紐約巧遇 (文革鄉間紀事之十一)
大約十五年前,我到紐約總領館參加一個座談會。出席座談會的以紐新康地區教育學術科技界華人華裔為主。
中場休息時我和鄰座的華人學者閑聊了起來。
這位我一看就推斷是來自江南的文質彬彬教授卻操著一口京腔,並言及他祖上是河北唐山人。我一下子就興趣上來了,趕緊繼續深問起來。當得知他祖父的名字和貫籍時,我說“我知道了,您祖父的故居離我們家有二三百米吧。我們兩家是世交,我小時候經常聽到我祖父講起您祖父。您祖父王國香先生是北京大學數學係畢業的,寫過一本《王氏代數》,在1928年蔣介石北伐成功後還當過一段時間的縣黨部主任”。
王教授愣住了,“這也太巧了!關於我們家,你比我知道的還清楚!”。
我說“是啊,北伐成功後第一次選舉,有人賂選,兩個村子起爭端。我在北京(鐵路局當官的)曾祖父還委托您祖父過問此事。您祖父還訓斥賂選的人,‘你們這些土豪劣紳!’”。
我說“是啊,我還知道您父親、二叔、三叔、四叔,都是大學畢業、都是大幹部哇!我還見過你祖母呢,那是文革初期,我還很小。”
王教授在一個著名的大學從事生物醫學研究。他母親是蘇州人,所以身體頎長的他更像江南人。
在不久以後的一次總領館大型活動中又遇見了他和他夫人,來自南方的教授夫人半嗔半怨地說,“他現在對家譜什麽的感興趣,一看就是老了”。
再以後,我委托/煩請政協的人把他的祖居拍了一些照片發給了他。
現在,我到了這個王教授那時的年齡,我也是對老事情更感興趣。家裏領導也對此嗤之以鼻,“我奶奶都103了,也沒有……”。
與其說我對老事情感興趣,還不如說這是我對我小時候有趣事情的回憶。
1967年冬天的一天上午,天色陰沉,奶奶抱著3歲多的我,走路去鄰村王莊看望我剛生下小表弟的二姑。
從我們家出發,這要走很遠的路,才能到達王莊的村東入口。
王莊從東麵算起,街北第二家、有著高大、簡單、古樸的二門的院落就是原來的王國香家,也就是王教授的父親、叔叔們、姑姑們的出生地。
最近晨練我發現了一個規律,就是一個鎮子、一個村落,往往是豪宅都是建在村鎮的外圍。比如這個王家、我們家、我姥姥家、我三大伯家。究其原因也很簡單,對那些後起之秀後發之家,買塊耕地或荒地建房子總比買下幾家老宅子拆除後再建房子要合適的多。
不知怎麽的了,當奶奶抱住我已經走在王莊由東向西的長街上時,反正我是不高興了,我哭了起來。現在想來,可能是因為冷。要說奶奶一路一直抱著我,這是我平時求之不得的,不可能有其他原因引起我哭。
我是哭的一臉鼻涕一臉淚的。奶奶有些急了,就胡亂擦著我的臉。
奶奶越擦我越哭。
為什麽?
因為奶奶弄疼了我的崩瓷兒臉。
就農村小孩子的臉,當時我們家有兩個詞經常用得著。一個叫崩瓷兒臉,一個叫撲提兒(蝴蝶)。
崩瓷臉,是形容在冬季幹燥低溫下,小孩子嬌嫩的小臉蛋兒上以鼻子兩側的左右臉頰為中心長出來很多相互交叉的細小裂紋,裂紋甚至有可能有微量滲血,而整個臉蛋兒又是紅彤彤的。
我們北方農村的小孩子,那時候屋裏屋外都冷,幾乎沒有不是崩瓷兒臉的。
至於“撲提兒”,指的是小孩子流出來了鼻涕,就自己用襖袖子一抹,久而久之,在左右臉頰就形成了一層幹燥了的薄層,左右對稱就像蝴蝶的一對翅膀。在我們那裏,蝴蝶被叫做“花撲提兒”。
現在的我經常在國內到處跑,有時候就會見到一些住在城中村的孩子。仍然是穿著開襠褲、崩瓷臉、撲提兒、一臉土色,這是四大特征。這應該是到城裏來做些小買賣的農民的孩子。這讓我想到自己的貧苦肮髒醜陋尷尬的童年。一遇見這樣的小孩子的狀態,我是既同情又厭惡,我都會想到“你爹媽咋混的?就是光為了賺錢也不能還讓你過著這樣的童年生活。我小時候都這樣,可是現在小孩子你周圍的大多數小孩子們應該不是這樣。你若稍微乖覺些,是不是比我小時候還痛苦。唉!還真不如讓人給拐賣了,興許還能碰上個好人家”。
話說我奶奶邊邁動小腳(半大解放腳)向我二姑家走著,邊哄著哭叫不停的我。
哭著哭著,透過婆娑的淚眼,我看到一個老爺子正站在自己家臨街大門外麵。
這個老爺子,一臉白胡茬子,戴著個黑棉布帽子,穿著一條黑棉褲,下麵用一個黑布條把褲腳紮起來了。最引我注意的是,他穿著一個破棉襖。
要說這個破棉襖,比樣板戲革命現代舞劇《白毛女》中楊白勞的破棉襖可是破多了!
