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家小女兒懂事晚,但是長不大有長不大的可愛地方。小女兒晚上睡覺前時不常會跑到我的房間,嗲聲嗲氣地用英文說,“爹地呀,你能給我講一個故事嗎,是真實的故事,是關於咱們家人的,一定要有動物”。好在老爸我是故事大王,講給小女兒的故事裏一定有以上三要素:真實、動物、家人。這一直講下來,雖然沒有《一千零一夜》裏麵那樣多,故事也有上百個了。
第6個故事:掠過爸爸頭頂的奔牛
1968年的仲夏,也就是這個時節,麥秋已過,天氣開始變得悶熱,一種個頭比較小的蟬(我們那裏叫它“唧唧”)有氣無力地鳴叫著。上午十點多鍾的太陽已經是很毒啦。這就是所謂的頭伏天了,生產隊的壯勞力都下地幹活去了,我媽媽也和女社員們去下地了。我則有我的奶奶來哄著。
所謂的哄著,也不過是奶奶在幹活,我在一邊玩兒,奶奶時不常瞅我一眼。奶奶的活計包括燒火做飯、刷碗洗碟、縫縫補補、洗衣晾被、喂雞喂豬等。奶奶有時候照顧不到我,我興許就闖點兒什麽禍事,比如把小雞打死了、把家裏養的貓倒提著尾巴拎過來,有時候不定抓起來什麽放在嘴裏,或者是踩一腳雞巴巴(雞屎)。
家裏忙完了,奶奶喜歡上街和其她老太太聊天。老太太們的聊天一般是東家長西家短、北家的河螞三隻眼之類的。不過也有例外,記得“蔡鍔起義討伐袁世凱”、竇爾敦、小八義、哈爾濱、狄仁傑、梁山伯與祝英台、“這是銀子三兩三給他大嫂把家安”(評劇《王少安趕船》裏的戲詞),這些新鮮詞兒都是那時候奶奶說出來我就記住了一輩子的。
我不認為奶奶大街上或串門子和其她老太太聊天是什麽好事情,因為爺爺不喜歡奶奶和別人聊天,爺爺明確表示不歡迎那些出身要飯看墳人家的老太太來我們家聊天。我在家鄉那麽長時間,能夠來我們家閑聊的村裏老太太要麽是地富人家的、要麽是有兒女在外地工作的大學畢業生人家,不超過三四個。作為對比,住在斜對門的我姥姥是幾乎不出門聊天的,姥姥好象是有幹不完的家務。姥姥過幾年才去本家八嬸子坐一坐,可是她有時候會迷路,雖然兩家之間直線距離不超過200米,隻隔著兩條街。
因此,我經常把這兩個大家閨秀出身的老太太做對比,我覺得姥姥比奶奶更像是大戶人家的小姐。這一點上爺爺也有同感,爺爺說“一個土財主家,生了十個丫頭片子,能有多好的(家庭)教育?”。我奶奶一般就會反駁,“你不是佩服你老丈人嗎,你不是佩服你大大舅子嗎?”。我爺爺就不做聲了,這是因為我(奶奶那邊的)太外祖父,是有名的大善人,而我奶奶的大哥是著名的益發和銀行沈陽分行的經理,那可是號稱京東第一家的馮鞏他姥姥家的買賣。
話說就在1968年的夏天,我奶奶要納鞋底,就帶著我到街上去了。一群半大不小的小腳兒老太太坐在對門兒的井溪家二門外的石頭上做活計。井溪家也是富戶,他的大兒子是張作霖張學良時期的黑龍江省主席萬福麟的孫女女婿,但是經過文革,他們家二門外的石獅子的頭都被砸掉了,大門口的上馬石下馬石也被推倒了。老太太們坐在尚沒有曬熱的幾塊歇涼用的平滑大石頭上,一邊聊天一邊做著針線活,我呢就跑到大街上去玩兒新拉來的沙子去了。這沙子是用來幹什麽的呢,是用來掏大糞用的。
想一想,有近半立方米的白白細沙讓你隨便玩,你能不高興嗎?
這個沙子堆,離奶奶她們聊天的地方有20多米,想來奶奶是很放心的,試想想,還有什麽比那麽好的沙子還更吸引4歲的我?
