口告訴簡愛,他父親把所有的財產都給了兄長,但又不想他受窮,就替他安排在西印度群島的牙買加找了一戶富有人家聯姻。Bertha的嫁妝達3萬英鎊。那麽其實羅切斯特的大莊園應該是來自於妻子娘家的財富,他在其中與有閑有錢的Blanche Ingram小姐調情騎馬,和純情的簡愛互動戀愛,似乎同被關押的人一點關係都沒有。最後東窗事發,他說:"她家三代白癡。""她品格低劣"。在整本書中Bertha沒有機會為自己做過一次申辯,所有對她的指控都來自於男主角一麵之辭。男主人是用極其厭惡和蔑視的口吻來咒詛她的。今天人們談到家庭悲劇,都知道"清官難斷家事",而在讀簡愛時,我們倒輕易相信是壞女人毀了男主人。男主人過著放蕩空虛的生活,都是她造成的。
我從前讀簡愛,隻會欣賞她的獨立,理性,自尊,也深深理解她為什麽會愛上羅切斯特。她用特有的冷靜去回應羅切斯特的發嗲和試探。當羅切斯特欲擒故縱地裝著要迎娶Ingram時,簡忍不住真情流露了。這個過程充滿了高層次的心靈互動和體麵的調情,讓讀者享受著他們的享受。我最多會稍稍注意到Ingram小姐。看到繡花枕頭的她沒有贏得男主角的心,頗為稱心如意。高級的男女互動應該是靈光閃爍,撥動心弦的,哪裏是空洞如Ingram之流, 光靠打扮就玩得出的!
我唯獨沒有關注過瘋妻Bertha,就因為她甚至比淺薄的Ingram都差得十萬八千,已經"不值得"我關注了。心智離我太遠的人生活在我的同情的輻射到達不了的地方。我的堂堂理由是: 實在無法共鳴。然而今天我好像有了變化,小小的自我在思量著突破。我細想,羅切斯特追求Bertha的時候她是美麗動人的,也不明顯瘋癲,怎麽婚姻就把她整成了野獸了呢!即使她有基因上的缺陷,也是在婚後急劇惡化。美好的愛情可以拯救人,不幸的婚姻也能摧毀人。如果羅切斯特就是不能克製地厭惡她,也是無可厚非。不能要求一個平常的男人高尚到為拯救另一個靈魂而奉獻愛情。隻能說那個時代不人道。放在今天,拿得出3萬英鎊的家庭完全可以把女兒送到高級福利醫院,被當作病人得到有尊嚴的看護,而不是指望通過錢去感化一個男人,用婚姻去收容她。她並不傷害看護她的Grace Poole,也不傷害簡,卻獨恨羅切斯特。可猜羅切斯特領受了她娘家的財富,卻違背了契約,未能象丈夫般地待她。要說她娘家隻想花錢打發掉她,為什麽弟弟漂洋過海來看她? 在她襲擊了弟弟後,弟弟離開時依然流淚對羅切斯特說:"對她好點!"弟弟也毅然挺身阻止了羅切斯特和簡的婚禮。想到這裏我鼻子發酸: 我信血濃於水!我不信契約!
我終於看到自己對人或事的同情和判斷隻是基於這人或事距離我自己的世界的遠近而決定。我的愛隻是以自己為核心,越向中心越濃烈,越向外延越稀薄。我對離我遙遠的人或物甚至有隱隱的蔑視,因此對他們的苦難視而不見。我對二戰中猶太人的苦難很在意,因為我自覺猶太人的思維離我近,但種族屠殺在非洲也有,我就沒有花功夫去了解為什麽。這是我作為人的有限和不全。這樣的愛實在太小太小。如果我們隻會愛跟自己相似相近的人,那還要基督做什麽?!
今天順便查了Rachel提到的以Bertha為主角的書,叫Wide Sargasso Sea。以後有空去讀讀,看看女權主義的作者如何發揮想象,把Bertha一步步淪為殖民時代,帝國時代和男權時代的犧牲品的過程昭示天下的。我要學會走出自己的世界,去關愛被漠視的弱者。當我們為天使般美好的事物傳頌喝彩的時候,永遠不要忘了,在背後可能藏著躲著被損害被壓迫的哭泣的靈魂。在我們津津樂道簡愛的美好時,應該也有柔軟的心靈能為Bertha發出歎息!
謝謝分享視角獨特的好文。
一直欣賞如藍包含人性的思考和坦誠的自我解剖。對自己說,要好好學習。
記得初讀簡愛時我還真為了那個瘋妻子糾結過,我心裏過不了那個坎。說實話,不記得最後是怎麽想的了。我從沒有為任何“創造”出來的人物瘋狂過,所以最後不了了之也是正常吧。
今天讀了如藍的文,卻又不得不思考,還是一個難字。在我還是孩子的時候,我近距離接觸過精神分裂的人,而且我那時是那位病人最要好的、唯一的知心朋友,她早期的心理活動隻有我一個人知道。我不理解她的一些怪想法,但我盡量開導她,我給她帶來很多安慰。我不知道、不懂得的是,她在滑向深淵,那些怪想法隻是前兆。這件事給我帶來深深的痛,難以言語的感慨,尋不到理想的治療環境和方案的無助,以及無法說服病人的家人走我認為的該走的路的無奈。最後她是徹底廢了。我因了這個,也失去了很多天真。直到今天,我還在那個小圈子裏為她辯護,維護她的聲譽。
因為這,我也學了很多。後來,我成功地預見了別的接近分裂的病人,告訴家屬,他不是胃病,而他很快就要分裂了。也許我對他的康複有點功勞。我一直說,如果我當初就懂這些,也許我能救下她。但這事誰也不知道的。謀事在人,成事在天啊!
