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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貨題外篇:1970年,我買麵條魚和白皮蝦的經曆(第二部分)

(2016-10-17 09:36:28) 下一個

供銷社賣白皮蝦,我也拿著幾毛錢和兩個碗去賣。

但是,這差不多是我最不願意回憶的一段童年往事。我以往講的故事,關於親人間親情的比較多、哪怕是日子很苦,關於我和大自然的比較多、因為我喜歡大自然。我不願意和人打交道,不願意和欺負人的孩子打交道,不願意和那些批鬥人的大人打交道,也不願意和那些被批鬥的大人打交道。好像我有自閉症似的。

大家過慣了北美生活的人,下意識地會想象的畫麵是一個個質樸的農民一邊苦中作樂地說笑著,一邊排隊等著買白皮蝦。

不是的。買白皮蝦的核心是一個筐子,裏麵還有一個致密蒲草編的軟筐,差不多裝著一筐白皮蝦,從遠處就能聞到腥腥的味道。筐子的旁邊站著一個供銷社售貨員,隻有他一個人在忙著收錢、稱重。他由於是在室內工作,皮膚顯得白皙、頭發整齊、衣服整潔、神態氣質語氣當然與同齡的農民也不同。圍著他的是幾十個老太太和中年婦女,主要是這個村子的,沒有男人、沒有年輕婦女、也沒有孩子。這些中老年婦女在自己嘰嘰喳喳聊個不停的同時,還要用和緩恭維的口氣和售貨員說些什麽。買到白皮蝦的婦女們就忙著回家熬白皮蝦去了,可是圍著的婦女還是沒有見少。已經在筐子跟前的有些婦女互相聊著聊著,就會突然停下來,對售貨員說“給我約(稱)3毛錢的,就把錢遞上去,不一會三毛錢的白皮蝦就到了她碗裏。

圍著蝦筐的人有些少了,筐裏麵的白皮蝦也變少了。我也能夠湊到筐前仔細作觀察了,隻見那筐裏的小小白皮蝦是暗灰色,一個個粘在一起的,當然已經是白皮蝦的屍體了,裏麵還有幾根的海草、綠綠的、薄薄的、細細的、短短的,顯示著自己不傷大雅的存在,這白皮蝦裏麵,還有一些更長一些的近似透明的小魚,這就是雜連魚(麵條魚、銀魚)了,它們那小黑眼睛是它們的明顯特征。雜連魚在白皮蝦離的比例真的沒有超過1%,雜連魚比白皮蝦貴,應該是被漁民挑出來另作出售了。奇怪的是,除了極少量的雜連魚和海草,這白皮蝦裏麵居然就是沒有任何其它雜魚雜蝦,也沒有任何其它海生動物像海蚯蚓、小皮皮蝦什麽的。

在我觀察琢磨白皮蝦的顏色分布、組成特征的時候,白皮蝦就所剩無幾了,幾個比其她老太太來的早的老太太趕緊聲明自己在這一點的特殊性,售貨員也就把剩下的白皮蝦賣給她們。其她幾個老太太或中年婦女帶著不滿意或理解或無所謂或僥幸(不花錢)離開了。

我呢,售貨員一直在忙著賣白皮蝦,賣完了白皮蝦,就是他完成了這項任務。在他忙於賣白皮蝦的過程中,他或許偶然看過我幾眼?但是他沒有來得及顧及我的存在?快到白皮蝦賣完的時候,在不多的幾個中老年婦女中,我是不是顯得雞立鶴群?但這也未必是他考慮的事情,他也不知道我是誰家的孩子。

在我期盼著買到白皮蝦的時候,我向前擠了沒有?積極主動的沒有,被動的扭扭捏捏應該是有的。

我試圖發出“我買3毛錢的”或“該我買了”的聲音?沒有。這個時候的我,真的不如我臨出門時看得那本小人書裏的主角,高爾基寫的《在人間》的學徒高爾基,他在街頭為自己學徒的聖象畫店招攬生意時,哪怕是發出來的聲音像蚊子似的、隻有他自己聽的見,但是他畢竟發出來聲音了。

當筐裏麵的最後一份白皮蝦被賣完了的時候,我和其她的幾個後來者就離開了供銷社,這時候天色已晚,在我們邁出供銷社的釘滿鐵釘子的大門時,聽到售貨員關上大門上咣的一聲和兩個鐵鈴鐺的悶重重又帶著清脆的花愣愣聲音。