我全身心投入的玩兒著,在略有些濕的沙堆掏了一個深洞,用手團了幾個沙餑餑,又用一個小鐵碗扣出來很多沙饅頭,正玩的不亦樂乎呢,就聽到有人驚呼“牛驚了”,覺得頭頂上忽的一聲、又有黑影閃過似的。我往聲音發出的東邊看去,發出聲音的是一個在一棵國槐下乘涼的退休老頭,又看見一個外號叫“蔫巴”的社員正呼哧帶喘跑過來,看了我一眼繼續往西跑去。我也不由得向西望去,隻見我們生產小隊(一隊)的大黑牛(不是範冰冰男朋友啊)正在飛奔,拴牛脖子的韁繩拖在地上。我還沒有看過牛跑這麽快的,隻見那牛是翻蹄亮掌的,牛腳上釘的鐵掌發射著太陽光。
馬上聽到的就是我奶奶的喊叫聲,奶奶一聲聲地叫著我的小名(奶名)、用兩隻小腳拚命地跑了過來,後麵還跟著幾個要好的老太太。我奶奶簡直是撲過來的,一下子抱住我,用手狠力摩挲著我的腦袋瓜兒,一下子就哭出來了。幾個老太太旁邊勸說著“沒事兒,沒事兒”,奶奶還是哭著說,“這要是讓牛踩到腦袋上可咋整?不死也得落個殘疾!”。
奶奶說當聽到哪“牛驚了”的喊聲時,她趕忙往我哪裏看,見我正在沙子堆的北麵趴在地上掏沙子洞,那頭牛就是從我身上懸過去,她想這下完了,牛的後腿蹄子肯定捎帶上你,那可是鐵掌啊。萬幸的是你啥事兒沒有,你太嚇奶奶了!這時候我一個叫她“幹巴姥兒”(我媽媽的遠房堂姑,我媽媽的幹媽)的老太太用手揉著我的頭、嘴裏麵還念叨著,“摩挲摩挲毛兒,嚇不著,摩挲摩挲毛兒,嚇不著”。可是我根本也沒有害怕,也來不及害怕。
奶奶領著我、後來幹脆變成抱著我回了家。奶奶啥也不說,抱來柴禾,把大鍋燒熱,從罐子裏拿出來兩個雞蛋,打碎到碗裏麵,放上一點鹽麵後用筷子攪勻,熱鍋裏麵放上了三調羹(湯匙)豆油,刺啦一聲把雞蛋倒進去,不一會就攤好了一個雞蛋餅,奶奶把它放在碟子裏,讓我一個人把它吃下去,奶奶一口也沒有嚐,就讓我一個人吃下去。等我完全吃光了雞蛋餅,見奶奶臉上的緊張才舒展開了。
原來奶奶這是為我壓驚。我呢,沒有覺得受驚啊,隻是因為獨吃了一個雞蛋餅,才把這件事差不多完整地記下來。一直記到現在,整整五十年過去了。
同時,我也記住了奶奶的哭,才知道大人們除了在村裏人有人過世時去吊唁時的假哭之外,還有奶奶這樣的哭、真哭、大哭、痛哭。
這是奶奶第一次為我而哭。
奶奶為我的第二次哭,那就是1989年6月份的事情了。
1989年四五月份發生什麽大家是知道的。我身在天津,當然也了解,在外麵鬧的風風火火的時候,我儼然是局外人,我本來就是一個曆史的旁觀者!爺爺、姥爺、爸爸講給我的那些曆史、那些他們的個人經曆,不是白講給我聽著玩兒的。可是我不能讓家裏麵操心,所以在5月份給爸爸寫過一封信,主要內容就是要說明我長大了,我啥都懂,我不激動不參與,我不會讓老人們操心。爸爸在那個時候收到我主動寫的那封信,就真的很放心,並且給我回了一封信。
6月9日,同學們都陸續離開了校園,我也就買車票回家了。在縣城汽車站,遇見了一個在教育局工作的高中同學,他正好回家,我搭他的自行車到他們村頭,離我家就一公裏路了。我是從北街進的村子,快到我們家門口時,就見到我奶奶和一群老太太在一起,奶奶手裏麵還拿著我前幾年送給她的輕便折疊扇。奶奶一見我,哇的一聲就哭出來了,我走上前去,奶奶一下子就拉住我的手不放,還是哭個不停。幾個老太太不停地勸著我奶奶“你大孫子不是平安回來了嗎,還哭啥呀?”,西鄰老F家還善意地說“快跟你奶家去吧”。我和奶奶一直拉著手回得家。奶奶一路上哽咽著說,“打槍打炮的,我惦著你,又不敢問你爸你媽,我都憋了好幾天了”。我說“我早給我爸寫過信了,讓家裏放心”,奶奶說“你爸也沒有告訴我呀”。奶奶深深地擤了一把鼻涕後掏出來手絹擦著眼睛和鼻子,似乎還是沒有從擔心大孫子安危的情緒中回到現實中來。那時候爺爺剛去世不到兩年,或許爸爸真的是沒有專門告訴奶奶。
老兒子、大孫子,老太太的命根子!奶奶曾為我大哭過兩次。而我,都未能趕上奶奶的葬禮,哪怕是奶奶臨終前一口飯一口水的都沒有伺候過奶奶。我隻是在接到妹妹漂洋過海的信件知道奶奶去世的消息時放聲痛哭。
故事講完了,小女兒總結說,如果爹地讓牛踩死了就不會給我講故事了。我說,爹地如果是讓牛踩死了,也就不會有你聽故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