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約十年以前,我在《南方周末》發表《開明士紳劉少白》以後,在引起讀者興趣的同時,也遇到一些麻煩,其中最主要是一些當事人的後代對我的動機產生懷疑。其實我寫這篇文章,一是因為我與劉少白先生曾是鄰居,而許多人對這位被毛澤東稱之為“開明士紳”的老人並不了解,所以我覺得有必要介紹一下;更重要的是我們研究這段被屏蔽的曆史,是為了在總結曆史經驗和曆史教訓的基礎上,尋找未來的方向。當然,這個小小的插曲,也成了我研究晉綏土改重要原因之一。
就在這時,我看到兩份關於土改的材料,那種駭人聽聞和觸目驚心的感覺,是我從來沒有過的。
第一份材料來自著名民國史專家李新的回憶錄。他說:1946年夏,他從北平回到邯鄲,那時晉冀魯豫中央局的工作由薄一波主持。薄一波讓他到附近的永年縣當縣委書記,他一上任就遇上鬥爭漢奸宋品忍的大會。當時參加大會的人數以萬計,會場內外貼滿了標語。他走進會場以後,看到前台柱子上綁著宋品忍,成千上萬的群眾高喊口號,氣氛異常激烈。李新認為大會開始後秩序還能掌控,但是後來,一個老太太突然上了主席台,一邊哭喊一邊從懷裏拿出一把鋒利的尖刀。隻見她先敲了一下宋品忍的腦袋,然後非常利索地抓住宋的耳朵,嚓的一聲,耳朵被齊根切斷,頓時鮮血飛濺。這時全場沸騰,人們一致高呼:“把宋品忍千刀萬剮,碎屍萬段!”麵對這突如其來的局麵,李新必須有正確的對應,為此他立即召開臨時會議,對與會的其他領導人說:群眾的憤怒可以理解,但這樣做影響不好,應該出告示將該犯槍決。後來,他電話請示上級後,才貼出告示,把宋品忍拉出去槍斃。沒想到告示貼出後,群眾又湧向刑場。當犯人已被槍斃、人群基本散去的時候,李新在現場看到宋的屍體隻剩下幾根骨頭。這時,一個漢子氣衝衝跑來,抓起那幾根骨頭,對李新說:“怎麽把肉都刮光了,也不給我留一點,太不公平了!”最後,他撿起那幾根骨頭,一邊走一邊說:“吃不了你的肉,拿你的骨頭回家讓狗啃,也算解恨了”(參見《回望流年——李新回憶錄續篇》第5-7頁,北京圖書館出版社1998年)。
如果說李新講的是一個鬥爭漢奸的故事,那麽,第二份材料則是一個在革命陣營內部自相殘殺的事例了。上世紀80年代後期,曾經擔任晉綏行署副主任、黨組書記的牛蔭冠,在“晉綏黨史座談會”上的發言,題目是《我們應從晉綏土改的“左”頃錯誤教訓中總結曆史經驗》,其中一段話讓我深感震驚。他說:
我記得晉綏黨校搬家時,從興縣搬到寧武,沿途發現被打死的區鄉幹部不少,其中有一個區長(名字記不清了)被綁在樹上,用樹皮刮他的肉,滿身流血,刮到骨頭,最後刮死。聽說,這個區長過去的工作是非常好的,抗日工作很積極,對人民很熱愛,對上級黨的指示積極執行,可是,這次運動中,他被活活刮死了。(《牛蔭冠紀念集》第321頁,中國商業出版社1996年)
這段話說的是1947年底或1948年初的事。當時已是晉綏土改運動的後期了。在著名的革命老區發生這種慘無人道的事,實在是出乎人們的想象,這也是我進一步研究晉綏土改的一個原因。
2004年初夏,我在一全同事的引薦下,拜訪了已經退休的原中共忻州市委宣傳部長白建華。白先生是興縣黑峪口人,土改時十七八歲。他說他小時候,黑峪口是水陸碼頭,可謂商賈雲集,經濟發達,因此他至今還記得當地生產一種豆腐幹,由於加工精細,口感特別好,但是不知從什麽時候開始就再也不見了。另外,因劉少白、牛友蘭在當地興辦學校,傳播新思想,所以,人們的文化水平和文明程度很高。那時,真是鄰裏和睦相處,居民安居樂業。老百姓婚喪嫁娶,從不大操大辦。如果誰要鋪張浪費,就會被大家恥笑,認為是封建思想作怪,老頑固、老落後。白先生還說,劉家兄弟為人和善,是遠近聞名的老好人。劉少白的弟弟劉象坤在家務農,沒有出去,但是本人卻非常開明,他的兒子劉武雄1932年就參加了革命。
