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感受到痛，才能感受到愛——《山河故人》觀影日記

    那一年在巴黎地鐵一眼瞥見一張電影海報，因為其中熟悉的中國字和中國人。是王全安的《團圓》，立即去我熟悉的UGC院線卻發現沒有放映這部片子。馬上在allocine網站上查到放映的影院和放映時間。allocine是法國的商業影視網站，1990年由兩個影迷創建，起初隻是一個電話訂票係統，之後發展了完備的電影和影視劇數據庫和全法院線數據庫。能查到幾乎所有的歐洲電影和許多其他地區的電影電視劇，而且找到任何一部感興趣的電影，你就能找到預告片、劇照、劇組人員、影評，更有用的是全法院線放映信息，輸入你所在的城市，所有放映此片的影院、場次、票價等等信息一應俱全。《團圓》是在Etoile Saint-Germain-des-Pres那家小小的老影院看的，從塞納河邊慢慢走過去，折進一條小巷，沒入黑暗中，坐在一群法國人中看黃浦江邊的窄小裏弄裏發生的故事，聽盧燕講的正宗上海話和淩鋒講的蹩腳上海話，那夾雜著一點鄉愁的奇妙感覺至今難忘。
    從此愛上了在隱藏於異國大街小巷的小影院找中國電影看。這部《山河故人》是在圖盧茲市中心老街巷中的一家名為Utopia的老影院看的。影院緊鄰著老佛爺百貨，卻由外到內的結構保持了舊時的風貌，老舊的木樓梯感覺踩上去會吱嘎作響，放映廳裏的壁燈也都是上了年紀的模樣，讓我有種莫名的慈祥親切的感覺，這是在那些商業中心的現代影院裏找不到的，但座椅舒適和影音的效果都一點不輸給現代的影院。我是踩點去的，放映廳裏隻剩下前麵兩三排還空著，居然除了我全是法國人，男女老少都有。還好我是一個人，在影廳中間的位置一位老先生和兩位老太太中間一個位子嵌了進去，再一次在異鄉坐在一堆異國人當中看我們的電影。
    電影片長126分鍾，分為三個時間段落，分別發生在1999年、2014年和未來的2025年，作為情節片實在是很長的了。第一段落五十多分鍾，結束之後片名才出現，所以發生在1999年第一段落像一個長長的楔子，但它太重要，因為它攜帶著這個故事所有的基因而來，所以賈樟柯不慌不忙地仿佛樹蔭下泡壺茶燃支煙在娓娓道來。影片開始是女主角年輕的濤在Pet Shop Boys的《Go west》的節奏中激舞，讓與她算是同齡人的我一下子回憶起千禧年之時那片躁動沸騰的中國大地，幾乎所有人都意識到一個不同的時代來臨了，有麵對機會的興奮激動，亦有麵對變化的焦躁不安，影片中出現的迪廳是這樣的時代的注腳。所以當濤麵對同是一起長大的兩個追求者的時候頗有躊躇：寡言的梁子在礦上工作，但不用下井，是個體貼安穩的好男人，時時守護著濤，濤也受用這份守護。可張晉生開著亮閃閃的紅色桑塔納闖了過來，人活泛有個性，敢冒險，經營著加油站又買下煤礦成了煤老板，財富的機會是給這樣的人的，隻是他是可以托付一生的人嗎？可和梁子一起平庸一生又甘心嗎？無比糾結的濤最後選擇晉生與其說是她作出的抉擇，不如說是她被這個物欲開始奔騰的時代挾裹的結果。她的這一抉擇讓丟了工作輸了愛情的梁子遠走他鄉，走向命運的無常。更是決定了一個被他父親命名為張Dollar的生命的出現和他的人生的軌跡。
    到第二段落講故事的賈樟柯似乎突然失去了耐心，站起來踱著步，故事出現大段篇幅跳越留白，比如張晉生如何和濤離婚並帶著兒子離開汾陽去了上海，比如曾經有骨氣將屋子鑰匙拋向空中撂下話永不再回家鄉的梁子染上塵肺病不得不回到汾陽，頭也低眼也順地接受濤經濟上資助之後的故事，再比如父母離異後跟父親生活的年幼的Dollar口口聲聲叫著的上海媽咪後來再無影蹤。類似的故事大概是我們看得太多的緣故，很容易我就自動腦補了，而我周圍那群老外是用何種版本和方式跟上賈導的節奏的就不得而知了。然後賈導又坐下來慢慢繼續講汾陽的故事。重又孤身一人的濤和她的父親一起生活。當年濤在火車上告訴父親她的決定的時候，父親隻說你自己的事情自己做主，然後起身去茶水間怔怔地看著窗外，這位飾演父親的老演員用麵無表情表現了人物的複雜的內心世界。這樣一種高度的表演，我最為推崇的是孫飛虎在《一個陌生女人的來信》中飾演的老管家。