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年我爺爺的一個選擇,讓他的後代們又要艱苦奮鬥幾十年。
土改時期,黨和政府在河北冀東地區執行政策相對務實一些,沒有像在其他地方在我眼裏看來是窮光蛋的(大學同學父母、祖父母)也被劃為地主富農、甚至處死。對我爺爺和我姥爺這樣的家裏麵雖然有三重甚至四重大院、房間數是一般人家幾倍的殷實人家,也是根據家裏麵的人口和擁有土地情況,成分分別劃為下中農。在我七八歲實在是沒有什麽書可讀的時候,我把當年的土改手冊都認真讀過(在我八九歲的時候,我把姥爺不知道為什麽存下來的文革中的人民日報也是很好地讀過的)。
但是可以這樣總結從49年解放到文革中的我們村人的日子:
解放(土改+複查):民間的金、銀幾乎被收回國有。除了地主富農,貧下中農也不可能有金銀的大量儲藏。我姥姥經過千辛萬苦(怕我姥爺換成人民幣花了,哈哈),才把300塊大洋(銀元,有民國的孫小頭、袁大頭、還有墨西哥鷹洋、以及袁世凱稱帝以後的正臉袁大頭)保留到改革開放以後。1949年複查時,我爺爺、作為一個人品被信得過的人(沒有被分財產、也沒有分別人財產),和一個村幹部一起負責把我們村收繳的金銀送到縣政府,爺爺說當時連登記在冊都沒有,但是他們兩個就沒有想過自己偷偷留下來一些。爺爺說有幾幅名畫,他們很喜歡也隻是路上展開看了看,爺爺講他尤其喜歡裏麵的一幅百鳥朝鳳圖和一冊金字畫冊(不知道是啥玩意兒)。
抗美援朝:幾乎所有的銅錢、銅器,被收回國有。為的是製造槍炮,打敗美帝野心狼。所以,幾乎沒有人家還有銅錢、銅盆(我隻是在一個趙姓老奶奶家見過)、銅鏡。甚至農村紅彤彤的大板櫃上的銅牌(一大塊挺厚實的方銅和銅鎖,也被起(撬)走了,所以每一家的櫃子在正中間都是一個大窟窿,露著未上漆的原木本色。這是我親眼所見的,無一例外的。
大躍進時期大煉鋼鐵:幾乎所有的鋼鐵被收走,運到小高爐去煉成廢渣。除了農具,鐵製鍋碗瓢盆都被收走去大煉鋼鐵了。我從來不願意參與論壇上極左和極右之間“匪”、“賊”或“死幾千萬人”或“營養性死亡”這些辯論,但是我推測的情況是:由於大躍進前期大煉鋼鐵時期的鍋碗瓢盆這些鐵器被收走,集體食堂被關掉以後,農民想做一口吃的都找不到鍋,陰差陽錯地就被餓死了。為什麽這樣說呢?因為我在我姥姥家見到一個特殊的工具,一個比鍋還大的勺子,鐵柄很短,鐵柄上安著一個又粗又短的木柄,七八歲的我當時問過姥姥“what is this”,姥姥說“這是大勺,大躍進時所有鍋都被收走砸了煉鐵去了。吃食堂快黃了的時候,你姥爺買了它,晚上偷著炒些玉米粒吃。那時候我和你姥爺偷著埋了兩缸苞米。那時候咱們家又(暫時)住進了一戶貧農,怕他們家去報告(給幹部),都是半夜偷著在套子屋(裏屋裏麵的套間)地爐子上炒個半熟就吃”。我奶奶就沒有這心眼兒,那時候我爸爸在秦皇島上學、我爺爺在外地教書,我奶奶餓得全身浮腫,躺在床上等死(我奶奶多次說的原話),是我的三姑,一個隻有十一二的女孩子爬上柳樹榆樹楊樹槐樹去采樹葉樹花榆錢才沒有讓腿腳殘疾的二姐(我二姑)和兩個幼小的弟弟(我二叔和三叔)餓死(老姑至少在我5歲的時候以及前幾年說過三次此事)。
