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大姥姥(我們小孩子們實際上的稱呼是“大大姥兒”)長得特別白淨,渾身整整齊齊、利利索索,比我姥姥顯得還更像個大家閨秀。她的右胳膊自50年代末就脫了臼,就不能幹體力活兒了,吃飯也是用左手使勺子。她走路永遠是拄著一根拐杖,兩隻腳很慢很慢地往前挪動。
小大姥姥(我們小孩子們實際上的稱呼是“小大姥兒”)也是長得白白淨淨,利利索索,穿戴更是帶著城裏人的“洋氣”。小大姥兒的走姿非常有特色,我現在無法簡單的用語言形容,那叫扔胳膊扔腿的、還是叫撇趔腳?反正不太好看。有一次小大姥兒回家,到後院和我姥姥他們聊到很晚。在沿著用青板石鋪就的甬道向前院走的時候,一個勁兒地抱怨天黑沒有路燈頭暈,仍然我媽媽還給她打著手電。70年代初,在我們村的手電筒畢竟也沒有幾個,比如我們家(包括我爺爺奶奶家)就沒有手電筒。所以,當時七八歲的我一是覺得城裏人真矯情,二是羨慕城裏人到處有路燈。
正是因為我的路燈情節,2015年當我發現村後的柳莊作為縣裏麵的重點支持單位,全村都免費安上了太陽能路燈時,我也自費出了幾萬元讓我們村和村前村後的道路上也安上了路燈。
小時候我和我妹妹有一個遊戲,就是我弄個向日葵秸稈做拐杖,一步一挪地學著大大姥兒;而妹妹撇著腳、向外甩著胳膊,學著小大姥兒。還要讓二舅家的表妹看學的像不像。
孩子們,有時候又可笑又可氣。
因為大大姥兒算是個殘疾人,所以過去一直是太姥姥照顧大大姥姥,婆媳兩個甚至婆媳三個(幹脆說是婆媳四個,好包括我姥姥)真的是一輩子沒有紅過臉的,這是我媽媽講的。我真的是佩服那個時代姥姥一家人的涵養了!當然了,這一切都讓我的二妗子後來給翻了個兒(請見故事 14)。
太姥姥被大姥爺接到北京去享福的那一年,大大姥姥67歲。
開始是大大姥姥的娘家侄女(她同父異母的弟弟的大女兒),記得外號叫饞丫頭的來住下照顧她。這個饞丫頭人挺好的也不知道為何落下這麽一個不雅外號。
饞丫頭照顧她姑姑不到四個月,就因為有了婆家,準備嫁人了。因此就有饞丫頭的二妹小名“雙子”的來照顧大大姥姥。
雙子,這兩個字我現在打出來覺得太是平淡無奇了。但是40多年來,這兩個字因對應一個美人而因此美麗!
雙子(我平時叫她表姨)之美,我在世間沒有見過第二個。我現在把華人圈裏麵的幾十號女電影明星過目一下,沒有一個是那種長相的。
細高挑兒的個頭(估計1.68米),脖子在對襟花襖的襯托下更顯得碩長白皙,油光黑亮的頭發梳成一個大辮子一直墜到腰下,雖然也是要幹農活的,但那整個手臂纖細修長粉嫩,絲毫沒有北方農家女的虎臂熊腰。
雙子姨有一雙令男女老少都喜歡的眼,那雙眸裏永遠透露著祥和溫柔,不怒不嗔、不喜不憂。她的雙眸不會讓人嫉妒,不會讓人覺得太誘惑,甚至壞男人都不會在看過這雙眼以後再忍心傷害她。用我媽的話說,是那種男女老少大人小孩都喜歡的那種。
農村人怪,既不喜歡那種炕一樣的大屁股,也不喜歡一隻手就抓過來的小屁股,更不喜歡老牛腰。我是這樣聽農村漢子們在聊天的。用他們的標準去套雙子姨,她絕對不會是這兩種極端。
雙子姨那張臉,隻能是畫出來,無法在現實人群中找出來。我苦尋了半輩子,隻是依稀在過去苦苦追求過的一個女孩那裏發現過一點點。這個1.74米的女孩,她畢業後當過92年全國業餘模特大賽冠軍、93年某個省選美冠軍(首屆玫瑰小姐)。在國外時我有一個朋友,他當時尚在國內的女朋友在同一省份的選美中排名第四。我們倆聊起來,說起這種臉型,應該算是林黛玉和薛寶釵的算術平均值。
這個雙子姨,總讓我覺得她就是那從撣瓶上走下來的仙女!
可能就是因為雙子姨長的太美了,在她伺候與她父親同父異母的姑姑以後也是不到三個月,就被選到唐山市委招待所工作去了。媽媽和爸爸談及此事時還說到,難得她在屋裏“貓”了這幾個月,顯得更白淨了。
再以後我從來沒有聽到過她的消息了。
現在想起來,當雙子姨的披頭散發的媽媽,給她那個瀕死的“妾”奶奶買我賣的葡萄時,我多給了30%時,當時13歲的我是否想到的是美麗的雙子姨是她的親孫女?這是否是其中的重要緣故?