然而,到了1947年土改的時候,劉象坤卻首當其衝成了鬥爭的對象。鬥爭他的那一天,會場上聚集了八個自然村的幾千人,會議還沒有開到一半,劉象坤就被眾人你一拳我一腳,你一棒子我一石頭地活活打死了。白先生說:鬥爭的骨幹力量都是貧農團的年輕後生,這些人力氣大,下手狠,打人的聲音聽得清清楚楚。他當時也在場,周圍人山人海,等明白過來是怎麽回事,劉象坤早就躺在地上沒氣了。白先生還說,劉象坤被打死的時候,正好他兒子劉武雄被開除公職從晉綏行政公署所在地蔡家崖回來了。劉武雄回來以後聽說正在開批鬥他父親的大會,他連家都沒有回就直奔會場而來。到了會場以後,他上台講了一番話,大意是過去他受惡霸父親連累,對革命不夠忠誠,現在他決心要和劉象坤劃清界限。隨後,他跳下台來,從一位民兵手裏奪過一把刺刀,衝他父親屍體的胸口又連捅兩刀。鬥爭大會結束後,劉象坤的屍體被人用繩子拖著扔進了黃河。
劉象坤慘死後,黑峪口又連續清算了鬥爭了七個地主惡霸。但是從《晉綏日報》的報導來看,所謂群眾訴苦,大多是家長裏短、雞毛蒜皮的事。比如有人控訴說,有一次他去拾柴,地主婆罵罵咧咧的,“說是偷她家棗樹枝枝,(後來)嚇得連她家門口再不敢走”了。控訴者對地主婆下的結論是:“你連窮苦人的柴水路都斷了!”(《晉綏日報》民國三十六年九月十二日第二版)
據白建華說,黑峪口村黨支部書記劉玉明是紅軍東渡時就加入共產黨的老黨員,但是在土改中也成了被鬥對象。貧農團鬥爭他的時候開了一上午會,那些貧農團的人對劉玉明施以酷刑,打耳光,紮錐子,打棒子,折磨得他死去活來。劉玉明被打暈以後,有個後生找來一塊石頭衝他的腦袋砸了下去,沒想到他的腦袋骨還真硬,這一砸居然讓劉玉明反射性的蹦了起來。劉玉明稍微清醒之後,他給那些人跪下並央求說:“群眾對我有怨恨我沒意見,咋處理我我也沒意見。我今年36歲,家裏還有一個快70歲的老母親了,給我留條命行嗎?”劉玉明的話音剛落,一個後生又拿起棒子向他的頭部打去,他應聲倒下。群眾以為他死了,也像對劉象坤似的,把他用一根繩子拖著,往黃河裏扔。誰知他在河灘上又活過來並掙紮著想往起站,於是幾個後生又下到河灘,端起刺刀在劉玉明胸脯上紮了兩刀—–
白建華還說,劉玉明死的時候,現場有個姓任的漢子,他聽說吃了人的心髒能治好病,便跑下河灘用刺刀將劉玉明的胸膛挑開,掏出劉的心髒用布包好,回到家中在爐子邊上焙幹,給家裏的病人吃了。劉玉明慘死後,他母親精神失常,妻子哭瞎了雙眼,並被分配給失去一條腿的老紅軍。這位老紅軍姓任,是白建華的入黨介紹人。我采訪白先生的時候此人已經90多歲了,當時健在。
後來,《山西文學》魯順民也采訪過白建華先生,並寫了《左傾風暴下的黑峪口》一文,發表在2005年第10期《山西文學》上。在此之前,他還在利用回鄉過年的機會,采訪了一位74歲的張老漢,以《關於土改,我對你說》的采訪手記為題,發表於2004年第4期《山西文學》。據魯順民說,一開始張老漢聽說他要了解土改情況,還有一絲不快,甚至有點生氣,懷疑他不懷好意,但由於關係比較熟悉,雙方很快就消除隔閡,暢談起來。
張老漢是河曲縣城關人,1947年土改時,他才十六七歲。他母親是在抗戰開始時被日本人炸死的,死得很慘,找到屍體時,連腦袋都不知去向。下葬的時候,他父親隻好在紙上畫了一個頭像粘在脖子上。後來他父親沒有再娶,依靠給死人剃頭、做紙紮、油漆棺材謀生。在父親的影響下,張老漢從小也學會做紙紮。但由於生意不好,他家的生活非常艱難。
張老漢說,土改時他三叔參加了貧農團,要他也去鬧土改。一開始他爹不同意,三叔就數落他爹:“你說你半路打光棍,娶不起老婆,這是為什麽?是封建地主剝削的呀!你說你每天辛辛苦苦做紙紮,和死人打交道,做些下三爛營生,還得給人低聲下氣,和死人打交道,這是為什麽?是地主封建剝削的呀!”三叔還告訴他爹:“這次土改,輪到咱們出頭出氣了,窮人要翻身了!”