文革開始了,所有的瓷器被收回國有。哦,錯了,是被瓷器的擁有人或者造反派或者紅衛兵砸掉了,幾乎沒有什麽剩下。在舊社會,閨女出嫁肯定是有很多瓷器作為嫁妝的。可是我姥姥家的大板櫃上隻有座鍾、盆景和極少量的瓷器;至於我奶奶家,就幾乎是空蕩蕩了。我曾經問起過此事,奶奶和姥姥都說是文化大革命(大革文化命?)時鑿了(砸了的意思)。夏天晚上在戶外乘涼時,時不常聽到老人們在惋惜地談論著,他們家的什麽什麽被鑿了。有個貧下中農老大爺還氣憤地責罵旁邊的紅衛兵,“我們家從xxx(地主家)分的那對朱砂瓶多好,愣是被你小王八cao的給鑿了,要不留到現在能賣300多塊錢(1974年前後,已經有政府機構出麵到鄉村收購文物,說是出口創匯,我姥姥賣了一個小瑪瑙猴,還買了18塊錢)。
金銀銅鐵沒收了、瓷器砸了、名畫書籍燒了,石刻鑿了,大廟拆了,樹林砍了,河整幹了,水整沒了,良田整成高樓了,空氣整陰霾了,還剩下些啥?剩下了良心?好像現在也讓狗吃了。
大躍進和“三年自然災害”的結果是,開食堂的時候,有著三重大院、九間正房的我家,被趕到一小間別人家的廂房屋裏,所有的家當被塞了進去,實在塞不進去的就在外麵風吹日曬雨淋人偷。那時候沒有油氈和塑料布,三年下來任其腐爛下去。等到三年以後,我們家搬回破敗的原宅時,三姑說破衣爛衫發黴的被子當柴禾燒了三天飯。這差不多是我奶奶、和我奶奶的兩個婆婆和兩個奶婆婆(grandmother-in-law)的嫁妝和積攢。我上文曾經講過,我爺爺是在日本侵華以後,被迫過繼給在老家的堂伯父的,我爺爺奶奶侍奉伺候二老差不多十年。
當初拒絕搬出去,像現在的釘子戶那樣?當時我爺爺奶奶是不可能反抗村幹部們的決定的。村幹部揚言,如果痛痛快快搬出去,啥都好辦,否則開除公職(那時候我爺爺是教師)、定為漏網右派、按現行反革命處理,何去何從、由你自己選擇。
當三年後我奶奶帶著我的兩個姑姑和兩個叔叔搬回家時,差不多除了一身衣服和一床被子,就沒有什麽東西了。令人諷刺的是,在1960年或1961年,我父親放學回家、我爺爺放假回家,我爺爺和我爸爸隻能睡在一個被窩裏、而我奶奶隻好摟著我老叔睡在一個被窩裏。我的姥姥(不是我的奶奶)和我的三姑,不止一次和我提及此事。
由於家裏窮,大躍進後的我爸爸就隻能選擇不上高中上師範。而我的母親,和我的二舅一樣的不幸,都是因為沒有在考卷上寫名字,一門課是零分,隻能去當教授的她老姨姨夫家重新讀書,當然了,讀了個師範。
大躍進的後果,在河北省就是讓近100萬吃商品糧的人在1962年回家務農,讓一些學校解散。我的爺爺,我的剛剛工作一年的爸爸、我那不得罪君子但是得罪小人的爸爸,就雙雙被下放回農村了,我媽媽上的學校也被解散了。
在好人的善意提醒下(請見童年回憶故事2 : 1974年春節,10歲,第一次吃河魚),我爸爸終於恢複工作,而我爺爺就徹底成了農民。我媽媽呢,由於我姥姥家生活富裕,返鄉後就又成了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大小姐了。
1963年初春的一天,一樣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我姥姥要經過我們家去例行地一年一次地看望另一條街上的本家八嬸子(我姥姥如果不這樣走她甚至會迷路,怪怪的,哈哈),就見我爸爸放假在家,正在埋頭洗著弟弟妹妹們(我的姑姑叔叔們)的衣服。我姥姥一下子就喜歡上了這個英俊的年輕人,就決定要把他變成她的乘龍快婿。
