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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事38:1972年,8歲,第一次吃悶醬

(2018-09-09 15:00:35) 下一個

白露早,寒露遲,秋分種麥正當時!

到了九月中旬,空氣濕度下降,一年中日溫差最大的季節來到了。天涼了,過去的蒲扇、現在的空調都要歇歇了。

秋天的到來,讓我想到的是什麽?

秋黃瓜!

秋海棠,是一本小說的名字。秋黃瓜是什麽東東?

秋黃瓜就是黃瓜。

隻不過秋黃瓜是一種淺綠的、短粗胖型的黃瓜。我的家鄉叫酥黃瓜或秋黃瓜,也的確是在立秋節氣大量上市。而國內市場上常見的那種細長型的黑綠色黃瓜,我老家叫地黃瓜或線兒黃瓜或春黃瓜。

春黃瓜上市早,皮厚得很,而且黃瓜秧就是匍匐在地麵上生長的。6歲時的我聽著我爺爺講地黃瓜,祖孫倆都帶著對春黃瓜的不屑一顧。

明擺著嗎,地黃瓜有那麽多的缺點!我甚至想象它沾有大糞,要不為什麽我吃到的春黃瓜都帶著類似臊的味道?

其實我們爺孫倆潛意識中也都懂,地黃瓜是每年麥秋(夏至前,6月20號前後)就叫賣的,那地黃瓜,真可謂線兒黃瓜,長得是細細的,咬起來清脆,帶有一種嫩黃瓜特有的清香,而且吃起來會讓嘴唇有一絲說不上來的麻澀感覺。尤其是用井白涼水(約15度)浸泡上一段時間的線兒黃瓜,吃起來那叫一個爽。

我們家窮(雖然宣統年間我們家有830畝地,而遠房姻親宋世雄、李大釗家有1200畝、140畝地),我們家吃不起晚春的蒜毫兒、韭菜芽兒、線兒黃瓜,就算仲春的菠菜、小白菜兒、小蔥兒,奶奶也是要等到小蔥長蔥苞、菠菜長穗後價格跌為開始時的三分之一甚至四分之一時才大捆大捆地往家裏買。所以,我兒時吃的春黃瓜是瓜秧晚期長的那種歪瓜劣棗型的、肚子很大、籽兒很多、帶著硬皮籽兒的黃瓜瓤帶著一種臊味道。

我們詆毀線兒黃瓜,是因為我們吃不起,其實是我們沒錢買不起。為什麽沒有見村裏有人家種線兒黃瓜?我不知道為什麽,有可能是比較難種需要專門園丁園藝來伺候吧?那時候還沒有塑料大棚。

秋黃瓜是大眾化的果蔬,好像家家都有一架秋黃瓜和一架夏黃瓜(顏色與秋黃瓜相似,但是要細長一些,而且上市要比春黃瓜晚一個月,比秋黃瓜早一個月)。黃瓜秧架是農家院子的一道景觀。我老家的黃瓜秧架是把幾根粘高粱杆兒(約2.5米長)按某種傾斜度埋在地下支撐起來後在上麵再放上幾根高粱稈,然後用馬藺係起來的。天然的優質纖維馬藺葉子可以保證一年內不腐爛。

這種秋黃瓜,水分大,尤其是裏麵的細細瓤籽嚼起來口感特別好。最主要的,天涼好個秋,早晨起來摘下來的黃瓜帶著一晚上的涼意。我認為這是秋黃瓜的最大特征,也是秋黃瓜帶給童年時的我的最大快樂!

我八歲那年的一個秋日早晨,我奶奶有些興奮地口氣對我說,“x子,快去園子裏摘兩根黃瓜來就粥吃,道北(街北)景綽你太太剛給送了一碗悶醬”。

景綽是村裏和我曾祖父一個輩分的老人名字,600多年前的明朝永樂年間我們是一個祖宗的。景綽你太太就是指他老伴,我們那裏把曾祖母輩的叫太太,太祖母的意思。記得山東人把太祖母叫成老奶奶。

黃瓜就粥吃當然讓我高興,可是這個悶醬是什麽東西。我要趕緊看看。

近前一看,那就是一碗豆瓣醬。可是為什麽叫悶醬啊?

奶奶看著我疑惑的樣子,解釋著說,悶醬就是開春時把做好的豆醬放到一個肚大口小的壇子裏,口上扣上一個飯碗,然後用石灰封起來埋在地裏,秋天摳出來,打開罐子,這就是悶醬啦。

一貫愛刨根問底的我就忍不住要問了,好好的醬為什麽要悶起來、埋起來?

我奶奶:悶醬好吃。

我:奶你(您)不是說做醬要打開醬缸布用大太陽曬才好吃嗎?

