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上回《我勸八姨爺別自殺(文革紀事之九)》結尾我講到:我在八姨奶的大兒子、我爸爸的大連兄那裏呆了半小時左右就離開了,我還送給這個“連大伯”1000元人民幣。
起身道別是因為公司司機已經根據我發給他的微信定位到了村口,已經發微信“已到”。
這天,我要奔赴北京國際機場。在去北京機場之前,我還要看我的一個表叔。
“我家的表叔數不清。沒有大事,不登門。雖說是,雖說是親眷卻不相認,……”
唉,我活了這麽大歲數,就沒有見過表叔,一個也沒有見過。
紅燈記裏麵李奶奶說過,“我家姑奶奶多,表叔就多唄”。
我有兩個姑奶奶。我爺爺同父同母的大妹妹、我大姑奶奶一家三口慘死於1937年8月份的北京(她丈夫被日本軍車撞到四個西四牌樓中西麵的那個牌樓上當即死亡,她不到滿月的女兒死於抽風,她死於產後熱)。我爺爺同父異母的二妹妹、我二姑奶奶和她丈夫都是在京西石景山發電廠工作的工程師,在1947年被地下黨轉移到石家莊西微水發電廠工作,為在西柏坡指揮全國解放的中樞提供穩定電力,再以後她們全家去了晉東南繼續革命,然後在1957年成了反革命右派。二姑奶奶有三個兒子,理所當然地是我爸爸的表弟、我的表叔,但是我從來沒有見過他們。
我爸爸還有兩個舅舅。他舅舅家的表弟們,我也是應該叫表叔。這樣的表叔,我應該有四個。
說起來,我家的表叔,雖不至於像李鐵梅家的那樣數不清,倒是也有六個之多。
但是,這些表叔,不僅沒有大事不登門,就是有了大事兒他們也沒登過門。
他們不登門,雖說是、雖說是親眷,我又怎麽能相認?
要是這麽說,《紅燈記》的劇作者阿甲給李奶奶設計的台詞也不是完全準確,其實姑奶奶和舅爺爺家都會生產出表叔(和表伯)來。
先說與我家有關的一對著名的表叔和表侄。
120多年前的一個正月,表叔剛出了一副上聯:春風猛如虎;
那才思敏捷的剛滿十歲的表侄馬上對出了下聯:秋水靜如狳。
狳,是古代傳說中的一種動物,特別的溫順。
這個表侄,叫李大釗,是黨的創始人之一。
這表叔,叫王冠祥,是前清舉人。
李大釗的嫡親姑奶奶,嫁給了王姓富戶人家,生了兩個兒子和兩個女兒。小兒子,就是舉人王冠祥王二老爺,大女兒就是我奶奶的親奶奶。
這麽講吧,我奶奶的奶奶的姥姥,是李大釗的太奶奶(太祖母,greatgrandmother);或者說,我奶的爹是李大釗的二代表兄(second cousin)。
我小時候,聽的最多的就是這些八竿子才打得著的親戚的往事,算我們高攀人家吧!
我奶的爹、和她的兩個叔土改時都劃為地主成分。
我記得我奶在我還過著一年才能吃上3~4市斤連皮帶骨豬肉的苦哈哈日子時,說她爹在解放前每年過年前要請來“殺豬的”殺上四頭豬,一頭自家吃,兩頭在鄰村集市肉案子上賣,還有一頭分給家境不太好的本家、街坊鄰居及回家過年的長工們,不要錢。記得我老叔在旁邊打岔說,準是把最小最瘦的那頭才分給窮人吃。
一頭豬,脫毛開腸破肚以後,連皮帶骨的豬肉應該有100~150市斤。一大家子,就算老少有十口人吧,過個年就把它給吃了,還有豬下水呢。那可真的是歡歡喜喜過個年啦!
我奶奶的爹,在我那裏稱為太姥爺(和姥姥的爹、姥爺的爹,稱呼完全一樣),活了近九十歲,一直活到文革前夕。
太姥爺先後娶妻三人,生子二人、生女十人。太姥爺的第一任妻子生了一個兒子和一個女兒、早逝;第二任妻子生了三個女兒、也早逝;第三任妻子是我奶奶的母親,活到大躍進以後,生了我奶奶為首的六個女兒和一個兒子。所以我爸爸的兩個舅舅相差二十多歲。
我奶奶的哥哥(我叫大舅爺)讀商校出身,是益發合銀行沈陽(奉天)分行的經理。益發合是號稱“京東第一家”劉家的係列買賣之一,而這個劉家,就是馮鞏的姥姥家。您不知道民國大總統馮國璋,但是至少知道相聲演員馮鞏吧?