在走過這長長的村子大街、繞過村頭、回到我村的路上,我腦袋裏仍然是白皮蝦的身影,我的心情就和白皮蝦的皮一樣的灰暗。

回到奶奶家,把錢和碗給了她,告訴一聲“白皮蝦賣沒了”,又到姥姥家,告訴她一聲“白皮蝦賣沒了”,奶奶和姥姥都沒有說什麽。

第二天早晨睡覺醒來,我應該把這個事情就忘記了。那一年吃的還是幾天後姥爺趕集買回來的雜連魚或白皮蝦。

這一年應該是1970年,我應該是6歲。我後來看我六歲的兒子,他雖然發育正常,但是我覺得他還是一個非常小的孩子,盡管現在14歲的他個頭已經在我的眼睛附近了。我有時想,你爹我這麽大時已經自己去地裏挖野菜了,或者受姥姥和奶奶派遣去鄰村買白皮蝦(而不得)了。

 

一晃一年過去了,又到了1971(?)年的春天,在過完陰曆年以後的不久,我就是入學了的小學生了。

 

“合作社賣雜連魚了”,

應該是在一個星期天吧,也是一個早春下午,我村街上又有人喊了起來。

我的姥姥又讓我去買。我真的是很不願意的,可是我從來沒有違背過姥姥的指令(指示、吩咐、命令、召喚、旨意?),再者說,買了就有雜連魚吃。所以帶著稍微複雜的心情我還是去小王莊供銷社買雜連魚去了。

還是在供銷社屋中間,還是在馬恩列斯毛的目光注視下,還是一個柳條筐、裏麵套有蒲草軟筐、隻不過這次筐裏麵是雜連魚,周圍仍然是圍著一些主要是這個村的中老年婦女,隻不過賣雜連魚的換成了另外一個售貨員。

情節與上一年賣白皮蝦大同小異吧。

排隊是沒有的,按先來後到是沒有的。當然了,說不定某一個新趕來的是生產隊長的老婆或大隊書記的媽,人們自然會很快把她擠到筐前的,自然就沒有幾隻手同時伸出去遞錢買雜連魚了。

我慢慢地也又擠到了筐前,筐裏麵的雜連魚,與平時姥爺買回來的碗裏麵的雜連魚不同,那麽多晶瑩透明的雜連魚擠在一起,裏麵隻有少量綠色的海草和更小更少的白皮蝦作為點綴,那才是真正的雜連魚的感覺。

可是這些雜連魚,哪怕連一隻也沒有被用來祭我們家人的五髒廟。

長了一歲的我,甚至還不如上一年的我,自認為成了小學生,倒變的更羞羞答答了。或許我認為,雜連魚貴,肯定不如去年的白皮蝦賣的好,總會輪到我的。反正我就蔫不悄地在旁邊被動地等著,人們有來的、有買到雜連魚走的、有等的、有不等不買就走的,隻有我不買不走不擠不喊,隻是消極被動地等。

 

如果我爸爸是局長,我就不需要來排隊了。

如果我爸爸或我爺爺是大隊書記,哪怕是鄰村的,也會有熱心的老奶奶或大媽把我推到前麵去讓售貨員先給我稱上雜連魚。

如果我是生產隊長的兒子孫子,我天然地帶著自信,會擠到售貨員跟前說一聲“我來了一大會子,先給我來二斤”,說不定售貨員佩服我的勇氣、或者憚於心中的恐懼“這是誰家孩子?這麽膽大?不能得罪”,他也就把雜連魚賣給我了。

或者說我極度恐懼,生怕再買不到雜連魚回家挨姥姥責備,或者是自己生怕買不到雜連魚解饞,或者就是等了這麽半天售貨員還不理我我覺得委屈,我就嚎啕大哭起來,驚動眾人、博得別人的同情心、哪怕是惹得別人心煩,我也能夠買到甚至早些時間買到雜連魚。

 

可是我真的什麽也沒有做,我隻是在旁邊靜悄悄地消極地等著,簡直是像等著別人施舍似的等著。

太陽慢慢地西移,陽光被西麵的高院牆(趙三少家的西鄰是我二姑的婆家)和正屋前麵的西廂房擋住了,房間顯得陰暗起來,我再抬頭看正屋西牆上懸掛著的馬恩列斯毛畫像時,變暗的光線下我都覺得偉人的目光裏麵都帶著嘲諷,我隻好把頭低下一些。

那時候的我對姥姥簡直是有些埋怨了,那時候的我雖然不至於想找個地縫鑽進去,但是也想盡快脫離尷尬。可是人的思維就是有定勢的,我的解決方案不外乎於三個:售貨員或旁人良心發現、主動賣給我雜連魚;我是最後一個但是買到了雜連魚;雜連魚賣沒了,我失望的、也帶著這個真實的理由離開。

