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12月份,我由美飛北京後就馬不停蹄地去了南京、泰州、南通、衢州、鷹潭、衡陽等地出差,也參觀拜訪了一係列自然人文景觀,包括蘇北沿海灘塗、水繪園、玄武湖、南孔廟(孔氏南宗家廟)、江郎山、爛柯山、龍虎山天師府、南京衢州古城牆、回雁峰、石鼓書院。再從衡陽去石家莊再遊趙州橋、龍興寺,從石家莊去徐州觀戲馬台,遊雲龍湖、馬陵山。這裏講這些隻是想說明,雖然我是工科生,但是我自小酷愛地理曆史,現在總是想把書本上的那個地點事件具體化。所以出差給人的感覺就是遊山玩水,為此國內就教大學學院有些人似乎還很有意見的。我研究生照帶、科研經費照樣到位、論文照發,我也不想當什麽院士,管它呢。我把這樣工作稱為閑中偷忙。
就在從徐州北上準備第一次拜鄒城三孟再二遊曲阜三孔時,我在鄒城站附近的高鐵上接到了一個來電,等我去接時對方已經掛斷。按照我的職業習慣,雖然發現這個電話是福州打過來的(有推銷茶葉之嫌),我還是客客氣氣地接了。對方接電話的是一位操南方普通話的女性,她馬上把電話給了另外一位中老年婦女。
這時候備感親切的我的家鄉話就傳了過來:“請問是XYZ(我的大名)嗎?我是友芝,你應該叫我大表姐”。我趕緊說“是我,大表姐您好!”。
友芝表姐在我提著笨重的行李走下高鐵的過程中說了很多事情“。。。。,66年我父親被打成走資派,我爸媽工資都停發了,我在上大二,每個月5塊錢的助學金也停發了,兩個妹妹還都小,。。。。。。實在沒有辦法了,我奶奶讓我給老家的二姑奶奶(就是我姥姥)寫信求助,我二姑奶奶一接到信就寄給我200塊錢。我拿匯款單到郵局取錢的時候,人家郵局的人都奇怪,說誰一下子寄給你這麽多錢啊?我告訴她是我的姑奶奶。人家說‘親奶奶也少有寄給這麽多錢的’。就是靠這200塊錢我熬到大學畢業。。。。。”。
到了兗礦大廈住了下來,我馬上給媽媽打電話講述此事,媽媽平靜地說,“是有這麽回事兒,你姥姥(當時)告訴過我”。
我的姥姥,一個農村老太太(當時不到六十歲),在文革初期,在我姥爺我父親都在挨整、在我弟弟妹妹都因為媽媽沒有奶水而隻能吃白麵+小米麵+糖做的麵糊糊的情況下,給遠在福建的侄孫女寄了200塊錢!
這件事情,我過去沒有聽姥姥講過,也沒有聽媽媽講過,更沒有聽媽媽抱怨過。
第二天早晨我一大早就去了孟廟孟府,路上我突然想起來我爺爺經常說的一句話,“惻隱之心,人皆有之”。這是不是孟夫子曰的?
過去我隻記得他曰過“故天將降大任於斯人也,必先苦其心誌,勞其筋骨,餓其體膚,。。。”。
這是我家六十年代第二個200塊錢的故事。
第一個二百塊錢的故事請見我博客的故事係列《故事30:1969年,5歲,第一次吃北京臭豆腐和玫瑰醬豆腐》。講的是因為上世紀三十年代的戰亂,我爺爺最終落戶於他爺爺的故鄉娶妻生子。60年代初,師範畢業後做鄉村教師的我父親(月薪34元),被我的姥姥看上了非讓他做女婿不可,而我母親(也是高師畢業)那時候是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嬌小姐,是被父親視為女神級別的。為了娶上女神,我們家也不能太寒酸了吧?可是我爺爺在62年剛剛被從教師(月薪38元)下放農村成為農民,我父親工作不到三年(期間還被下放過一年),家裏還有小腳的奶奶和四個年幼的姑姑叔叔。而大躍進開食堂時生產大隊把我們全家從青堂瓦舍的大院子趕到別人家一個小屋子裏。其結果是房子弄塌了多一半(8間變3間),瓷器櫃子衣物桌椅板凳等家當全無,被子就剩下4條,如果我父親學校放假我爺爺學校休假就隻能父子兩人睡一個被窩。。。。。
怎麽辦?我爺爺隻能求助於他那從小照顧他的嬸娘,當時她在北京西城區教小學(當年她在天津直隸女子高等師範學校和鄧文淑鄧大姐同班)。這位堂太祖母收到來信以後,馬上寄過來200元錢、一塊毛毯、一件毛料褲子和一雙女皮靴(忘記問我媽是否合腳了)。這樣,我爸才把我媽娶到我們家,生了我、妹妹、弟弟,才讓我爸爸的後代開枝散葉到美國、英國、澳大利亞。
