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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事9 : 1976年夏,12歲,第一次吃火燒

(2016-02-20 20:40:24) 下一個

2005年回到闊別的故土家鄉。按老人們的交代,到村頭就下了車,和同村人打招呼,長輩按輩分稱呼,晚輩就直呼其名,甚至和差不多年齡的或者比較熟的還要開幾句玩笑。

還沒有進村,第一個見到的就是原來我們第一生產隊隊長的老婆。我趕緊用原汁原味的家鄉話說:“二媽,我是xx(我的小名),24年前我高考分數下來時,您說過“這回xx不發愁說媳婦了”。告訴您吧,我說上媳婦了。還說了倆,都是大城市的“。

第二個見到是一個不顯老的本村嫁給本村男的媳婦。我說“這不是約翰遜嗎,你三姐杜魯門可好?“ 她哈哈大笑:“這個外號二十多年沒有人叫了,讓大哥你又拾起來了”。

還碰上過一個92歲的郭大爺,聊了幾句。他原來是我三大伯家的長工。本家“五服”之外的我三大伯解放前是真有錢,大門高高大大,進二門以後還有一個帶兩根柱子的四角門廳,帶雕花的。他舅舅也是總理在南開的同學,三大伯他老人家被劃為地主成分一點不冤枉。這個三大伯和另外一個地主(五服之內)三太爺、以及一個本家老漢奸堂爺爺,也都活了九十多歲。

過了幾天,老長工郭大爺(爺爺輩,不是大爺叔叔輩,發音不同的)跑到我家裏對我媽說:“xx這個孩子真好,這麽多年每次見我都打招呼,可熱情了。可是我總想問,他的手怎麽那麽硬啊?”我不知道我媽咋回答的。手硬?大家在美國,怎樣握手?是不是比較用力?

郭大爺兒子是村裏的造反派,文革專整人的,可是傳統的郭老爺子人很好,解放時分了我一個本家大伯(富農)的一半房子(地主和郭大爺各有一間半。我們家有九間正房,是貧下中農),讓他在富餘的地方落戶,對村裏人一直有一種感恩心理,當然更感謝黨。他是灤縣人,一輩子說一口唐山話。記得文革時經常憶苦思甜,他用唐山話講著講著就走板了:“我給東家扛活也是掙苞米啊,東家春耕給吃燉黃花魚,拔麥子吃熬大燕魚,伏天秫米水飯煲鹹帶魚,秋天吃頭一茬豆腐,布拉布拉布拉,哪像60年渡荒,吃苞米骨頭都拉不下屎來,他媽拉個巴子的”。他兒子趕緊上前說“你老趕緊歇會兒吧“。台下頓時笑聲一片。

還有一個是童養媳,也經常被請上台控訴她婆婆一家對她的虐待。記得她和我奶奶講“不願意去上台憶苦思甜,說講完以後好幾天都自己心情不好“。

我自從寫這個故事係列以後心情極差,已經兩天了頭疼的很,一直到寫完故事8,才知道病因何在,太沉浸於過去的痛苦了,本來想寫一些輕鬆一些的故事,可是還是有一個非常痛苦的經曆,不吐不快,寫出來後頭疼可能就全好了。

故事8裏麵講過,從小家裏麵的教育,是不能偷摸,公家的也不允許。甚至姥姥絕對不允許我們在天黑以前早一些時間開燈,雖然那時候沒有按電表收電費。

但是家裏麵允許撿糧食拾柴禾。那時候我們那裏有一個詞兒叫解放,說某個地解放了就是允許村民在某個時間後在這塊地撿糧拾柴。

話說1976年夏至麥秋,我已經在先後解放的兩塊地撿了一些麥穗。我動作快,為學校班級撿麥穗,我一隻手撿麥穗對齊了紮成一把一把的,按重量稱重,還比那些用兩隻手瞎劃拉麥稈麥穗一起來的同學撿的多,如果按麥粒計算應該高出來一倍以上。

有一天,一塊地說明天早晨解放。第二天我早早醒來,還有著月亮,有些寒意,記得是趕緊小跑到地裏的,到哪裏一看已經有好多人在撿麥穗了,麥穗很多,大家豁出去似的快速撿著,突然有人說看青的來了,就奔跑散去,我還沒有明白過來是怎麽回事,大隊幹部YSQ帶著人一邊跑一邊喊“小王八羔子們,你們一個也別想上高中“。跟著他的一個小夥子(本村同姓平輩的,他在我出國後因過失殺人罪,判了20年,5年前提早放出來的,老婆早跑了)上前一把抓住我的筐子,大隊幹部看見是我,哼了一聲,說”把他筐子放大隊部去“。我定過神來一看,就把我一個人的筐拿走,沒有拿別人的。