不幸的是,真正發生的就是最後這種情況。那一天,離開這個供銷合作社的人中,我是最失望,加倍的失望,雙重的失望。

失望裏有去年沒有買到白皮蝦的失望的疊加;失望包括沒有買到雜連魚的失望,還包括對自己無能無力買到雜連魚的失望。

當現在的我,作為自考上高中就成了周圍七八個村子的“名人”之一的我,三四十年來被視為榜樣的我,那些講給兒孫作為榜樣的婦女們不會回憶到那個當年與她們擠擠查查渴望買到雜連魚的小男孩?估計當時沒有任何人會注意到那個小男孩眼中的失落和挫折。

 

我心灰意冷地回到姥姥家,姥姥仍然沒有責備我。如果姥姥話裏話外哪怕有一句埋怨的話,我真的會落淚的。

 

自從這件事,我變化很大。自此以後,我試著記住每一個遇見的周圍村子的人,名字、和我們村某一家的親戚關係。我和我認識的、能夠按輩分叫出來叔叔伯伯的人打招呼。我春夏秋冬地忙碌著,挖野菜、拔草、撿糧、拾柴,打倒四人幫以後好好學習,考高中考大學,甚至在初中期間頭一次有機會去天津,回鄉上火車時太擠,在站台上和爺爺走散了,未上去火車卻拿著兩張票的我都特意地把一張火車票退掉,就是為了顯示我的機靈和勇氣,我是直接去找天津站的值班站長退掉的,直接告訴她真實原因,她居然把車票上麵蓋了戳,去退票口退掉了,退回3.5元錢。

 

一路走來,我是拿自己的尾巴當鞭子不斷抽打自己前進的。

 

到今天,姥姥已經離開我整整四分之一世紀了。作為大家閨秀的姥姥,真的是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所以她老人家讓我出頭露麵去買白皮蝦和雜連魚,可是她能夠想到其她的婦人們會像她那樣嗎?

老姑不止一次說過,咱們莊的東半莊,隻有你奶奶和姥姥是大戶人家的閨女。

在兩次買魚蝦的過程中,我沒有看到一個年輕媳婦或閨女,沒有見到孩子們,也沒有老頭和壯男人出麵,去買魚蝦的都是一些中老年婦女。都說中老年婦女特善良特有同情心,我沒有看出來。有的時候看到一些青中老年婦女在虔誠地拜佛,我經常禁不住極其變態地想,誰知道你在廟外、在以前都幹過什麽?

 

可是如果大家都有排隊的習慣或傳統,我是不是肯定能夠買到白皮蝦和雜連魚?!

 

據說我們那裏是在遼朝時期建縣的。

試問,如果我穿越回到1125年、1642年、1910年、1948年、1965年,同樣是買白皮蝦或雜連魚,我能夠買得到嗎?

 

記得當年和公司司機聊天,我就有過這樣的說法:狼作為食肉的動物,當然可恨,但是狼有時有他的紳士風度;而羊,溫順善良,未必不是可憐之羊必有可恨之處。

 

這件事情,讓我不爽了近半個世紀。

現在的天津,在早春或初冬,都有賣白皮蝦的,而家鄉照例在初春賣雜連魚,每當我看到白皮蝦雜連魚時我都不免想起了這個童年往事,這個讓我尷尬痛苦的童年往事。性好,真的不是什麽好事情!

 

怎麽才能不讓自己的孩子受到傷害啊?

 

記得在1987年,大表哥家的女兒被從北京送到天津的他爸媽那裏教養。已經兩歲多了的小女孩看到電視連續劇西遊記畫麵時對她的奶奶說“奶奶我怕”,奶奶說“不要怕,那是電視”,可是她爺爺馬上放下報紙走過來把電視調到另外一個頻道。

 

對我的三個孩子,隻要是他們懼於幹某件事情,我一般都是耐心問問他們為什麽不願意。他們如果給出來理由,我給予解釋,他們仍然不願意,我一般不強迫他們去幹。但是我一般設法把他們心裏麵真實的恐懼或不快“套”出來。這時候我不逼迫他們、不以大人的心態去想孩子。

記得我的大女兒,在她4個月的時候就被送去幼兒園,為了讓她免於恐懼,我一連四天陪她在幼兒園,直到她能夠和阿姨玩並且發出來歡快的笑聲。

(完,寫於匆忙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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