我那時候想到的是我奶奶在大晴天的上午都是把醬缸上麵的布罩拿開,讓太陽光直射入醬缸,而且要時不常用一個醬缸耙子上下翻動醬缸。如果天要是快下雨了,就見一個個小腳老太太們一個個挪動著3~6寸金蓮,急急回家蓋醬缸。蓋醬缸的那個東西叫醬篷,也是用粘高粱杆的外硬皮編織的。一個怪怪的邏輯,我們那裏把一種細巧編織的草帽叫做醬篷簍子(醬篷簍兒),那個醬篷簍兒看起來就跟我天朝導演拍的那些大辮子戲裏麵的我大清官員帶的那種帽子差不多,隻不過上麵沒有那個珊瑚頂子、也沒有那些紅纓子。

我奶奶,不耐煩直接回答我的問題,而是回答說:埋起來的豆醬不長蛆。

蛆,好惡心哦!

老家有句俗語叫井裏的蛤蟆醬缸裏的蛆。意思是說這兩個地方的兩樣東西不髒。

記得我爺爺說湖北一帶,專門把肉放臭讓上麵生蛆,然後吃那蛆,把那個蛆稱為肉芽子。我爺爺是在1937~1938年在武漢看見過還是僅僅是耳聞我就不知道了。

一想到我奶奶、我姥姥或其她老太太們,從醬缸裏麵打出來一碗豆醬,然後用筷子從裏麵往外挑蛆的惡心景象,我趕緊說“我要吃悶醬”。我奶奶說這就給你吃。奶奶用菜刀pia的一聲就把酥黃瓜拍碎。當我吃著悶醬拌黃瓜(奶奶還把裏麵加入了切碎的洋柿子(西紅柿)、加了幾滴香油,還可能有蒜末)就水撈高粱米粥時,幸福感油然而生。

我先埋頭吃了幾口,忍不住又問我奶,景綽太太家怎麽會做悶醬啊?

我奶奶說他們家就是做悶醬的,早先他們家一年做300多缸悶醬。

我:啊?

 

話說道光鹹豐光緒年間,如同我們家一樣我們家斜對門的哪一家也在東北發了大財,蓋起來五進五間的穿堂式大宅院,就是說有5x5=25間正房屋的大宅子,還有眾多的廂房、碾棚、糧倉、豬圈、長工屋、學堂等。

那句話怎麽說?叫富不過三代。等到景綽的爺爺輩時,四個堂爺爺和幾個伯父,一共是有八根大煙杆子,把幾百畝地都抽沒了,最後在光緒年間把大宅院賣給了村裏麵的新暴發戶,就是我姥爺的爺爺,我姥爺的爺爺花了6萬吊銅錢(相當於六萬塊現大洋,現在相當於300萬元人民幣),這也是我童年的一半呆著的地方。

這個景綽太爺的父親沒有抽大煙,他又一次上關外,經過幾十年的努力,在長春、公主嶺一帶做起了醬菜生意,後來越做越大,有各種醬菜、豆瓣醬、醬油、醋廠和店鋪,還有酒廠和點心店。記得小時候仲夏之夜在街上乘涼,景綽老人講到他的字號(買賣、鋪子)裏做醬醃鹹菜的大缸有600多,甕(小缸)有600多。

景綽太爺是一個個子很高、腰板很直,講話慢聲慢語的可敬老人,雖然成分受他媽媽的影響是富農,但是從來沒有挨過批鬥。

遼沈戰役中最殘酷的部分是林彪困長春,據說長春在戰前有70多萬人,等鄭洞國投降以後,老百姓沒有餓死的就剩下一半了。夏天歇涼閑聊中從那些逃回來的老人們那裏知道,那時候在長春,一個金手鎦(戒指)隻能換兩三個饅頭,幾個窩頭就可以換個黃花大閨女當老婆。

所以,當林禿子折戟沉沙時,我爺爺和我們村裏的老人都說他是報應,他困長春時對老百姓太狠了。

我愛吃醬,到現在我仍然是愛吃醬,我一般是把山東豆瓣醬和廣東生產的海天豆瓣醬混著用,這樣的醬不太甜也不太苦,正好的味道,與兒時的回憶差不多。

我現在帶的博士生碩士生們的常年課題之一就是發酵,恐怕這與我愛吃醬有些幹係。

說起來,景綽老爺子對我是有另一番恩德的。

當年的我姥姥,例行的是要每年一兩次的去前街本家八嬸子家串門,例行的要從我們家穿院而過。可是那天巧的是已經參加工作的我爸爸,正在院子裏給兩個弟弟兩個妹妹還有爹媽洗衣服。我姥姥看著這個低頭專心洗衣服的帥哥,不由得心裏麵一動。這要是我的姑爺(女婿)該多好!