楊白勞的破棉襖有兩三個地方露著棉花套子(破棉絮),這個老爺子的破棉襖有至少10處露著棉花套子。我從來沒有見過穿這麽破的破棉襖的人!
老爺子的破棉襖轉移了我的注意力,我慢慢的就止住了哭聲,就瞪著黑眼珠一眼不眨地望著他的破棉襖。
走近到一定距離了,我奶奶正式地和他打招呼,“大表姐夫這是幹啥的了?”
老爺子回答說“閑呆著唄”。
說著說著就走到了他近前。說時遲、那時快,隻見奶奶疾步走到他跟前,抽手就從他身上的破棉襖露出的棉花套子上揪下來一塊給我擦鼻涕。
老爺子被揪了個措手不及,嘴裏嘟囔著“你這是幹啥?”。
我奶奶用揪到手的那塊破棉絮麻利地給我擦了鼻涕,順手扔掉了破棉絮,抽手又揪了塊棉花套子。老爺子見勢不好就急步向西走開,我奶奶就作勢追他。
試想想,一個五十多歲的小腳老太太(那時候的55歲的人看起來和現在70歲的差不多)用滑稽的身姿猛追著一個穿到處露棉花套子的破棉襖的老爺子在空曠的大街上跑,這是什麽樣的場景?
所以,我破涕為笑,笑得咯咯的、嘎嘎的、哈哈的,笑得又流出來更多的鼻涕,笑得鼻涕冒泡。
這件事,50多年來讓我回憶過50多次,笑過50多次。
可是語言是貧乏的,博客文寫不出來我過去和現在心中泛起的笑意來。
這個穿破棉襖的老爺子,叫王國珍。
王國珍,是王國香的堂弟,他仍然是住在他們王家靠村中心的老宅子裏。
王國珍在解放前有個好有趣的故事。算了,不再走題。
抱著嘻哈大笑不止的我,奶奶就到了二姑家。看了二姑和新出生的小表弟,聊了一會兒天,就背著我回家了。回來的路上,奶奶一邊背著一邊給我唱著兒歌,“月婆婆,曬籮籮,曬到黑,老猴背,……”。
這是我第一次有印象見到新生兒,覺得剛生下來的小孩子好醜啊,鼻子眼睛嘴都擠到一塊兒去了。我自己的妹妹弟弟出生時我還不記事兒。
轉眼,小表弟就滿100天了。
按我老家的風俗,要慶祝一下,叫“過百歲”,吃“艾楞”。
我和老叔被邀去吃艾楞。“艾楞”,就是俗稱的“驢打滾兒”,用黏高粱米磨麵蒸成年糕形式,再用擀麵杖在豆麵、芝麻麵和糖末中擀成薄片後再卷起來咬著吃,又黏又甜又香。對小孩子,這當然是美食。
我二姑的婆家是解放前剛剛發家的暴發戶,她的公公買下了破落地主趙二少的大宅院後才一兩年就土改了,成分就被劃成了富農,他們家房子的西半截就被分給了一家姓田的貧農。
我和老叔走上二姑家富麗堂皇的二門門洞時,坐在二門門檻上的田家老娘子(老太太)還和我們打招呼。我老叔還叫了她一聲大媽算打招呼。
當時我二姑的公公婆婆住在東正房,二姑一家大小五口是住在前院東廂房的北屋。
我和老叔一進東廂房的堂屋,就看到了一個老娘子坐在南屋的灶坑邊燒火做飯。
這個老娘子可是不一樣!