張老漢的父親比較怕這位三弟,稱他是“三閻王”。經過“三閻王”這麽一說,張老漢的爹也就同意他出去鬧土改了。於是,張老漢首先參加了少先隊。少先隊員大多是十五六的後生,比兒童團員稍微大一點,但是不夠參加民兵的年齡。張老漢說:“那時候給公家幹事沒報酬。三叔說了,革命成功過後一並給。我爹曾問過,如果革命成不了功該咋辦?三叔說,休說這些不吉利的話。”
張老漢說,當時,除了民兵組織以外,還有農會和村委會。土改一開始,過去的全部推倒重來。於是,村裏成立了農會臨時委員會。臨委會成員叫秘書,頭頭叫主任。土改開始後要劃分階級成分,當時的成份分的很細,僅僅是地主就有普通地主、化形地主、破產地主。另外還有普通富農、生產富農、富裕中農、中農、下中農、貧農、雇農等等。除此之外,還有一種成份叫惡霸,不管有沒有地,隻要為人不好,就是惡霸。如果是地主又為人不好,那就是惡霸地主。如果是窮人,但為人不好,那也是惡霸。
定好成份以後,就開始鬥爭了。鬥爭的目的是“起浮財,挖地財”。“起浮財”就是要沒收地主富農的一切家產,包括糧食、家具、衣服和住宅。“挖底財”就是要將地主富農藏起來的財產(主要是現金和金銀財寶)全部挖出來。於是,整個縣城每天都能聽見打人鬥人、呼號連天的聲音。到了後來,民兵和農會的人手不夠,就把少先隊員也叫去,參加鬥爭。
至於鬥爭的方法,不外乎捆人和打人。為了防止地富分子外逃,民兵和少先隊還有監視他們的任務。到了開會鬥的時候,主要有以下幾種方式:
第一種方式叫“磨地”。開會前,先在會場的地麵撒上有棱有角的爐渣,沒有爐渣就撒些六棱八角的菠菜籽。這些東西鋪在地上比木銼還要鋒利。開會時,先把被鬥爭的人一把推倒,然後讓兩人提住被鬥者的腳後跟一上一下來回拉。到了後來,又發展成將被脫掉被鬥爭的人脫掉衣服,光著上身正麵拉反麵拉。在這種情況下,無論什麽人也禁不起如此折騰。如果家裏有點財產,早就全部招了。
張老漢講了一個事例。他說,縣城東門外有個姓周的藥鋪掌櫃,平時比較小氣,總是哭窮,所以人們送他一個外號,叫周二幹幹。貧農團知道他有錢,就開始鬥他。因為他拒不交代,被脫光了上衣開始“磨地”。正當兩個貧農團成員用手提著他的腳後跟在場上拉來拉去的時候,不知誰往場裏扔了兩塊青石蛋蛋,隻聽見周掌櫃的腦袋在青石蛋蛋上磕的嘣嘣亂響。一兩個回合後,周二掌櫃隻好坦白了藏錢的地方。貧農團按照他的坦白交代,找到兩三百塊大洋。但他們認為不夠,就繼續“磨地”。又拉了三五個回合後,一個叫張毛女的女人在周二掌櫃的肚子上放了一個小石磨坐了上去。隨後她像趕馬車似的指揮說:“拉上走,看他說不!”