對於已落入深淵再也拔不出來的人,沒有完美的結局的。而病人身邊的人,除了糾結還是糾結。到最後,幾乎所有的人都是選擇逃離。說別人容易,真的輪到自己,難啊!
謝謝Ali88,每次都喜歡看你的評論。
對影子般的瘋妻子的發現,其實對個人來說是個非常重要的發現和體驗,意味著人道水準向前邁進了一大步,這就是博愛的真諦,博愛一定是包含所有人的,不可以把任何人排斥在外。例如弗吉尼亞大學在為幾十名受難師生點燃蠟燭的同時,也為凶手點燃一支,並一起為他們祈禱。現在不是有無國界醫生、無國界記者、大赦國際嗎?這就是所謂的普世價值,人類社會的很多紛爭都是由疆界引起的。
你對“瘋妻”的猜測可能正確,也可能不正確,但你給大家提供了另一個視野去思考表麵上的事物。其實生活中就是應該如此,我們所有人都很容易被一麵之詞的暗示所迷惑,但是透過表麵,從另外幾個角度想一想,也許會得出不一樣的答案來。
我還是認為應該接受小說原來的表達,而不是推敲這樣的細節,甚至衍生出新的故事,如從瘋妻角度敘述,那已經是再創作,與原來的簡愛沒有什麽關係。
比如,博主說“我女兒要象簡愛,永遠完美的簡愛”,仔細推敲,可能並非如此,簡愛是孤兒,童年經曆了如此多的不幸(姑媽和堂兄妹的欺辱虐待,修道院老師的羞辱,好朋友的離世等等),這不是一個小女孩能夠承受的,人格必定不完整,性格肯定有缺陷,哪裏談得上完美?Rochester先生性格裏也有古怪陰暗的一麵,仔細推敲,我對他們兩人的婚姻前景一點都不看好,要我寫簡愛續,必定以二人的婚姻失敗而收場。
但,那又如何?這些絲毫不影響我認可簡愛是一部偉大作品。也許,問題出在我們不該拿顯微鏡去欣賞油畫。
開始看到思韻說不喜歡莎士比亞,我都笑出聲了。據說喜歡莎士比亞的人不喜歡紅樓夢,而一個中國人不喜歡莎士比亞似乎天經地義,因為那種緊密結構、宏大敘述和我們的心理習慣似乎不符。看紅樓夢貼心貼肺,看莎士比亞總有隔離感,反正我是這樣。
對於羅切斯特,我也認為把妻子關在家裏或許是對她更好的。那個年代,對待精神病人不一定人道,鎖住專人侍候也許已經是最好的出路。
但是我覺得你說我們對事情的同情心基於它離我們的遠近,是有道理的。我在網上也看到有人講述家人精神分裂,然後就有人會開帖譏諷或是說比較惡毒的話調侃編排病人,把精神分裂這件事當笑話看。同樣對抑鬱症患者,也是譏諷和蔑視的。開始我不理解這些人怎麽會如此殘忍,但現在看可能這就是人的動物本性,沒有足夠的後天教育和教養,動物本性就是主導。他們生活中沒有遇到,所以漠視甚至嘲笑遇到人的痛。
但話說回來,flying camel 的話很有道理。聰明而善良的人容易過度思考,給靈魂帶來過多驚擾。世界是叢林的,活得太纖細太善良會不適應。
祝福
也想謝謝flyingcamel,批評裏麵帶著完全的善意。以後我會跟讀你的紅樓係列。作為中國人,我都沒有耐心讀"紅樓夢",太崇洋了,自我反省一下!
我偏愛思維的樂趣,並不是鑽牛角。我太珍惜人類走到今天,我能站在一片土地上,擁有思想的自由。我不願辜負這自由,也不願辜負"文學城"中文學兩字的神聖!
再次感謝大家,你們的參與就是對我的尊重。每個誠實的想法都是真誠的,不論此時此刻能否產生共同的交匯。
我也想起一個故事,原來有個同事的弟弟是精分,據說從小是數學天才,大學畢業後分到一研究所,可能是不適應社會,還有多年積累的問題,加上母親剛好去世,就第一次發病了,給辦公室門上掛把刀,把他們同事嚇的,領導趕緊把他哄回家,說工資照發不必來上班了。情況時好時壞,不犯病時什麽都看不出來,後來他認識了一女友,兩人都是大齡,沒多久就結婚了。我聽說後真為那個女子擔心,可我同事說但願他從此就好了,真說不準,有點小事一刺激還是會犯。不知情同精分結婚是不是象同妻似的。
隨著生活閱曆的增長,學會了獨立和換位思考,看問題的方式得以提升,結論也有升華。
想起曾有人對我說:看《巴黎聖母院》,要同情弗洛羅神父。
記得羅切斯特是這樣解釋的:
“我該怎麽辦,簡?難道把她送到瘋人院,讓陌生人打她、折磨她?……我象愛你一樣愛過她——”
其實把瘋妻子關在家裏,對羅切斯特來說風險要高於關在精神病院。
羅切斯特選擇簡愛,而不是美麗的英格拉姆小姐,有閱曆因素,也有社會因素,這是我長大以後才意識到的。
我看過那本寫羅切斯特前妻的小書,還有《蝴蝶夢》和《亂世佳人》的續集,隻有失望,換了作者,原作的魅力蕩然無存,今後再也不看此類作品了。
基督大愛,襯著人愛之局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