而濤當時對父親的擔憂一無所知，反而覺得獲得了父親的首肯而特別的輕鬆和快樂。十五年後的濤應該能體會父親的苦心了，可父親卻突然離世。而當Dollar因外公喪事回到汾陽，這個已不能自然而然開口管她叫媽的小男孩常常對著平板親熱地叫一個上海女人mummy，濤真正感覺到孤獨，感覺到與自己近在咫尺有血脈之連的兒子之間的無盡的距離。濤對兒子說：每個人隻能陪你走一段路，遲早是要分開的。濤選擇坐慢車送即將隨父赴澳的Dollar回上海，希望陪伴的路再長一點，再長一點。在車上她把另一個耳塞放進兒子耳朵裏和他一同聽那首讓她和張晉生緣起的歌《珍重》：不肯不可不忍不舍失去你/盼望世事總可有轉機/牽手握手分手揮手講再見/縱在兩地一生也等你……她將汾陽那個家的鑰匙交到兒子手心，將一生的等待交給他。
    第三段落來到遙遠的澳洲和未來的2025年，張晉生和兒子Dollar生活於此已十年有餘，頗為詭異的是此時的Dollar一個中文不會講而張晉生一個英文不會講，可以想象這對父子一直以來的關係，倆人用穀歌的翻譯軟件進行不得不進行的溝通，溝不通時Dollar還請來個外人——來自香港的自己的中文老師Mia坐在倆人之間當翻譯。這是三個因為不同的原因回不去故鄉的人，同在澳洲的陽光燦爛下無處安放靈魂。所以當十七八歲的Dollar和五十多歲的Mia之間產生的戀情也並不令人驚異，而且董子健和張艾嘉演繹得自然流暢。最初Dollar在課堂上回應Mia母親叫什麽名字的問題的時候說自己沒有媽媽，隻有後來和Mia在一起，能夠剝掉隱藏自己的衣服露出靈魂，露出一直用紅繩係在脖子上的那串鑰匙，故鄉和媽媽隻能被這個少年係在脖子上，深藏在心裏，拽出來的時候，會痛。Mia對Dollar說：你應該回去看看你媽媽。又說：你要先感受到痛，才能感受到愛。影片的結尾頗受讚許，孤獨的濤在汾陽文峰塔下一片蒼茫的雪地中起舞，還是影片開頭那曲《GO WEST》，動作已遲緩，但表情一派安寧。山河在，故鄉在，故人也依然在。
    這部中法合拍的片子法文名《AU-DELA DES MONTAGNES》，不過我更喜歡影片的英文名：《MOUNTAINS MAY DEPART》，取自於聖經，意境上似乎更勝一籌。看過一些網上這部片子的影評，噓聲不少，用擰巴的中國向西方邀寵之類，讓人聯想二十年前給張藝謀的罵聲。UTOPIA影院提供的小冊子上首篇是介紹這樣這部電影的：
“兩個男人愛上了同一個女人，女人做出了自己的選擇。透過這樣一個從1999年到2025年的三個人的故事，從他們的取舍之間以及他們作出的決定的結局，我們可以看到中國人今天和未來的命運。《山河故人》將或美好或令人心酸的個人遭遇與現實的時代背景結合在一起。45歲的導演賈樟柯已是資深電影人，我們已熟悉他審視自己國家和公民的現狀的風格，這是他迄今為止所有電影的主題，從《三峽好人》到《天注定》，一部比一部更引人注目。此片的敘事在三個人和下一輩的兩代人之間鋪展開來，加入了震撼人心的時間維度，從而向我們講述了個體在中國從對自由的向往走向完全資本化的跌跌撞撞的曆程。賈樟柯用這部新的作品展示了一個從現在邁向不遠的將來的家庭的宏大畫卷，簡單卻震撼，含蓄卻深深觸動人心。"
"賈樟柯向我們描繪了一個在追逐金錢中逐漸失去人情的場景。盡管隻能憑借僅僅是形式上的自由表達，電影的美學價值依舊可以被發現：最初簡單的色調一點點變得豐潤，鏡頭語言上畫幅逐步擴大直至主角置於一角。敘事同樣體現了很大的靈活性，極其簡潔，人物先分後收。賈樟柯對他電影裏的人物充滿了同理心，這讓他一直處於他的故事的核心：縱然我們抓到了滿手的好牌，有些東西依然會惆悵地永遠錯過。誠然，我們談及的是賈樟柯和他的中國，但我們同樣要意識到這種場景帶有世界性和普遍性。《山河故人》如同一個政治寓言，提示經濟的突飛猛進帶來的一連串的問題，有關我們的生活方式，有關我們愛的能力。同時綻放的既有絢麗也有暗啞，既有憂傷也有激情。”
    至少從這篇影評來看，法國人看懂了這部電影，而且他們對中國這個國度和生活這個國度的人們充滿了好奇，他們希望有渠道來了解他們，不僅僅是為了獲得“悲天憫人的快感”。

 

[行到水遠處]

“你要先感受到痛，才能感受到愛”， 拋開電影本身，我倒認為：作為凡人，要先感受到愛，才能經受得住痛。