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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事15:1973年,9歲,第一次吃燒麥(遠房堂爺爺家的悲喜劇,第三部分)

(2016-07-04 17:29:39) 下一個

端午節回家,在街上遇見幾個遠房本家平輩和叔叔輩的,問起來他們孩子們考學和工作情況。正聊著,過來幾個果真是五百年前才是一家的幾個同姓。人家都恭維我們:你們自老祖宗就是詩禮傳家,念書跟玩兒似的,你們“俊”家哥們,下一代考不上大學那才怪了。

由於日本全麵侵華帶來的家破人亡,年少的我祖父在1938年底就隻身回到老家(不是他的老家,應該是他的祖父的老家,我祖父、我曾祖父皆出生於天津),雖慘淡經營,但也重獲祖宗蔭庇,落得個枝繁葉茂。但我爺爺的天性使得他和他的後代們當不成時代弄潮兒,在村人眼裏麵依然是破落戶。

因此,本著柿子拿軟的捏的千古不變原則,大躍進和文革中,理所當然的被欺負、被懲罰的是出自我這樣家族的人。雖然我沒有去偷,我隻是在大家夥兒都說“解放”了的麥田裏去拾了麥穗(我的故事請見我博客裏的故事9:我第一次吃火燒),但是我會被罰5元錢。當然了,隊幹部可以說,誰說解放了?我們做新聞發布會宣布了?

罰就罰我這樣的,人家追過來我仍然認為自己拾麥穗合情合理合法。

罰就罰我這樣的,人家決定了罰你,你就認罰。

罰就罰我這樣的,因為我們家還能拿得出來5元錢交罰款。不用他們把院裏的雞捉走幾隻。罰就罰我這樣的,因為我們家人還要臉,不會跟他們死纏爛打,不會變本加厲的再去偷。

罰就罰我這樣的,人家罰了你,扭頭就忘了,我還要用這個懲罰折磨自己40年,乃至一輩子。

大躍進時,我奶奶,從自家宅院裏自己種下的玉米秧上掰玉米是要懲罰的;文革中,我從解放了的麥田中拾麥穗也是要懲罰的。

而我們村,同樣的這些村幹部,他們讓全村人吃食堂,乃至吃樹葉、吃玉米芯(玉米骨頭、玉米軸)、吃叫花苗(打碗花根、喇叭花根),最後差不多尋常百姓人人浮腫,老年人餓死20多,他們沒有受到懲罰,而且仍然始終保持懲罰別人的權利。

有一次我回家看母親,有一個我不認識的中年婦女帶著一個20多歲的男孩子到我家,有一搭無一搭的聊著。她們走後,媽媽說:這是xx家大媳婦,她兒子上大學時,常跟我借錢,現在想讓你幫著找個工作。

我說:媽,這不就是“大嚼子”家的嗎?找工作?我不幫。我還沒忘記他讓我奶奶因為倆玉米罰站呢!

以德報怨,何以報德?

文革中幫助我祖父我父親的好人們的後代,有好幾個在我這裏上學、工作,我真的很幫助他們、培養他們。

 

我小時候經常有機會跟大人到那個大堂爺爺的老母親家去玩,他們家有許多照片,都是穿著軍裝的軍人,還有女軍人的照片。隻不過軍裝不是當時解放軍穿的那種,按我爺爺的說法,那叫星星杠杠。這應該是那個堂姑奶奶一家,上海警備區副司令,在五六十年代的軍裝,怎麽也是星星杠杠吧?

堂太奶奶她的兩個兒子呢,沒有照片?我剛想問爺爺,馬上明白了,這些反革命,哪有膽量把當反動軍官時的照片公開亮出來?

話說有一天我在村東頭大槐樹下玩,隻聽得幾個中老年婦女聊到:我看到過zg和yq他們倆年輕時的(戎裝)照片,像啊。“像啊”是當地方言,意思就是說:這兩個兄弟年輕時各自穿軍裝時的照片,人靠衣服馬靠鞍,簡直是帥呆了,並不是說他們模樣相似。

他們這樣談論時,絲毫沒有考慮到他們兄弟倆穿的是國民黨甚至汪偽政權的軍官服,隻有嘴裏麵和表情上滿滿的羨慕和欣賞。

1983年國慶節,我穿著校服(難看級別的西裝革履)回到村裏,得到也是村人滿口的讚譽、由衷的羨慕,他們可能早已忘記了,這是7年前被罰了5元錢的那個12歲孩子、一個未成年人剛長大了。

至於那兩兄弟文革時倒黴發配回家,人們就要痛打落水狗了,至少要打太平拳了。

一個壞的機製,就是能夠把人性中的惡給完全激活。

 

我們家是弱勢群體,但我父親、叔叔們有一個原則: 藥人(毒殺人)的不吃、犯法的不做。所以他們就拿一個12歲的孩子做突破口。

我是本村唯一被罰過款的未成年人;當時那個一把抓住拾麥穗的我的人,也是本村唯一被判過刑的人。

我不會以德報怨,也不會以怨報怨,但是是不是還有另外一句話叫人在做天在看?