回到家裏,告訴了媽媽,媽媽說過幾天就會把筐子還給你的,不要怕。可是我真的很怕,怕後年上高中時真的失去機會。那時候,初中畢業後能不能上高中取決於你的家庭成分,如果是地富反壞右黑五類,絕對沒戲,村幹部子弟肯定能上,一般貧下中農的子弟就看家裏的勢力及和幹部的關係。我們家屬於兩可之間的情況,所以,作為一個剛剛12周歲的男孩子,我真的開始發愁了,上不了高中,就可能說不上媳婦,就算說的上,肯定也是醜的或成分不好的。說不上媳婦,那可是奇恥大辱的事情,過去聽老人嚇唬年輕人,看你能說上媳婦才怪,小夥子馬上就如霜打的茄子秧一樣蔫了。我一天下來那個沉悶哪。

晚上吃飯的時候,另一個大隊幹部來了,爸爸媽媽趕緊請進屋裏(難道是星期日?反正爸爸在家),知道無事不登三寶殿。隻聽他說,經過大隊(相當於現在的行政村,管轄四個生產小隊(我們家的單位是第一生產隊)革委會討論,決定沒收我的筐子,還要再罰5塊錢,現在就交。如果按大隊幹部YSQ的,是要罰10塊,再把情況上報給公社總校長那裏去,被他給壓下了。半是賣人情半是威脅吧。這都是我在堂屋聽到的。爸爸沉默了一會,說“既然那塊地黨支部說沒有解放,罰是應該的,。。。。。“。我眼淚下來了,有屈辱,更是心疼。5塊錢可以買一件很好的新上衣,我從來沒有在過年時穿上新上衣的。這個幹部拿5塊錢走人了,爸媽送他回來後,媽媽還說著,他們就是欺負人。

76年分紅是0.027一個工分,我媽媽辛辛苦苦勞累一天,掙8個工分,值0.216元,這需要我媽媽白幹 5/0.216 = 24天。

大隊幹部YSQ,過去處理事情不公被我三叔當著其他社員(村民)的麵頂撞過,一直懷恨在心,尋機報複。這不機會就來了。

我父親在別處教書,對村子裏沒有影響力,爺爺62年被從教師職位下放回家成了普通社員(農民),姥爺雖然是28年代末就幹革命,甚至很早時候就認黑龍江督軍吳俊升(吳大舌頭)為幹爹,就是為了開展地下工作。在抗戰時期從東北為冀東八路軍(那時候也叫冀東抗日聯軍)搞鎳鐵(用於軍火製造),那可是腦袋別在褲腰帶上,被日本浪人騙走大洋一次就是8萬多,都要靠自己掙回來,他的一個同誌被日本人裝到口袋裏,當著他的麵一下一下的摔死。可是就是組織上讓他入黨時他猶豫了,因為要宣誓,他把宣誓理解成“起誓“,死活不幹,結果連個早期黨員都沒有混上,絕對不如他哥哥。76年的當時姥爺正在嚴重的曆史問題的壓力下,大隊裏的人不會拿他當回事兒的,舅舅們在外地,也沒有用的。

爺爺不久回家了,剛剛知道一點情況就開始發火,“不叫你們偷糧食,。。。。“,我又哭了,這可是最疼愛我的爺爺,媽媽要分辨:”爹,孩子不是偷,。。。“,爸爸趕緊使眼色讓她別再講。這時候奶奶不聲不響的把棒子(此”棒子“非彼”棒子“,乃是一種特殊的砸麥子、砸穀子或高梁穗的農家工具)和簸箕、篩子、籮子、掃帚找了出來。奶奶對我媽說:”“走,跟我砸麥穗去“。婆媳倆連夜把麥穗砸了,又簸又篩,得了好幾斤麥粒,有些濕。第二天早晨,奶奶邁著小腳帶著我和妹妹弟弟去對門鄰居家的碾房(既然我和妹妹弟弟都放假,那應該是麥秋假,兩個星期,不知別處有沒有?),我們兄妹弟三個推著碾子,奶奶用掃帚掃著,用籮子籮著,不一會,濕麥粒全變成像白麵又不是白麵的東西。用小麥磨白麵需要去掉麩子的。一斤幹小麥出85-95%的白麵,八五麵就是所謂的富強粉。