這個大舅爺,人品好、氣質軒昂瀟灑、腰板天天挺的直溜溜的。這是我爺爺對他大舅哥的評價。
可是這個大舅爺雖然夫妻恩愛,就是一直沒有後代。太姥爺想給他大兒子尋一個小(娶小老婆),可大兒子死活不願意這一拖下來,大兒子都近四十了。
這時候又不得不說到李大釗姑奶奶嫁到的那個王家。王家小女兒嫁到一戶徐姓富裕人家,徐家在東北也有不錯的買賣。
王家小女兒,即我奶奶的姨奶奶,生了一個兒子。兒子又生了一個女兒。
這個兒子,即我太姥爺的連弟,後來居然得了精神病,天天到處嚷著就要當皇上了。
這種事情,就有好事者告發給官府。縣長一聽有人要當皇上、他們家還特別有錢,就說把他給我綁來。
這個將來的“皇上”就被抓到縣城大牢裏去了。
徐家一看不好,就隻好托“皇上”的二舅王舉人來周旋。最後是出了3000大洋,把皇上才放了出來。
當然,“皇上”家從此也就敗了家。
縣裏都傳說著:王舉人實際上是隻給縣長了2000大洋,剩下的1000現大洋被王舉人自己給私吞了。
這個王舉人王二老爺,能看出來表侄李大釗有出息,也敢吞自己親外甥的1000現大洋。
那外甥“皇上”的病更加重了,連治病帶瞎糟(亂花錢),家裏就剩下房殼子和宅基地了。可是“皇上”的閨女也到了論嫁的年齡,家裏窮的嫁妝都配不齊。
這可怎麽辦?
我太姥爺是這個“皇上”的親連兄,是看著這個表侄女出落成漂亮大姑娘的。最後兩家商定,把這個黃花大閨女嫁給她的二代表哥(second cousin),就是我奶奶的哥哥,當小老婆,不要她們家出嫁妝,但是對她平等對待,反正大老婆(我奶奶私下稱大嫂子)也沒有生育。
這個二代表妹(我奶奶私下裏稱小嫂子),也真的是肚子爭氣,嫁過來後就接連生了兩兒兩女,第一個就是個大胖小子。
這裏有個插曲,我爸爸的大舅舅老來得子生了個大胖小子,心裏麵高興得很。可他的一個幹哥們兒(結拜兄弟)隻有兩個女兒沒有兒子。他對幹哥們說要不你也尋個小吧。有幹哥為榜樣在先,這幹弟當然從善如流。
過了一年多,這個幹弟愁眉苦臉地見他的幹哥我爸的大舅來了。
他娶了小老婆,不到一年就給他生了兒子、而且是一對雙胞胎兒子,可是他的大老婆隨後也給他生了一對雙胞胎兒子。這個幹弟一下子有了四個兒子。四個兒子,將來就需要蓋四套宅院,家產要分成四份,幹弟能不發愁嗎?
其實,這也是壞事變好事。四個兒子生下來一兩年後就搞土改了,因為他們家一下子多了5口人,成分就從富農變富裕中農(上中農)了,倒落了個較好成分。幹弟應該感謝幹哥,無論如何!