06年去南京看大堂爺爺,身為一個央企中層管理人員的寧軍二叔那句話是這樣說的:q莊人太壞了,當時恨不得買顆原子彈把它炸了。我啞然失笑,那裏去買原子彈?

 

大堂爺爺一家繼續在鄉親們的淩辱中過活,那句話怎麽說?動輒得咎、動而見尤。

那時候,大隊裏有四份報紙,人民日報、河北日報、唐山日報和參考消息。隻要跑信的(郵遞員)一來,村幹部們就有活兒可幹了,看報紙、談新聞。比如說批林批孔批周公時,有個幹部把“孔子”發音成“猴子”,還在那裏大發議論;另一個看到厚今薄古的法家秦始皇時,看到文章裏有秦朝、秦國、秦王國、秦王朝、秦王政、秦始皇、秦孝文王、秦莊襄王,腦袋那個暈哪,直說到:。。。。。。我看過地圖,這個秦國(泰國)現在跑我們南邊去了。

還不如我一個十歲的讀書甚少的孩子,當然了不是我不願讀書,是當時無書可讀。

作為一個十歲上下的孩子,我愛看報紙,拿起別人看剩下的、尚沒有被人用來擦屁股的報紙如饑似渴的看著,吸收著知識,享受著村外的世界。

我最愛看的是參考消息,上麵有一些平時聽不到看不到的東西,比如蔣介石死了,上麵就有台灣方麵的消息,有“秉先總統蔣公之遺誌,肩負光複大陸之偉任,。。。”這樣的句子。

這個大堂爺,也愛看參考消息。

這就引火燒身了,一個冬天,應該是下雨天打孩子閑著也是閑著吧,大隊部就開起了批鬥會,主題是批判老漢奸。罪證:老漢奸每天爭著看參考消息,是妄想國際形勢的變化,準備讓國民黨蔣介石打回來反攻倒算,要不就是等待日本軍國主義複活,不是等著美帝就是等著蘇修的侵略到來。那時候還沒有帶路黨這個詞兒,否則這些村幹部肯定會用得上。

老漢奸挨鬥,這次“陪綁”的是他二弟,臨時被人揭發揪上去的,因為他也曾看過參考消息。兩個曆史反革命分子免不了被踹幾腳、挨幾拳,好在是冬天有厚棉衣隔著不留外傷,不算太疼。

 

粉碎四人幫了,雖然代價是他們家又搭進去一個女婿,一個據說等四人幫篡黨奪權事成以後要當公安部長的女婿。

誰讓他們的爹當年多方下注?

隨後這一兩年,是他們家最倒黴的時候,兄弟妹四個人都是有罪之身。那個妹妹也被強行複員回家,好在隻有不到一年時間。

 

1979年,開始落實政策了。

這麽一天,又是一輛牛車停在他們家大門口,如同10年前。

可是這輛車要送他們走。

他們輕輕的走了,就如他們輕輕的來,隻不過,送別他們的不隻有天上的雲彩。

他們載走的應該是滿車的恨意。

村裏人在遠處看著,指指點點。

堂爺爺他們的大兒子來了,大女兒來了,還有二兒子和小女兒。大兒子和大女兒或許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來看看父親的故鄉、看看弟妹們的傷心地吧。

這時候村頭有了馬車的鈴聲。一會兒,一輛馬車出現了,車上端坐一個老太太,還有趕著車的年輕人和一個老頭。

村裏的一些中老年人就有人說:這回要有好熱鬧看。

這個年已65歲的老太太是大堂爺爺的原配,她沒有後代。

自從她的丈夫在南京有了新妻子新家,她就過得是真正守活寡的日子。解放後不久她就搬回娘家去過(生活)了,和兄弟侄輩們過活。在我奶奶我姥姥這樣的同齡老太太都不需要下地幹農活的時候,她仍然下地幹農活養活自己。她是一個不幸的苦命人,不論是在舊社會還是新社會。