但願這個與我沒有可查的血緣關係的美麗雙子姨,找到一個令她滿意的、愛她的丈夫和婆家,有一個幸福的家庭,平平安安、幸幸福福的過一生!
雙子姨走後,是她的三妹,外號叫禿子的來照顧我大大姥姥。
這個雅號禿子的姑娘和我二舅家的表哥是同班同學。表哥就經常叨咕“禿子禿,下藥箍,箍出油來點豆腐。豆腐點老咧,禿子嚇跑咧”。這個禿子姨就到我姥姥那裏去告狀,我姥姥還得假意訓斥我表哥一番:“別跟你三表姑逗”。
這個禿子姨,和她的兩個姐姐相比,那可是相差不是一星半點。首先,長得不好看,高個子帶隆尖子(後背顯得不那麽直),二是幾乎不做家務,而且對她姑姑非常粗暴。有一次居然抱怨她姑姑不教給她做針線活,把我大大姥姥氣哭了。我姥姥隻得過去勸說一番,說你姑姑右胳膊脫臼都這麽長時間了,怎麽能教你做針線活?
也可能是生活環境的完全改變,大大姥姥心情越來越不好、身體越來越不好,不出一年就病的很嚴重了。
就在1972年的初冬的一個下午,大大姥姥病危也就差不多要咽氣了。媽媽、姥姥、二妗子都要過去幫忙穿壽衣。
那天下午,我正好在姥姥家,不知為什麽,媽媽姥姥都沒有讓我當即回我自己的家,雖然就隔著一條街一點也不遠,而是讓我在後院姥姥的正房屋裏麵老實地呆著。
姥姥還專門找出來一個玻璃瓶子,用一個勺子很費力地弄出來一團粘粘的膏狀東西,說這是蜂蜜,讓我一點點的吃,千萬不要餱著,然後她們倆急匆匆去前院大姥姥屋裏去了。
這就是蜂蜜?
記得上學時老師給我們讀報紙,讀到“我們新一代,生在蜜罐裏,長在紅旗下”。可是我雖知道蜂蜜生活在蜜罐裏,但是從來沒有見過蜂蜜更沒有吃過蜂蜜。沒想到在大大姥姥臨故去的時候,姥姥給8歲多的我吃上了蜂蜜。
第一口吃到蜂蜜,怎麽說呢?
首先是甜,第二是甜,第三是太甜,第四是齁甜。我忍不住從最裏麵的套子屋跑過裏屋到堂屋水缸處舀了一瓢涼水喝下去,這時候的感覺就是粘的沾牙,沾舌頭了。
再弄一小點兒蜂蜜到嘴裏,這時候的感覺就是有一絲說是草不是草說是花不是花說是果不是果的特殊味道。我隻能說這是蜂蜜的特殊芳味了。
一直到現在,我吃蜂蜜都是放在食物或者是熱水裏麵。但是在喝之前,我肯定是把那個取蜂蜜的勺子好好的舔一下,再用力抿一口,進而細細地品味蜂蜜的特殊味道。
今年晚春時節在五台山南台頂,碰到幾個當地農民賣一種特殊形狀的東西。我問這是什麽,他們說是野生蜂蜜。“野生蜂蜜”這個詞讓我感興趣,但是看著那個蜂蜜,看著那個所謂的蜂巢,看著那個斜插在裏麵顯得不和諧的樹枝,我有些懷疑。
我馬上去百度用“野生蜂蜜”去查,然後找出來圖片。馬上知道這是假的,是如何人為製造出來的,否則300元錢就被人騙走了。
我在姥姥家後屋百無聊賴地品著平生第一次見第一次吃的蜂蜜,時不時去喝一口涼水。天都黑了,前麵還是沒有見到哭喪聲。我隻好等,自己一個人是不敢從前院回家的,這是因為姥姥家的這個第三院落的東側是一排廂房,而一個廂房屋是沒有牆和門窗的,裏麵放著一個大空棺材。那個大棺材,是大姥爺姥爺給太姥姥百年之後準備的壽材。
這個棺材在那裏放著已經有好幾十年了,誰讓太姥姥已經高壽97歲還健在呀?隻可惜,幾個月後太姥姥是躺在骨灰盒裏麵被大姥爺從北京捧回來的。
平常去姥姥家,我從前院經過幾道門來到這個第三道院時,如果是沒有人帶著我,哪怕是大白天,我肯定也是要緊跑幾步,快速經過那個大棺材路段,每當經過那裏的時候,還是要望上它幾眼,越是害怕越看,越看越害怕。所以,姥姥一聽到騰騰的跑步聲就知道是我來了。
大黑天的,前院屋裏還有一個瀕死的大大姥姥,我哪有膽量勇氣一個人經過空無一人的中院回自己的家?
我更不敢黑天走夜路從北門出去。姥姥住的正房後麵,還有一個院子,西廂房有一間是過去的祠堂。媽媽說她不喜歡自己家,還與這個祠堂有關,因此我也不喜歡那個後院。讓我從後院、後麵的園子,從村東頭繞過回我家,我才不願意。再說,村東頭路東也都是墳頭啊!