奶奶又在街上買了一把韭菜和一個大個西葫蘆。回家和麵剁餡加蝦皮,還把平時舍不得的葷油(豬油)放上一些。奶奶說“早先不是跟你們說過去麥秋時窮人家節省,用帶麩子的麵烙火燒嗎,今兒個奶給你們烙火燒吃“。烙火燒幾乎不用油,隻是擦擦鍋那麽點兒油。

那頓火燒什麽味道,我一直沒有記住,火燒和罰五塊錢有一一對應關係,這也可能是我選擇性遺忘吧。

我這半輩子就吃過一次火燒,再沒有吃過第二次。

讀大學到了天津,再以後知道北京有一個“鹵煮火燒“,從介紹上我當然知道鹵煮火燒不是我在那個特殊日子吃的東西,但是從來沒有去試過,不願意聽到不願意見到“火燒“這兩個字。有時候看到《火燒紅蓮寺》也引起我的不快回憶。

我那媽媽,可能是為了減輕我的精神負擔,76年和77年,一直在對我說,誰誰誰又被偷莊稼抓住了。可是他們被罰了嗎?一個偷紅薯的是我同班同學,他甚至對抓他的人放言威脅。

那些大隊幹部們,柿子拿軟的捏,拿我一個12歲的孩子祭刀,到底那塊地是不是解放了就沒有人關注或解釋了。因為這麽一件事,他們要斷我上高中的可能,我的小命兒就掌握在幾個大隊幹部手裏麵。

其實,村子裏在70年代,還真有一個人可能被罰過。那個老漢奸堂爺爺在汪偽政府裏麵做高官,解放後也在南京工作,當高官時老先生在家裏有一個大老婆的同時還娶了一個漂亮年輕的南京大學生小老婆。69年他們一家被下放回老家,幾個堂叔叔姑姑們聽不懂老家話,老家人聽不懂他們的南京話,隻有走過南闖過北的爺爺和姥爺兩家理他們,給他們提供生活上的幫助。他們小女兒可能受不了青玉米的誘惑偷玉米時被抓住了。

2006年我去南京順路看堂爺爺,在金陵石化當中層領導的二堂叔說,恨不得買一顆原子彈把x莊(我們村)給炸了。2012年我再一次去看堂爺爺,小堂姑說:“他們幾個大男人搞我一個小姑娘,真不是東西“(不要想歪了,這裏”搞“是”鬥“是羞辱的意思。他們家的第三代,一個在哈佛大學讀建築學,一個在東京大學多建築學。堂爺爺還要強調東京大學就是過去的帝國大學,不虧是漢奸,沒皮沒臉活到97歲。

英明領袖華主席,一舉粉碎四人幫,77年,教育開始逐漸走向正軌,我於78年憑考試考上了不錯的高中,這是文革後第一屆正式的考高中,後來又考上了重點大學(1981下半年,我們家在同一個大學有我們三個表兄姐弟。如果曆史有一個陰差陽錯,各位網友就沒有機會聽我講第一次吃火燒的故事了。

至於那個YSQ的二女兒,我的同班同學,絕對漂亮的一個女同學考上還是沒有考上高中,不在我的記憶範圍之內。

後記

2008年,汶川大地震,我先後通過好幾個渠道捐款,甚至我媽媽也捐了款。電話裏她提到,YSQ可厲害了,一下子捐了一萬。

2009年清明,我回家掃墓,順便給我舅舅家親表哥帶東西,他女兒在美國讀數學博士。哥倆在街上正聊著,一輛大奔停在身後。表哥和我當然給人家讓路,空軍轉業的幹部表哥看了一眼車牌,說這個車牌我知道,我說哥,你的記性真好,不愧你女兒讀數學博士。他接著說這是咱們縣最大黑社會頭子的專車。說著說著,車停到YSQ院門前,車上扭捏走下一豔裝年輕女子,上前敲門道:“奶,我看你和爺來了“。

回天津的車上,我在想:

1)YSQ們信仰什麽哪,沒有信仰?或者信仰權and/or 錢?! 

2)我們家人,怎麽那麽不合時宜啊!我們家在那個特殊困難時期,仍然教育孩子不偷不摸。他們家怎麽教育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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評論
石假裝 回複 悄悄話 每個村官都有裁量權,這就是中國沒有法製的表現。
old_england 回複 悄悄話 係列文章裏所寫的事情太真實了,和我小時候所經曆及所見幾乎完全相同。值得一讀的文章。
欲千北 回複 悄悄話 讀起來實在令人心酸。祝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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