她來了,她要討個說法來了。

這讓高高興興準備回南京的一家有措手不及的感覺。

老太太已經下了車,邁著“解放腳”慢慢地走過來了。村裏人也處於一種迫不及待的狀態,哭、鬧、吵、罵、耍、躺、滾,就在想象著老太太怎麽發揮了。

這時候隻見從裝滿行李的牛車旁走過去四個人。大兒子、大女兒、二兒子、小女兒,他們一起走向老太太,兩個老大,大女兒和大兒子,緊步走上前,從左右一攙老太太,四個人同時叫了一聲“媽”。

老太太當時眼淚下來了,此後老太太僅僅和這些孩子們聊著的是家常。

村民看著突變的劇本,有些驚詫。

老太太一會就離去了,堂爺爺一家走了,一個和二堂叔相好的名字叫剛廝的小夥子趕車送他們去的車站。

人們散去了,有的說:還是人家南方人、還是人家城市人,就是奸(聰明、狡猾),我們就做不了。

進了二門,我爺爺對二叔、也是對我說:這是家教(發四聲),到時候不用現教(發一聲)。

 

在後來,大堂爺爺家的信息在河北老家就傳得不多了。有的是老二恢複了工作,補發了工資,還當了唐山市政協委員。老三,摘了右派帽子,還一次性就補發了7千多元工資。村民們又有一番新的羨慕嫉妒恨。

 

06年我去南京時,二堂叔對我說:當時我們答應給她(他父親的原配)每年50塊錢,後來給100塊錢,她幾年後就去世了。

轉眼間,我也離家去國。父親生前和南京大堂爺爺一家是有信件來往的。知道他們家幾個歲數小的兒女後來還是上了大學,二堂姑和她丈夫在德國還獲得博士學位,在89風波以後不久就回國效力了,在那個國內排名始終在前四名的大學當教授。

2006年的一天,我母親收到了大堂爺爺的一封信,委托我回一下。所以在這年冬天,我去了一次南京,第一次去南京。

去見大堂爺爺的那一天,二叔、二姑和老姑都在堂爺爺家裏等著我,約好在家裏麵吃午飯,我說二叔您一定要買上幾個燒麥,二叔說好。

到了堂爺爺家裏,看模樣都認識。隻是我變得很多,他們見我時我還是個孩子。那年堂爺爺九十多歲了,兩耳失聰,隻好筆談。老太太已經故去了,第三代都不錯,已經有幾個在國外留學了。

我們談了很多舊事,他們談到:想不到老家人對他們那麽狠。說到一直記著我爺爺家姥爺家對他們的好。

我也憑自己的記憶,談了很多,二堂姑不止一次說:這哪是一個孩子應該記住的,一個孩子不應該承受這些。

二叔還想幫我找一些項目做。

我對二叔說:我一直記得的是您有一天到我家,說大奶奶做了燒麥,送給我們家吃。我吃到了,很好吃。我到現在還感激著大爺爺大奶奶和您哪。大家笑了起來。我說要不是哪一次吃燒麥,我下一次吃燒麥是1984年我們宿舍的人為了報考研究生一起上街照相後在飯館吃的。

後來,我還幫他們和村裏的那個剛廝恢複聯係。以後逢年過節都有個問候,路過南京又去看過一次,那時候大爺爺已經住了養老院,二叔去外地開會,二堂姑和小堂姑熱情招待的我。

再過幾年,堂爺爺去世,近百歲。

 

我寫的這個往事,不是我自己的,但是符合第一次吃什麽這個係列的主題。今年春節我沒照例打電話給南京的堂叔叔姑姑們,以後也不準備打了,不再聯係了。關於老家的回憶對他們是眾多痛中的一種痛,我打電話會讓他們想起來。就不要提醒他們了。

 

對這個老漢奸堂爺爺的家事,我是旁觀者,也是一個思考者。通過這麽些年的經常性的回憶和思考,我能從中得益那些呢?

我想有以下幾點:

1. 人一定要時髦,不要食古不化,更不要反潮流。該信基督教時就信基督教,該信點兒別的時候就信點兒別的。

2. 不要把雞蛋放在一個籃子裏。

3. 人還要隨遇而安,榮辱不驚。有時候就得要有唾麵自幹的不要臉精神。

4. 一定要找一個自己愛的配偶,以至於他/她打你罵你你都不介意。

5. 人還要知趣,當你是另類時,你的確要把自己當作另類些,否則有你的倒黴。

6. 人的修養、教養很重要。

7. 活著、活的長,最重要。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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