終於在8點鍾左右,前院傳來了哭聲,應該是我媽媽、妗子、大大姥姥的娘家侄女們的吧?農村婦女的舊時習慣,這時候一定要表示一下,還要說出來自己對逝者的特殊感覺來。
這個大大姥姥,一輩子無兒無女,但是也是在衣食無憂中過了一輩子,68歲,估計是高於中國女性在那個時代的平均壽命了。隻不過,她人生的最後一年,與她的其它人生時間反差太大了。如果我大姥爺不接我太姥姥去北京,說不定她們婆媳倆還能多活幾年,快樂或者說平常地多活幾年。
再過了十幾分鍾,媽媽和姥姥都回到了中院。媽媽就帶著我回家。穿過中院、前正房堂屋、前院、門房、二門、大門到街上,再進我們家後門。
經過前正房的堂屋時,隻見大大姥姥在東側已經停好靈了。好像蓋著很單薄的被子,在昏暗的電燈光下,整體看上去顯得那樣的小。這對我孩子是一個震撼。
更令人驚憾的是,那隻老貓不就趴在靈床下麵嗎?
不都是說死人附近不應該有貓狗嗎?否則會詐屍嗎?
反正什麽也沒有發生。
那隻老貓,那時候已經有15歲多了,一直是我姥姥和大姥姥合養著。以後隻能是我姥姥一個人養它了。這隻脾氣有些古怪的老貓,一直活到唐山大地震那年的夏天,突然它就得了急病,拚命的掙紮了一會就死掉了。我把它埋到村東的棉花地裏,埋的很深。
大大姥姥去世的第二天早晨我照樣去上學,中午放學以後就是叫去姥姥家院子,吃了一頓白菜燉粉條、高粱米紅豆幹飯。
過幾天,大姥爺一家三口回來處理一些事情,為了感激照顧大大姥姥的家人們,就在接連的兩天裏招待大夥兒吃了一頓豬肉燉粉條、一頓燉燕魚(鮁魚)。這是家離海18公裏的我第一次吃海魚。
又過了幾個月,太姥姥回家了,被大姥爺捧著骨灰盒回到故鄉。
由於大姥爺的盡孝,老太太被接到了北京,其實也就是被囚在北京東城區的一個院子裏,根本沒有什麽意思。太姥姥到北京不久就神誌不太清楚了,每天吵著要回家,每天吵著要吃肉。吃肉還能夠滿足,至於回家,她還不知道大大兒媳已經死去了。我太姥姥於97歲時早逝,並且成為我們村第一個被火化的人,開了個風氣之先。
再以後,隻有三堂舅在北京惹了什麽事以後偶爾回家幾次。我再見大姥爺一家人就是在那個著名的春夏之交了,晚上我住在大姥姥家裏,能夠聽得到天安門廣場上的大喇叭聲,接連幾天。
大姥爺和小大姥姥一家在北京過得幸福美滿,小大姥姥甚至當過東城區勞動模範。
就是因為太姥姥的早逝,我從來不讚成讓我媽媽移民美國或澳洲。
幾十年又過去了,大姥爺和小大姥姥活了近90歲後都故去了。媽媽的大堂妹文琳姨七十多歲了,老兩口退休後過著幸福的晚年。除了三堂舅,其他兩個堂舅都退休了,我看大堂舅整天在微信朋友圈裏麵曬他到全國各地旅遊的景點。大堂舅在永定門火車站工作,在1976年已經是那個“推小平頭的家夥”的師傅,盡管他也不比推小平頭的大幾歲。
可惜的是文琳姨的丈夫於今年7月份不幸去世,兒女一個在德國,一個在美國。她一個人,在這種孑身一人的情況下,她或許想到了她的出生地,她度過童年長大的地方。所以,她自己找了一輛車,在沒有通知三個兄弟的情況下獨自來到了故鄉,來到了她的堂姐家。
她沒有直接去她的出生地,街北的我姥姥家的老院子。那個院子,現在還保有的二門是舊時的老建築。文琳姨對我媽媽說,“我不想見LL(我二妗子的名字),她對我叔我嬸兒我大哥二哥太壞了”。一個72歲的老太太,闊別近60年後來到離自己出生地不到50~100米的地方而不去看看,這得要有多大的抵觸情緒呀?
這就是我二妗子的本事啦。
關於我二妗子,那個與狼外婆媲美的奇葩二妗子,這個今年82歲老太太的故事,請見我的故事係列:故事14,第一次吃西瓜。
過完感恩節回去,還是要到北京探望一下文琳姨和堂舅們。尤其是堂姨和二堂舅雖然和他們通過電話,還從來沒有見過麵呢。
我永遠感激讓我在17歲之前吃上過唯一一次海魚的大姥爺!以以此文章,記念不會有人記住她的提及她的大大姥姥,因她逝去的緣故我第一次吃到了蜂蜜!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