首先,我看到她特別的胖,又白又胖。
那時候農村見不到胖老太太。像我奶奶、我姥姥都是瘦的皮包骨型的,大腿小腿都瘦的像麻杆似的,胳膊和手臂除了骨頭、耷拉著的皮兒就是爆著的青筋。大夏天裏,有些不太講究的老娘子們,就脫光了上衣在樹蔭下乘涼,前胸和後背,除了幹癟耷拉下來的皮,真的是看不出來什麽區別。
而這個老娘子,卻是比較胖,臉上的肉很豐滿,連手心手背都是圓乎乎的。
這老娘子頭發是完全白了的,梳的溜光在後麵盤成一個篹兒。比頭發還白的是老娘子的皮膚。我奶奶我姥姥的皮膚的白是沒有血色的蒼白,而老太太的白是粉白,白裏透著紅、透著血旺、透著富態。
其實在上午,朝西的東廂房屋裏麵並不是很亮堂。我老叔乍一見到這個從來沒有見過麵的老娘子就愣了一下。這老娘子抬頭衝我老叔和善地微笑了一下。
老叔帶我走進北屋。二姑父說“這是王國香家,這都40多年了,老娘子還一個人從北京(被)趕回來的。他們家的房子早就給平分了,隊裏讓先住在我們家。她可是有五個兒子倆閨女啊,都是在北京做大事兒的呀,唉!”。二姑接一句說“老娘子人挺好的,一點兒也不討人嫌”。
這個老娘子,就是我在紐約總領館巧遇的王教授的奶奶啦。
到中午吃艾楞時,我二姑父要先把一塊艾楞貼在小表弟的囟腦門上。囟腦門上的頭發,我們那裏叫天毛兒。不知道這是什麽規矩,讓不到四歲的我覺得好玩又好笑。
二姑父給田家老娘子了一塊艾楞,田老娘子拍打拍打手就拿著咬著吃起來,就站在當院裏。
當二姑父端著艾楞送給這個北京來的王老娘子時,她先是連聲感謝著,然後好像一下子就變出來一個碟子似的接了過去。她用一把小刀把艾楞切成一小塊一小塊的,然後用筷子夾著吃。她吃得時候是抿著嘴嚼的,不再說話。
而我,就跑到裏屋,就趴在炕沿上,吃起我老叔在一個碗裏為我夾成小塊兒的艾楞。記得那天我吃了好多,讓老叔直笑話我饞、沒出息。
這個北京來的老娘子,在我二姑家住了有一年多。再後來,她的本家堂侄子、就是王國珍的小兒子,把她送回了北京。
這個老娘子算是比較幸運吧。她沒有像我的一個五服上的堂奶奶那樣被遣送回家,要一直帶著個黑胳膊箍;也沒有像我家隔著一家的東鄰家老娘子那樣被從她在北京市郵電局當官兒的的大兒子哪裏趕回家,70多歲了沒牙的老娘子還被剃著個陰陽頭。
老太太有5個兒子、2個女兒,差不多都是大學畢業,老大是鐵道部副總工程師、老二當過某重點大學的校長兼黨委書記。
這些後來的事情,王教授和我談過。今年清明節前夕,我去拜訪一個世交、年近九旬的張老先生,進一步得到證實。抗日戰爭勝利後,張先生去北京見父親就是先住我家姻親史家、再住在王國香家。張先生的父親,是台灣時期的國民黨經濟部常務次長,其繼母就是延安時期大名鼎鼎的吳莉莉(吳光偉、吳宣晨)。
現在是春季,賞著花同時還要忍受著花粉過敏的痛苦。早晨一起來就是噴嚏連天一把鼻涕一把眼淚的。這不禁讓我想到了我奶奶,想到了我3歲多的時候她追著揪人棉花套子給我擦醜鼻涕。
阿嚏,阿嚏,……。
懷舊是一種情懷,也是我們這一代的特有的資源..
哈哈,自小記性好是“資產階級法權”。
我隻寫些回憶。
不像喜清靜妹妹,即興隨筆的純虛構故事還能寫的那樣繪聲繪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