看到婦女們在鬥爭中如此積極的表現,幾個後生也不甘示弱。他們把周二掌櫃拉出大門,又拉出城門,繞著城牆轉了一圈。後來,當張毛女從磨子上下來時才發現,周二掌櫃不僅早已咽氣,就連後腦勺也被磨塌,腦漿流了一路,後脊背的肋骨白生生的,一根一根的,就像打場的鏈枷一樣。
第二種方式叫“坐圪針櫃”。
這種辦法是先把放衣物存糧食的大躺櫃抬出來,抽去中間的擋板,活像個長方形的棺材。然後在櫃子底上均勻地撒上剁碎的酸棗樹圪針,再把被鬥的人脫光衣服,赤條條地扔進去,蓋上蓋子。把人扔進去以後,外麵的人往櫃子底上放一根檁子,從兩頭上下晃動,就像幼兒園孩子玩蹺蹺板一樣。於是裏麵的人便從這頭晃到那頭,再從那頭晃到這頭。外麵的人晃兩下問一句,直到裏麵的人說出藏錢的地方為止。
有一個叫餘務本的七旬老人,因為生意做得大,孩子們都陸陸續續離開家鄉,隻有他一個人留在老家看門。土改開始後,他因為耳朵有點背,別人與他說話他總是反應遲鈍,因此被貧農團認為是看不起他們。於是貧農團便把他抬進“圪針櫃”搖了好幾個來回。外麵的人發問,老人聽不見,因此就是不吭氣。於是大家以為他實在是太頑固,後來打開櫃子一看,才知是他早就斷了氣。
第三種方式叫做“扔四方墩”。當地人把長城的烽火台叫做“四方墩”,四方墩有三四丈高,下麵人跡罕至,十分荒涼。對於那些死活不說的鬥爭對象來說,扔四方墩可能是最後的一招。到時候,貧農團把那些頑固不化、打死也不交待的人押到四方墩上,往下一推,必死無疑。但是,為了保險起見,貧農團還要在四方墩下麵鋪滿石頭,扔一次怕摔不死就再扔一次。後來人們不願意費這力氣,就幹脆從上麵往下麵扔石頭,隻要砸到腦袋上,肯定就沒命了。有一位姓韓的教書先生,被打成化形地主,貧農團的後生們看到他老婆每天提個籃子撿料碳,認為她是有錢裝窮,便把她捆了起來。正好韓的妻子是個性情剛烈的女人,無論你們使用什麽手段,她就是不配合,於是她受盡折磨,先後經受了火鉗子燙、磨地,坐圪針櫃等酷刑,直到最後,她被帶到四方墩。在剝光上身往下推的時候,一個姓田的少先隊員為了留下她穿的褲子,將她的褲腰帶鬆開,然後揪住褲腰帶把他推了下去。第二天,這個姓田的人將那條褲子賣給了攤。
死的最慘的是張老漢的外祖母了。這老人雖然是個寡婦,卻經營著磨房、當鋪、糧庫和兩隻渡船等一攤子家業。張老漢說:“土改時,她被捆起來打過,火柱燙過,磨過地,最後還在耳朵裏鑽上撚子點燈——,最後,還是被人民法庭槍崩了。”
說到這裏,張老漢頗有感觸地說:“……人民法庭?人民法庭我給你說是這麽回事。和文革時候的批鬥大會差不多,由幾個人控訴,底下是人山人海。其實許多人都是聽過昔日富豪的名頭,沒見過麵,都是來看希罕的。控訴的時候,土改工作團的人問:貧雇農弟兄們,大家說,這個人,該怎麽辦。隻要底下有一個人說:打死他!……這人立刻就被拉出去。用這種方式,還有許多平時為人不好脾氣不好惹下人的民兵、農會幹部被槍崩了。這叫做:貧雇農要怎麽辦就怎麽辦。”
晉綏土改進入高潮時,已經是滴水成冰的冬天了。張老漢清楚地記得,當時“冰天雪地,鬥死的人都不允許去收屍,誰要收屍就認定是狗腿子,一旦定成狗腿子,鬥爭起來比真正的地主還厲害。後來,那些被鬥死的,被搶斃的,都赤紅溜棍扔在野地裏,遠遠地就看見一群狗圍著屍首爭搶。屁股在雪地裏露出來很搶眼,我給你說。屍體上的衣服早被人脫光了。”
對於後來土地改革運動的“糾偏”,張老漢也有自己的看法。他說:外祖母被“槍崩的後兩天,也就是臘八過後那幾天,說是槍崩錯了。不僅僅是她,許多人都槍崩錯了,要糾正。球,人死了怎麽糾?這種混亂局麵大概持續了三個多月,很快就結束了。一共打死多少地主,不知道。但僅我知道的就有十多個。反正挺亂,有好幾次,貧農團開控訴大會,說著說著把縣委書記縣長就揪上台去鬥開了。要不是土改工作團在那壓著陣,他們也玄。”
張老漢承認,他也參與過這些事。人們叫他“鬼六子”,就是那時候起的。他還說,他曾經請教過早年在衙門裏當劊子手的人,這人叫“三板漢”,是個塌鼻子,害楊梅大瘡落下的病。三板漢教他一種方法,叫“小鬼搬磚”,就是電影裏演過的“坐老虎橙”。後來他對三叔說了,三叔馬上把這種法子運用到實踐中。最多的時候能往受害人腳下墊七塊磚頭,“聽見骨節圪叭叭響,是那種碎裂的聲音。”
張老漢說,時至今日,土改的影響還在。有一次,他要給大兒子申請宅基地蓋房子,村裏拖了三四年也不批。有人給我傳話,說是需要往上送黑錢才能辦成。張老漢說:“我給他有條×錢。我就找到村主任家裏,一進院,不說話,先看他那幾間大正房。他看著我來者不善,說六叔你有事進家裏說,站在外頭能看出個靈芝牡丹?”張老漢不理他,隻是說:“我是看你這房子,什麽時候土改我該分哪一間。”一句話嚇得他臉都白了。沒過幾天,蓋房子的宅基地就順利地撥下來了。
說到這裏,張老漢哈哈大笑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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