有一次電話中我和我自己的姑姑閑聊,我姑姑說“咱們村裏麵,姥姥家是地主的很少。就你媽的姥姥家和我的姥姥家是大地主”。我姥姥的娘家的確是地主,而且她有著一個和她親如姐妹的娘家嫂子。
這個娘家嫂子,就是那個友芝表姐的奶奶,也是大地主家庭出身,她是帶著兩個陪嫁的丫鬟嫁給我姥姥的娘家哥哥的。她自己的娘家有多富?不少人知道趙麗蓉和新鳳霞(80年代是趙麗蓉和古文月)演過的評劇《楊三姐告狀》,這個主角楊三姐的哥哥當時就是在她娘家當長工的(而且是一個貪財的角色,並不是像電影裏麵那樣的大義凜然)。
我姥姥的哥哥在北京匯文中學畢業以後回本縣當了教師,年紀輕輕就死於闌尾炎。這個娘家嫂子年紀輕輕就守了寡,可是家裏麵有好幾百畝地,又有兩個三四歲的兒子,隻好就這樣過下去。後來兩個兒子都從北京四中畢業,分別參加地下黨在解放後成為幹部。
我姥姥和她嫂子真的是親如姐妹,在解放前,我姥爺在東北為“國家工作”,為八路軍倒賣“鎳鐵”即金屬鎳做軍火,我姥姥基本上是帶著我二舅我媽媽在我姥姥的娘家過活,這樣的姑嫂關係幾年下來居然引不起來姑嫂矛盾,這一直讓我認為我的姥姥和她的娘家嫂子都是極其有修養極其高尚的人。
姥姥和她嫂子她們共同照顧年邁的父母(我媽媽的姥姥姥爺),直到他們在大躍進中半餓半老而死。老人都不在了,這個嫂子就要到自己的兒子們那裏去享福了。她的大孫女,就是友芝表姐,是一直和奶奶在一起的,她不願意去福建莆田過完全不一樣的生活,所以她就和她奶奶(我姥姥的嫂子)去了天津他叔叔家。那時候她的叔叔(我姥姥的二侄)是一個大學的黨委副書記,也是有一大家子人要養,但是友芝表姐說她的嬸娘對她就像對親女兒一樣,友芝表姐一直在天津新華中學上到初中。可是身在福建莆田的友芝表姐的父母仍然是希望大女兒到自己身邊的。這時候和奶奶感情深厚的友芝表姐在上火車前給奶奶跪下了,最後結果是她奶奶和她一起去了福建。
這就是為什麽我很小的時候就經常聽說福建莆田的舅舅又來信了,或者是福建又寄來了茶葉、莆田又寄來了桂圓幹。
就是在我8歲那年,我第一次吃到了桂圓幹。打開了一層層包裹,裏麵是一些有些壓扁了的小球球,剝開小球球的一層薄皮,裏麵是一個黑乎乎圓疙瘩,這個像膏藥似的圓疙瘩其實僅僅是薄薄的一層肉,裏麵是一個不能吃的木質核,記得姥爺說“要剝皮吐了核吃”。那層膏藥吃起來怪怪的,真的是膏藥味道,很快地一股hou甜的味道緊跟著就充滿全口。
我不太喜歡這種味道,但是我對這種味道變化過程記憶猶新。
1975年的一天,我親二舅突然到後院姥姥屋裏麵,拿著一封信說是幾個月前福建莆田大表哥寫給他的。然後二舅憋了半天才緩緩地說“我妗子(舅媽)沒了”。我姥姥當時就叫了起來,我二舅把信讀完,我姥姥已經哭成淚人。我從來沒有見過姥姥那樣悲痛的哭過。從那時起,我也知道了一種讓人早死的病叫癌症。
再後來,我考上了大學,在天津的二表舅一家視我為親外甥一樣,尤其是二表舅媽對我好極了,他們口口聲聲都是二姑(我姥姥)對他們可好了。在我剛到天津時,在同一大學讀大四大三的表哥和三表姐經常帶我回家吃餃子,記得第一頓黃花魚就是81年國慶節那天在二表舅家吃過的。
我祖輩的老人們都離世了,我媽媽和她的表哥們一直保持著聯係。2009年春節前,媽媽還專門到天津去探望年近九旬的二表哥表嫂。在九十年代,這個福建的友芝表姐,還曾經到我們家探望過我的媽媽、即她的表姑。
我是十多年前回國發展的,因此和過去早就認識的一個小夥伴恢複聯係,他那時候已經是當地一個副處級幹部了,有一次到他家,遇見他父親就嘮起了家常。我問起了當年鄉下的幾個熟人他都不知道。最後我提起來一個人(我媽的一個姨表哥),這位爸爸對他的兒子說,“那不是你福建莆田大姑父的親表弟嗎?”。我一愣,再問起名姓,這個多年朋友的親姑父果然是我在福建的大表舅!