解放不久,我奶奶的同父異母哥哥、哥哥的大老婆、和同父同母弟弟就都先後去世,我奶奶說她的兄弟早逝是因為被土改後心情不好,說她最不喜歡看電影《槐樹莊》。我爸爸說別跟孩子們整這些老封建。
再後來我奶奶的媽媽我太姥姥去世,就剩下太姥爺一個人跟兩個兒媳(大兒子的小老婆、小兒媳婦)及四個孫子過活。
大老婆養的大兒子,恰在土改那年得了一場病,一隻眼失明、另一隻視力也變得很低了。我奶奶心疼這個瞎眼侄子,回娘家看望爹媽的時候偷著給他一塊錢、哪怕是五毛錢。
四清運動已經開始,我太姥爺也到了生命盡頭。我奶奶作為尚在的最年長女兒回去伺候老人,也要和嫂子弟媳婦商量老爹的後事。
奶奶的弟媳婦就提議出殯時由她的長子摔瓦盆(那時候已經不讓打靈幡了?)。她的意思,她哥她嫂家的兩個侄子是庶出,而她的兩個兒子是嫡出。她不好意思明說,就借口是大侄子眼睛不好。
我奶奶勃然作色,“都新社會了,你還整這些沒用的!”。
最後,我太姥爺出殯是由他的長房長孫摔的瓦盆。
那個舉人王冠祥的後代,10個孫子中隻有一個上了學到外麵謀生,其他的都在家裏務農,最後都成了地主富農,文革中經常見他們撅屁股貓腰挨批鬥。
倒是王冠祥哥哥的後代都很有出息,他的二孫子是研究《左傳》的學者,第五個孫子是有一定名氣的中醫,他的第七個孫子燕京大學畢業後和黃華、俞林、淩青等去了延安,後來任《晉察冀邊區日報》(人民日報前身)的主編、華中師範大學曆史係係主任、武漢大學曆史係係主任、湖北社科院院長等職,活了97歲。他的六個曾孫中有五個畢業於北師大、北洋、天大、南大、東北大學等名牌大學。這個湖北社科院前院長的一個孫子和我已經是第四代表弟(forth cousin)關係了,但是我們還是在微信中經常聊一些家族過去的老事情。
…………
從我八姨奶的村到我奶奶的娘家那個村才一公裏多的路程,開車一會兒就到了。我一下子就打聽到了仍健在的克明表叔家(他的有眼疾的哥哥文革早期去世),可是漂漂亮亮的大院子是鐵將軍把門。莊裏人說他有可能是去鄰村集市上賣菜去了。我們就開車奔集市而去,隻打聽了三個賣菜人,我就找到了克明表叔。
與八姨奶家的陳文連伯相比,克明表叔看上去完全是一個農民,裝束到氣質上都是農民。但是克明表叔對我要親熱的多。他提到他和他五姑家可親了,說到我爺爺、我爸爸、我奶奶去世時他都曾去過我家(可是當時我都不在家,終生遺憾!多次夢醒淚濕枕巾)。我忍不住問他,“75年我二叔結婚的時候你們去過我家嗎?”。因為我參加過二叔的婚禮。
克明表叔說沒有去,他們堂兄弟三個都沒有去,一是距離比較遠、二是沒錢、但主要還是因為他們家成分不好,那時候的親戚家之間幾乎不走動。
文革期間,因為窮、更因為成分不好,所以親戚家不走動。我羅哩羅嗦寫了半天,就這句話點出了本文主題。
這就印證了直到這個清明節,我活了多半輩子從來沒有見過任何一個表叔的客觀兒有尷尬的現實。
我,年過半百,終於見到了個表叔!
我們就在露天集市上站著聊了二十多分鍾。
臨告別,我拿出來了2000元人民幣現金,給了這個表叔、我爸爸的表弟。表叔客氣了一番就收下了,他認為這是親戚間的情義吧,我就是他親表哥的兒子,雖然以前沒有謀過麵。
為什麽是2000元而不是1000元,像給八姨奶家陳文連伯一樣?
這是爸爸的姥姥家,是我奶奶出生、成長的地方。老家有一句話叫“娘親舅大”,“三代不離姥家根”,情感上“連”的不如“表”的。
我讓司機給我和克明表叔用手機拍了兩張合影,我把它發給了在秦皇島、南昌、天津、北京、澳大利亞、意大利、美國、加拿大的奶奶方的親戚們。
我回到了自己的家,把去八姨奶的大兒子家、和大舅爺的大兒子家的事情如實告訴了我媽媽。媽媽心裏應該是佩服我的神行太保能力,一早晨就跑了十公裏。老媽嘴上說著:(給連伯和表叔錢)這事兒這樣做就對了。
對我來說,發掘著一些史實哪怕是家族史、去過一些從前從未涉足的地方、見過一些從來沒有見過的親戚,給我帶來的樂趣就跟在科研上有新的發現一樣,跟又拿了個新合同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