過了幾天,經過深思熟慮的我姥姥就罕見地專門到我奶奶家來串門了。您就按趙麗蓉演的《打工奇遇》中的那個老太太的言行去想象吧:我姥姥腿一盤就坐在我們家東屋的炕頭上,說“我給你們家JH介紹一個對象”。我奶奶就問姑娘是誰呀?我姥姥答說“就是我們家JZ”。我奶奶說“那我們怎麽高攀得上啊,我們家這麽窮”。畫外音:我爺爺六二年剛被下放,從月薪38元變成沒有固定收入的農民,大躍進期間生產大隊占用我們家5間大瓦房開食堂,幾年下來已經被糟蹋的不成樣子,剛剛在62年塌掉。能夠用來居住的隻是後麵的三間平房(睡覺的臥室隻剩下兩間),我爸爸還有兩個弟弟。

我姥姥當即打斷我奶奶的話頭說:哪有啥,窮不生根富不落地。。。。。

我爸爸回家一聽居然也不同意,說人家那是大家閨秀、門不當戶不對,將來過日子過不到一塊去。

其實我爺爺奶奶內心是同意的(我媽媽那樣的好姑娘去哪裏找?),就托付景綽老爺子去勸說我爸:人家一家子都是願意的,人家根本沒有嫌你們家窮啊!人家就是看上了你們家(的人品)和你的人品(和帥氣)。我爸爸和我媽媽還有過一次偶遇,以後我爸爸就真正動了心吧。

所以,我爸爸媽媽結合不是自由戀愛,但是卻沒有傳統意義上的媒人。我姥姥這個丈母娘不能算,但是景綽太爺起了重要作用。過去我影影綽綽的覺得景綽太爺是媒人,我老姑告訴了我這個實情。

無論如何,我要感謝景綽太爺!

景綽太爺的兒子正寬大爺(因為他的堂爺爺們都沒有後代,相當於他們家7世單傳),比我爸爸大6歲,他先後在老家、長春x小學、北京匯文中學、北京師範大學求學,後來在天津工作。79年我爸爸陪我媽媽到天津治病,他夫婦倆專門去醫院看望過我媽媽。

今年七月份我媽媽慶八十大壽,三十多位國內外親屬都回到老家相聚。老姑又提起來景綽太爺的貢獻。

這時候我才徹底明白為什麽我爸爸生前一直讓我去探望正寬大爺,但是不知道是什麽原因我在天津的前十年從來沒有去探望過。而在七十年代那個特殊時期,這個正寬大爺和占中大爺,村裏麵在解放後出來的重點大學畢業生,每次回家看他們父母時都會到我爺爺屋裏坐一坐。

海歸後的這十年,我也沒有考慮過去看正寬大爺。他們在村裏麵沒有任何親戚了。但是春節期間我設法(偶然)找到了正寬大爺的電話,老爺子85歲了居然還健康的很。上個月我真的去看了老人家。老人和我談了很多過去的事情,包括進一步證實當初我姥爺家買他們家房子的確是花了6萬吊相當於6萬現大洋。

老爺子還講到,當時縣委書記李海濤(李大釗族侄)、田自修(五十年代的北京部裏的正司局級幹部)在他們家長春的買賣(店鋪)裏麵光地下工作者就安排了四五個。但是由於地下黨組織被破壞,田自修的父親被國民黨殺害,他們在長春一帶所有與田家有關的人都四處逃散,他父親景綽太爺逃回老家時卻因為他奶奶有40畝地而被定為富農,幸虧他一直在北京上學才沒有受牽連。

正寬老爺子記性那叫好!他講到我爺爺、正實爺爺(今年97歲)和他都是北京匯文中學畢業的,他們就沒有本領考上更好的北京四中(我媽媽有三個一代表哥和兩個二代表哥都是北京四中畢業的)。我和他們比不了,我是高粱棵(青紗帳)裏麵畢業的。

正寬爺爺的大兒子,我應該叫叔叔的,比我小5歲。他小時候一直跟他爺爺奶奶在村裏生活到上小學。那時候我是經常帶他玩的。這次時隔42年再次見到他,他對我沒有任何印象,隻是記得我爺爺。這太讓我失望/掃興/尷尬了。我是兩三歲就記事了,他怎麽五六歲時的事情都不記得了?我現在突然意識到,是不是相當多的人有選擇性遺忘能力啊?

我小時候有五六個來自在天津北京的玩伴,他們的父母一般都是軍隊上營團級幹部,小時候回家讓祖輩照顧。本來我還想以後有時間和他們聯係呢。可是如果他們說我的記憶裏根本就沒有你這一號,那多讓人尷尬。我的一個在發改委當處長的高中同學,真的是連我們高中時的班長都不認識了,直言他就還記得我和一個在深圳當大律師的同學。

我記性好,我還一直歸功於從小有蝦醬吃呢。看來蝦醬、豆醬甚至悶醬都不一定讓人長記性。

忘性大,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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