說起來話長,這個小兄弟的爺爺是當地有名的開明士紳,解放前得罪了還鄉團隻好全家避走去北京生活,把尚在吃奶的小兒子就放在奶媽(保姆)那裏了。等解放了他們回到老家的時候,保姆一家正紅的發紫,非要這個孩子給他們家當兒子,這個開明士紳真的是開明,說那也好,所以這個小兒子就隨了奶媽丈夫家的姓。所以,無論如何我想不到他們是親戚。這個小夥伴居然是友芝大表姐的親表弟。
既然在元旦前和友芝大表姐聯係上了,就互相加了微信,經常回憶一些老事情。我在春節前準備再做一次南巡,天津-海口-三亞-杭州-台州-福州,可是剛剛到杭州,就因為有事情而中斷。我專門給大表姐買的天津十八街大麻花就跟著我做了一次旅行以後又回到天津。
春節後我又做一次南巡,走的是舟山-寧波-奉化-杭州-天台-臨海-莆田-福州-南京路線,終於在福州見到了大表姐一家。大表姐、二表姐、三表姐、大表姐女兒,都嫁給了莆田當地人人,而我隻娶了莆田人一個(我嶽父的老家是莆田,我們家裏領導的年逾百歲奶奶尚在莆田老家),我說這麽一來我們河北人比你們福建人可是虧大了!南人北相的大表姐夫聽後哈哈大笑。
聚會的那一天,友芝表姐給我做了薺菜餡兒的餃子,我認為那是我吃的最香的一次薺菜餃子。
這裏麵還有一個巧合,大表姐夫是土生土長的莆田人,他父母都是烈士、他姐姐是在北京工作的副部級幹部,他因此是在北京師範大學教育係讀的書。閑聊中知道,他的一個大學同班同學夫婦兩個,在我們市政府任人民公仆,並且說他的同學是廣西人(外號小廣西)。巧的是我就認識這位小廣西有十多年了。這位小廣西,退居二線以後在2006年還親自去過我們家探望過我母親呢!因此,我的大表姐夫和他的50多年前的大學同班同學,通過我的電話,聊了15分鍾。
此次清明回家掃墓回家的路上,還收到友芝表姐的短信,還專門囑咐我回家時一定要去探望一下小廣西,一定要照一些照片發給姐夫。我去這位“老廣西”的家裏麵的時候,就把本來要給我媽的、那盒到海南島做過長途旅行的天津大麻花給了這位讓我非常尊重的當地領導幹部。
我在國內是做環保工程的,恰好在福建福州莆田一帶有很多可做的項目。有意無意,莆田福州是我要經常去的地方了,我喜歡福州西湖賓館的榕樹,也喜歡友芝表姐給我講過去的故事,更喜歡給我大表舅大表姐的第二故鄉、也是我家領導的祖居地的莆田做出自己的貢獻。
這就是中國六十年代,生活極其困苦的時代,人與人之間互相懷疑互相隔膜的時代,發生在我家遠房親戚之間、發生在城鄉之間的故事。堂太祖母寄給我爺爺二百塊錢,正在北京(師範?)大學物理係讀王竹溪先生研究生的堂爺爺沒有怨言;姥姥寄給友芝表姐二百塊錢,正在農村受苦受難的媽媽也沒有怨言。
那時候,我爺爺的工資是38元/月(62年下放之前),我父親的工資是34元/月,我堂太祖母退休前的工資是~70元/元,我二表舅的是138元/月。所以,那時候200元相當於現在的1~5萬元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