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次去買幹草,我們父子三人不像第一次那樣走的快。
一是因為再走那麽遠的路,真的很累,妹妹當時隻有10.5歲,就算不用繩子像纖夫那樣拉車,對這樣一個多半年幾乎沒有吃過動物蛋白、營養不良的小姑娘來說,半天內徒步還拉車走了近18公裏的土路,這是多大的挑戰!
二是為了多賣些錢,我們和爸爸捆草裝車時又多裝了小一半,車子拉起來更沉重。
的確是走的很慢,記得經過一個叫救陣的村子時,抬頭還望見了第11個故事中的老F家F3的兒子,比我小四五歲,他望著我憨憨的笑著,記得那個村子是他姥姥家,嫁到我們村老F 家的他媽媽人還不錯,至少比我媽媽讓我稱之為姨的那個F1的妻子人品要好。
好不容易到了那個村子,當我們期待人家對我們的熱情時,隻見一個人抬頭望見我們後輕聲說了幾個字,社員們就一下子圍了上來,卻是帶著憤怒和仇視的眼神目光。
一個上次沒有見過、看起來是個隊長或副隊長的五十多歲的中年男子走到我爸前麵,聲音本來就發尖而且明顯帶著怒氣的高聲說著:“你們還好意思又來,你們看看賣給我們的是啥破草?”
“破草”,我一下子愣住了。那是我一把把親手拔下的、是雞爪子草、狗尾草、虎尾草為主的、青嫩的、富含營養、沒有打過農藥的野草,而且都是及時曬幹的,甚至一見天要下雨,我都是急著跑回家裏用叉子急急忙忙堆到一塊兒,然後用那時候農村很少見的塑料布苫起來的。因為我知道,草沒有完全曬幹或者用雨淋淋,會發熱、發黴、變黑的。
記得夏天有一天去河西打草,烏雲上下翻滾著從西北上壓了過來,這是要下冰雹的節奏,我急忙背上一大捆青草向村子裏跑,過河時在水泥橋的一側還要趟一點兒深到膝蓋之上的水,而且水兩邊斜坡都很陡。負著重、著著急的我正在為難時,是一個到我們那裏抗震救災的邯鄲市某縣的打井隊的一個隊員小夥子把我連人帶草提過去的(我至今感激邯鄲人,為此麵試研究生和員工時無法不說有感情因素在裏麵)。
等我上氣不接下氣的背著青草跑到了在村東頭的家裏後院時,大雨已經下起來了。那樣緊急的時刻,我還注意到這雨,如果是要下這樣大的,是會聽到從某一個方向,雨點重重砸在玉米葉、高粱葉上麵的聲音由遠到近逐漸傳過來的,十幾秒鍾以後,雨點就會打在你身上了。
回到家,隻見奶奶,裹著兩隻小腳(實際為解放腳)的奶奶,戴著一個醬蓬簍(這是當地叫法,一種蘆葦篾編織的防雨帽,和清朝大臣戴的一種官帽形狀差不多)正在吃力地拉著塑料布苫草垛。這時候豌豆粒大小的冰雹也下來了,我趕緊扔下青草捆,幫著奶奶拉好塑料布。
還好,一陣狂風暴雨過去後,太陽又出來了,接連三天是大晴天。這草,也已經完全曬幹了。這是1976年8月下旬的事情。
正常曬幹的嫩草,是一種令人喜愛的青綠色、而且帶有甘甜味道,我至今記憶猶新。
1976年9月9日,我下午仍然是去河西拔草,記得那是在一片大豆地裏拔草。天很晴,西斜的太陽很亮,但是天氣已經沒有七八月份的熱和濕了。陽光普照的豆子地,與夏日炎炎的高粱棵(青紗帳)不同,竟有些浪漫的詩意在其中:向西看,盈滿無虧的太陽,被晴清青的藍天襯托著,天上甚至連一片白雲都沒有;向東看,是齊腰的豆秧組成的方陣,碧綠碧綠的,有著輪廓,有著層次,裏麵的狗尾草甚至野莧菜都可以看得清清楚楚,與更遠處的高杆作物高粱玉米方陣又有著顏色和景色的不同。沒有霧沒有霾,但是好像植物的每一片綠色葉子又被太陽光鑲著一個金邊。
當時的我,隻是覺得很美,身體中的多巴胺多分泌了一些;但是並沒有產生寫詩的衝動。古言道,熟讀唐詩三百首,不會作詩也會吟。對我卻是:讀過唐詩一兩首,不會作詩不會吟。因為我們的小學初中語文課本,裏麵隻有《憫農》和《登鸛雀樓》兩首,其他的有不超過5首的主席詩詞,我古文和古詩詞功底有限,也就記住了一句“不許放屁”。
大約在4點鍾左右的時候,東南西北四個方向的各村大喇叭裏突然發出了聲音,是音樂,這個音樂,我在7月初聽完廣播電台廣播朱德委員長逝世的仆告後聽到過。這時候這個音樂又響起了。還來不及等我想明白,播音員低沉悲壯的聲音已經把信息送給了我:中國共。。。。,中。。。,。。。,。,,,沉痛宣告:偉大的無產階級。。。。。。
我知道,那一天終於來了。記得一次爺爺與人的閑聊中提及,毛主席和我們村那個老紳士是同一年出生的,我當時就算出來了,毛主席已經八十多了。我又想到:毛主席是主席也是人啊,他是不是也像其他老人家那樣會老去(“逝去”的意思)呀?