我爸爸到底有多帥?75年左右,農村上演一部電影《偵察兵》,裏麵的主角是王心剛表演的我軍偵察排長郭銳。我第一次看這部電影,就覺得王心剛長得特別像我大姑家的大表哥,第二天我忍不住對媽媽說“郭銳像我表哥”,我沒有注意到媽媽的臉色變化,但是我聽到媽媽用略有自豪的聲音說“人家都說長得像你爸”。幾年前在沈陽,在大姑的葬禮上我和大表哥說起來此事,大表哥也帶著感情地說“那叫三代不離姥家根,人們都說我長得最像我大舅”。又過一年我去沈陽看大姑父,下樓迎接我的三表弟的體態相貌神態是那樣的像我爸爸,我三姑家的表弟,也特別像我爸爸,而我的叔叔們則沒有那樣像。
偵察兵這部電影,在農村差不多天天在上演,我也不知道為什麽那些放映員沒有成為精神病。我差不多看過20(二十)次以上,裏麵的台詞我差不多會背,我還有一次逗爸爸讓他學著郭排長假扮的敵作戰處長拿腔拿調地說出來“你們的炮是怎麽保養的?啊?”“你在唐山炮校受過訓嗎?”。爸爸認真地做了,但是他不知道,他的兒子那時候欣賞的是什麽!或許他早知道他像大明星了。那時候的爸爸應該很幸福的。
姥姥欣賞上了爸爸(那媽媽肯定同意了?我不好意思問都快八十的媽媽),女強人型的姥姥幹脆來我家提親。姥姥開門見山,說“我要給你們xx提親,對象就是我們家yy”。姥姥多爽快!
可是奶奶卻說“我們家配不上你們家,我們家太窮了”。我們家原來有九間正房,經過開食堂的糟蹋和折騰,六間倒塌,就剩下三間,而我爸爸卻有弟兄三個。
姥姥說,“哪有啥?誰沒有從窮過過?好好過日子就中”。我姥姥當然知道我們家窮了,知道我爺爺和我爸爸蓋一條被子、奶奶和老叔蓋一條被子。按爺爺的說法,“共產主義就是電燈電話樓上樓下,可是到我們家卻變成一年一人一尺布票,做個褲衩,露上露下”。
當奶奶告訴周末回家的爸爸關於我姥姥來提親的事,爸爸居然不同意,理由一樣,仍然是家裏窮。甚至我爺爺都說服不了他。看來媽媽真的是長得太漂亮了,在爸爸那裏簡直是可望不可及的女神了。
巧的是,有一次我爸爸從他教書的那個學校放假回家,正趕上我媽媽去鄰村她大姨家串親戚。小路上迎麵而來的媽媽大大方方問候了一句爸爸。爸爸那裏起了什麽化學變化是我這個化學工程師所不能用文學語言所描繪描述的(估計文學水平甚高的我妹妹來寫還差不多)。
反正,當過了幾天,爺爺委托的本村一個德高望重的長者再一次勸爸爸同意這門親事時,爸爸居然點頭了。烏拉!爸爸不點頭,就沒有我啦。
爸爸這一點頭同意,山大的壓力就在爺爺肩頭了。這時候的家裏,是一窮二白、一貧如洗、一文不名。
怎麽辦、怎麽辦?急死我爺爺了,也急死我了,我還要在一年後出生呢。
這時候,我爺爺,他想起來待他如親兒子的二嬸。他把家裏的窘況寫信告訴了他的嬸娘,在北京教小學的嬸娘。
爺爺的嬸娘,我的堂太祖母,她不久後就回了信,隨信寄來了一張匯票、一張二百元人民幣的匯票,還寄來一個包裹、包裹裏麵有一條毛毯、一件毛料褲子和一雙皮鞋。
我爺爺的叔父,蔣政府國防二廳的高官,40年代去世。堂太祖母一個人養著一大家子,她的長子(我爺爺的親堂弟)和我爺爺的同父異母弟弟都去了台灣,79年以後才恢複聯係。她的女兒,解放後成了中國人民大學的第一屆新聞係畢業生;他的二兒子,大學畢業後則成了王竹溪先生的研究生、大學教授;而她精心培養出來的我爺爺的同父異母妹妹,投奔革命以後則成了地方政府中層官員。
我的這個堂太祖母,解放後的工資才78元/元,可是她拿出來200+元給他的夫家侄子,給她尚沒有見過麵的堂孫作為結婚的賀禮,實際上是救命錢(救了我的命)。
(待續)
當然曆史上隻有湯山炮校,好像沒有唐山炮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