毛主席逝世了,天色也暗淡下來,我和小夥伴們背著打的草過河回家。現在已經記不起來大人們的議論。
其後不久,公社的靈堂搭了起來,小學還組織學生去吊唁一次。外校的一個小學生在低頭默哀時竟然笑出聲來,當然被持槍的民兵揪了出來。排隊默哀完畢,大家在不遠處地上坐下,絕大多數人都哭了。。。。。
轉眼10月下旬了,天逐漸涼了下來,這就到了我賣幹草的時候。
一聲“破草”讓我演電影一樣快速回憶起我拔草曬草的一幕幕。爸爸愣了一下,我和妹妹互視了一下。
爸爸馬上說“大哥這是咋回事兒?”
副隊長:“你們把捂了的(發黴了的)草賣給了我們”。
爸爸:“沒有,我們爺倆就在今天早上打的捆,看得清清楚楚,沒有捂了的”。
副隊長:“你看看這捆草,外頭是好的,裏頭是黑的。看你像個做事兒的(不是吃農業糧的),咋帶倆孩子幹這事兒?”。
爸爸白色的帥臉有些變紅,帶著些許憤怒。
我:“那不是我們家的草。我們家的草,是都用塑料布苫著的,沒有被雨淋著(再晾幹)變白的”。
副隊長:不中,你們得賠我們,你們拉來的這個草得沒收。
我(喊道):我們的草是青草,牛愛吃,夏天放暑假我拔的。你看這個捂了的草都長小笤帚(虎尾草的草籽)了,老了,準是秋天拔的,牛不愛吃。秋天我都開學了,沒拔草。
副隊長(心裏話:這小崽子還挺能說的):我們生產隊收草是喂馬和騾子,不是喂牛。
妹妹:嗚嗚。。。。。。,嗚嗚。。。。。。
爸爸:別哭!(掏出手絹)把手絹給你妹子。
爸爸:大哥,來抽煙。
副隊長:別,別來這一套。先跟我說事兒。
爸爸:來,大夥兒都抽著,一人一根。
我看到兩個不會抽煙的社員把煙卷牌子看了看,然後放在自己耳朵上,繼續做壁上觀。看在“二十響”的麵子上,終於沒有人再起哄。
爸爸:我兒子說的對。這個捂的不是我們家的草。我們的捆小,早晨我們爺倆一塊兒打的小捆兒,我們家孩子夏天拔的草是綠色的,有清香味、甜甘味(當地土話)。大哥你看這個捂了的草節骨都這麽粗了,肯定拔的是晚秋的草,興許是草垛讓那場大雨給漏進去了雨水,裏麵就捂了。
副隊長(抽著煙,口氣有些和緩):哼,沒有你們這樣幹的。
爸爸:大哥,我要是真這樣幹了,還敢再來第二次嗎?我們家離這十三裏地。倆孩子拉車跑了兩趟了。
。。。。。。。。。。。
副隊長:我原來也是你們旁邊那個莊的,後來搬到城邊上了。看你是個教員跟倆孩子的麵子上,這草我們就收了,可是我們會計不在,你得等他回來才拿錢。
爸爸:中。大哥,會計大哥去哪兒了?
副隊長:他去城裏電影院看電影去了。
爸爸:他啥時候回來?
副隊長:知不道(當地話,不知道的意思),興許還幹別的去了。
爸爸:那我等著他,大夥兒先用磅秤稱草重吧。
(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